好在玄麒出手及时,云中天的胸口只是破了点皮,血迹也在渗透了衣服之后便不再继续扩大。
两人依言在原地开始扎马步。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都是基本功,不过凡事都有个度,若是两柱香的功夫自是没什么打紧,可若换成两个时辰便当真算得上是很大的惩罚了。
武樱一早也没吃东西,和云中天打了一架,又被罚在太阳底下扎马步。虽然尚不到四月,中都的阳光正到好处,可持续在阳光下晒着效果则完全不同。
一个时辰之后,云中天倒还撑得住,毕竟他自幼习武,底子扎实,可武樱早已是汗流浃背,摇摇欲坠了。
“对不起,此番都怪我。”云中天沉默了一个时辰,终是没忍住,道。
“若非我骗你在先,你怎会生气至此……原也怪不得你。”武樱说话间气息已极不稳,好似下一刻便要倒在地上一般。
“那你还怪我么?”云中天道。
“你不怪我便好,我怎会怪你……”武樱有气无力的道,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往后,我们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你既对我无意…便当我对你也是兄弟之情吧。不能同你在一起,已是够让人伤心了,若是彼此像仇人一般,岂不是更难过。”云中天还在絮絮叨叨的诉着衷情,一旁的武樱双眼恍惚,一副似闻未闻的摸样。
“好……甚好。”武樱道。
云中天的眼睛重又恢复了光彩,此刻便是受罚,也觉得高兴地紧。
到了午时,玄麒依旧没有回来,云中天虽然疲惫,但强打精神,倒是一时半会都还能撑得住。武樱则是全凭一口气在坚持,只觉腿早已不是自己的了,酸痛的早已麻木,倒似全无知觉一般。
就在武樱觉得自己下一刻立马便要倒下之时,玄麒从凝和殿的方向缓缓走来,路过两人只淡淡道了句:“可以了。”便径直回了盈顺阁,连看也没看两人一眼。
两人闻言如临大赦,云中天倒是眼疾手快,急忙搀了对方一把,对方才没摔倒。不过两人的腿此时都已是酸痛无比,不由一起坐到地上,一边拍打一边调息恢复体力。
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才各自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回了住处。武樱废了好大力气才跨过廊下的石阶,半弯着身子,扶着墙壁,终于行至房门口,还未使力,门便打开了。他略一惊讶,抬起头,便见玄麒正立在门内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
武樱自觉此刻有些狼狈,连腰都直不起来,窘迫的又低下头道:“师父怎会在此。”
玄麒并未答话,依旧立在原地,也不伸手扶对方,而是问道“累么?”
“尚可。”武樱不明其意,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只是出于本能,想要快快结束眼前的对峙,好回到房内休息。
“尚可?”玄麒反问道。
武樱腿一软,险些跌倒,忙伸手拉住对方的衣襟,道:“师父……我累的紧。”玄麒见状也不再言语,俯身将对方打横抱起,放到了矮榻上。
38.释然
武樱倚坐在矮榻上,眉头紧锁着,额上还有未干的汗迹。玄麒抬手用里衣的衣袖将对方额上的汗拭干,然后轻轻帮对方揉着膝盖,也不言语。
武樱一愣,伸手想要阻止对方,却见对方淡淡的道:“别动。”于是只得老老实实任由对方摆布。
半晌,武樱见对方面上不动声色,也不知对方是余怒未消还是怎么的,忍不住道:“我并非有意要刺伤师哥,从前我提剑刺过去时,他都会躲开的,今日……”武樱想到此处,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他当时的感觉是对方故意不躲开,想要被自己刺伤。可他总不能将错处都归到云中天身上,是以竟有些词穷。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要动手伤他。”他虽然不想将错推到对方身上,可又不愿玄麒误会他而生气,于是又解释道。
“我知道。”玄麒头也没抬,继续帮对方捏着小腿。
“你既然知道,还……”武樱闻言有些不解,同时又觉得有些委屈。
“你自己想想,既然我都知道,为何还要罚你。”玄麒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目光只专注于自己手中对方的小腿。
“徒儿不知。”武樱有些赌气的道。
玄麒闻言,抬头望了对方一眼,双手越过对方的膝盖,开始帮对方揉大腿。对方见状不由想往后躲,却终于在他又一个眼神之后败下阵来。
“不知,便自己好好想想,直到想通了为止。”玄麒语气冷硬,手上的力道却极其温柔。武樱看着对方手上的动作,不由联想到了北江那晚,面上一热。
玄麒见对方不言语,不由抬头望了对方一眼,却见对方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当下也不点穿,又低下头,兀自帮对方揉着腿。
武樱生怕再如此心猿意马下去,自己便要再度难堪,忙一把拉住对方的手道:“不用揉了,本也没什么大碍。”
“等你想出了答案,便不揉了。”玄麒道。
武樱闻言可怜兮兮的道:“什么答案?”他方才心有旁鹜,早已忘了对方说了什么,没想到如今对方却以此来刁难他。
“你方才都在想些什么?竟是连如此重要的话,都没听到。”玄麒的手无意间擦过对方的敏感处,惹得对方忍不住一个颤栗。
“弟子……我……方才……”武樱又气又急,额上不由渗出了细汗。玄麒见状,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再逗弄对方。
“你不是问我,为何明知你并非故意要刺伤天儿,却还要罚你么?”玄麒道。
“是。”武樱见对方一脸严肃,也终于沉下心来。
“你有时聪明的连我都自愧不如,犯起蠢来竟也这般的……蠢。”玄麒叹了口气,见对方撅着嘴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伸手在对方鼻子下一刮,又道:“我既是不想你与他有瓜葛,却也不想你二人交恶。他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时恼你气你是有的,但看你被罚,心里的气恼想必便也能消了大半。”
武樱闻言有些恍然,又道:“那为何师父要连他一并罚?”
玄麒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道:“若不罚他,他便会因此内疚,往后少不了又要对你百般关怀来抵消这内疚。”
武樱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云中天果真如玄麒所言一般,当真此后未再继续疏远武樱,却也并没有刻意与对方亲近,只是恰到好处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入夜,武樱只着了寝衣坐在灯下,抹了跌打酒揉着手肘处的瘀伤。忽闻院子里有脚步声,随后便听到了隐约传来的开门声,想必是玄麒回来了。近来连续数日对方都早出晚归,两人极少有见面的机会,武樱起身欲出门,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熄了灯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难以入睡。
在去北江之前,虽然他也有私心杂念,可彼时的自己一心想着武家的灭门之仇,其他的事倒也不大能过分的搅扰到自己。不过自从北江一行后,他早已决心放弃从前的私人仇恨,只安安心心的同玄麒一起,做个称职的麒麟卫。
原以为没有了执着的复仇之心,他便能毫无忧虑平平静静的生活,可这几日他才发觉这种日子反而更令人烦躁。一来麒麟卫之事自有玄麒和玄麟在,他几乎没有能插上手的地方,二来玄麒自回了中都便忙于麒麟卫的事物,根本无暇顾及到他,他整日里除了独自练功便没其他事可做。
武樱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却不小心压到了受伤的手肘,疼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是自己当真不小心练功时弄伤了自己,还是身体又出现了什么状况,总之武樱最近身上总是不小心便会出现瘀伤。
如此辗转反侧了许久,天都快蒙蒙亮了武樱才沉沉睡去。一早醒来却发现浑身松快不少,胳膊上的瘀伤也消了大半。他仔细一嗅,发觉房间里有一股陌生的药香,再抬起胳膊嗅了嗅伤处涂的药,味道果然与自己用的不同。
39.运筹帷幄
他正自满腹狐疑之际,却闻敲门声起,然后便见云中天拎着食盒走了进来。武樱面上掠过一丝失望,随即便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
“我倒是许久不曾给你送过吃的了。”云中天将食盒放到桌上,然后将里面的点心拿出来,又道:“今日荣公公也不知怎的的,竟是带了这些点心给我,可我又不爱吃甜的,便想着还是给你送过来吧。”
武樱闻言一笑,拧了块帕子一边擦着脸一边道:“回头倒要好好谢谢荣公公才是。”
云中天闻言一笑,拎起食盒道:“改日你可以亲自去谢谢他,保不齐他一高兴,往后天天给你送呢。”说着,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哈哈一笑。
武樱见对方要走,犹豫了一下,道:“师哥若是无事,何不小坐一会儿。这几日师父都是早出晚归的,我左右也是一个人练功,不如一会儿咱们切磋切磋。”
他对云中天本也有同门之谊,两人又是年纪相仿,从前存了利用之心,自心不诚,便也很难从容的与对方相处。如今既已解开心结,便也没什么顾忌之心了。
“切磋倒是可以,不过这回当真只能是点到为止。”云中天笑道。武樱闻言也是一笑,道:“只要师哥手下留情便可,至于我,向来是没有分寸的很。”
云中天闻言不由会心一笑。想来此前两人都各自心有盘算,竟是并未像如今一样有过毫无顾忌言笑晏晏之时,如今彼此放下心结,倒是能如寻常的同门兄弟一般,倒也是极为难得。
待武樱收拾妥当,草草吃了些东西,便提了剑同云中天一道来到了凝和殿后殿的天井。那处比较开阔,练剑是再适宜不过了。云中天回屋取了剑出来,两人互相拱手后,便痛痛快快的打了一场。
此前两人比剑,云中天总也有意识的让着武樱,很少能投入的去施展,如今两人都怀着平常心尽力而为的发挥,才发觉各自的剑术竟是都比自己想象中更为精进一些。
“今日才知师哥的剑术竟是如此高明,从前想必都是拿捏太过故意让着我吧。”武樱收了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道。
“哈哈,早知你剑法如此灵活俊逸,先前我压根不用费尽心思让着你,倒是今日,师弟可是让我大开眼界了。”云中天将剑收入剑鞘,随意坐到一旁回廊的栏杆上道。
“你我若早如今日这般坦诚相待那该多好哇。”武樱不无感慨的坐到离对方不远处的石阶上道。
“也不算晚,来日方长。”云中天微微一笑,笑容像此时的阳光一般,温暖和煦。
武樱闻言心中一暖。
两人毫无主题的聊了半晌,之后聊着聊着便不由将话题扯到了朝中之事。玄麒与玄麟最近忙碌之事,两人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的,互相一交换便也能拼凑出个大概了。
“章煜那折子当真是威力无比,短短不过一月的功夫,厉王暗中拉拢的那些朝臣,陆陆续续都被揪的差不多了。”武樱感慨道。
“厉王的折子不过是个由头,恐怕陛下早已布好了网,只待时机一到,绳子一扯,恐怕一条漏网之鱼也不会放过。”云中天道。
武樱闻言一愣,不想短短的一段时间,云中天的心思竟也开始细密起来了。
不待武樱言语,云中天又道:“陛下这些年早已陆陆续续的掌握了许多线索,你可知他为何迟迟没有动手?”
武樱略一沉吟道:“想必是在等一个时机,毕竟贸然出手大动干戈,势必会引起朝局动荡。”
云中天嘴角一勾,笑道:“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况且哪怕等到今日再出手,还不是一样也免不了大动干戈。无论何时动手,都会引起朝局动荡。”
“那依师哥看来,陛下等到今日才出手,是何意?”武樱问道。
“日久见人心,若不耐心多等几年,怎么会知道谁才是忠君之臣呢。这么多年,但凡对陛下不忠怀有异心之人,几乎一个不落都钻入了这张网中。”云中天道。
武樱仔细一想,不由有些不寒而栗,但并没有完全接受对方的说法,问道:“可陛下这些年来,总也会不时的陆续拔掉厉王的人,这又作何解释?”
“若非陛下表现的如此优柔寡断,那些犹豫不决想要投靠厉王之人,怎会有胆量呢。正是因为陛下一直陆陆续续的出手,并未雷厉风行的连根拔起,所以那些人才会毫无顾忌。”云中天道。
“如此也未免太处心积虑了一些。”武樱不由有些气恼,自己的父亲便是被这种假象蒙蔽了,才会听信了方敬言的游说。
“为人君者,便当未雨绸缪。”云中天的面上有着抑制不住的赞赏之意,不过武樱尚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察觉对方的神情。
“若陛下一早便将厉王的势力连根拔起,往后那些有异心之人,说不定立时便会放弃异心,从此忠君之事。”武樱道。
云中天微微一笑,语重心长的道:“师弟,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家国之事,万万不可存了侥幸之心。若君王无狠戾之心,定难平天下。只有平了天下,才有资格谈所谓的仁政爱民。”
“你如今怎的一张口便是这许多的大道理。”武樱有些不快的道。
“你我都已到了接任麒麟卫的年纪,许多事是到了该担负的时候了。往后你也勿要再如小孩子心性一般,陛下便是你我要尽忠的君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云中天道,语气平淡至极,却又坚定无比。
武樱不禁对云中天有些陌生之感,对方再也不是往日那个整日围着自己转的少年了,如今竟是一夜间便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麒麟卫了。又或许是自己往日并未细心留意过此人,是以从未见到过对方这一面。
与云中天一番畅谈,武樱只觉心情有些沉重。他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稍加思索便也明白了云中天言中之意。
既然是打定主意要接任麒卫,那么这位君王无论筹谋何事,他都没有任何质疑和不认同的余地,虽然自己的父亲便是因此而获罪。
几日过后,武樱心中的波澜渐渐的趋于平息了,然而另外一个不期而至的消息却再一次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
40.方敬言
夜已深了,不过中都四月的夜晚也依旧是凉风习习。武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只着了单衣,对外间的低温恍然未觉一般。
玄麒回来之时,已至午夜。望见坐在石凳上的武樱,他有些吃惊,随即走上前,道:“大半夜的,你坐在这里干嘛?”
武樱道:“等你。”
玄麒伸手握住对方的胳膊,顿时有些不悦的道:“都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么?”说着搂住对方的肩膀,进了对方的房内。然后俯身为对方脱掉鞋子,拉过床上的薄被将对方裹住。
武樱任由对方忙碌,自顾自的一言不发,待对方终于搂着自己的肩膀,挨着自己坐定之后,他才开口道:“陛下赐了方敬言剐刑?”
“嗯。”玄麒闷声道。
“他这么多年为了厉王东奔西走,祸害甚大,让他死一千次也是不过分。”武樱道。
“如今有这样的下场,确是他咎由自取。”玄麒说着放开对方起身道:“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你不是答应过章煜么?”武樱见对方起身,若无其事的道。
玄麒闻言一滞,半晌后并没有重新坐回去,而是背对着武樱闷声道:“我恐怕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