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辰的嗓音是洪亮饱满的，他精神十足地发出的每一个音，在走廊上都听得一清二楚，即使夹杂在孩子们的起哄声中也清晰可辨。他的英语发音很好听，单词语尾发音很圆润，即使为了配合学生的听力没有用连读或爆破音，也能听出他的口语底子很好。从明礼的角度他可以看见坐在教室里面和后面的家长们，脸上都露出愉快的神情，显然对看到的课堂效果十分满意。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程辰，明礼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他比我可适合做老师多了呢……

这时，程辰看向明礼的方向——他或许是看向这边的学生，但他明显发现了还穿着一身正装的明礼，发现了明礼被教室灯光照亮的脸上柔和的笑容。两人视线对上，明礼不知为何有种被偷窥被抓住的感觉，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间僵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笑一笑挥挥手什么的。程辰却是笑得更加开心了，不仅嘴角咧得更开，脸颊上都浮现兴奋的红光。明礼一愣后放松了下来，由衷感到愉快地笑起来，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和程辰一样笑得咧开了嘴，而后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朝他挥了挥。

程辰马上转头继续讲课了，明礼也垂下手，又站着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明茗的教室走去。

明礼大四从英语学校辞职后，有一天他回去结算工资，本来打算领了钱就走的，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程辰上课的教室。当时他站在教室前门，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讲课的女老师是明礼一手带出来的，是他大学的学妹，个性活泼也有责任心，明礼特意安排她接手程辰这个班级。小程辰还是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正在对着黑板抄笔记，低下的乌黑的脑袋上有个小小的发旋，不时抬起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忽然程辰咬着笔杆转过脸来，望向教室门口，瞬间就和明礼的视线对上了。

当时的程辰也是像今天这样，笔直地盯着明礼，脸上绽放开大大的笑容，不顾周围的老师和同学，朝他用力地挥手，看他的口型，虽然没有喊出声，但的确应该是很欣喜地在喊“Allen”。

当时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呢？想来应该是非常窝心的吧……

期末公开课顺利地结束了，程辰带学生们按照学校的惯例朗诵完goodbye song，学生们就纷纷像小鸟一样飞向家长的怀抱。有几个特别喜欢和他玩在一块儿的学生更是拉着家长过来和他攀谈。

程辰愉快地和家长们聊着学生的课堂表现，当然以鼓励为主，不少家长坦率地跟他提起一开始换新老师来的时候的担忧，以及现在的满意。能听到家长们的肯定，程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有的家长直接拿程辰课前发的暑期课程宣传单来询问程辰的带班情况，果然有的家长直接要报名，程辰告诉他们可以去二楼教务处办理。有的孩子要回去之前跑过来和程辰告别，还用力地抱着他的大腿撒了一阵子娇，说是在暑假之前有一阵见不到了会很想念。程辰感到心窝里胀满了甜蜜感，一边说着“我也会想你们的”一边把孩子们送出教室。

在走廊上，程辰被一个小姑娘叫住了。小姑娘叫Sunny，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牵着手，个子不高，有点肉嘟嘟的，留着一个男孩头，五官倒是挺漂亮的，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嘴巴却倔强地抿着不肯说话。

程辰半蹲下身子问小姑娘：“Sunny，要回家了吗？有什么话想对老师说？”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用力摇了摇头，眼里却氤氲起水汽。

“怎么了？”程辰不解又担忧地问。

这时一旁的年轻女孩开口了：“我来说吧，呃……Sammy老师，我是Sunny的姑姑，你还记得我吗？”

程辰看着女孩点了点头：“当然记得，你好，今天公开课也是你替Sunny爸爸过来啊，辛苦了。”叫Sunny的小姑娘家里情况比较特殊，父母离异后跟着爸爸，她的爸爸为了独自支撑这个家庭而忙于工作，周末也不让自己空闲，总是没时间接送女儿，于是常常拜托家住得近又自己开服装店的妹妹接送。看到这个女孩在这里，很显然今天Sunny的爸爸也没有出席。

女孩见程辰记得自己，露出开心的笑容，但马上情绪又低落下去：“Sunny是想跟您说……暑假的课她不能来了，可能开学以后也不能来了。”

程辰有些惊讶：“为什么？Sunny成绩经常是班里第一名啊，她自己也很喜欢学英语……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吗？”

女孩难过地点点头：“您也知道Sunny家的情况，哥哥他一个人支撑家里实在很辛苦，所以想到既然Sunny学校成绩还可以，就不花钱报兴趣班了，而且他也没时间接送……”

“我可以自己上学和回家！”小姑娘忽然抬头反驳，但随即又低下头，上前默默地抱住了程辰的一只手，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喊，“Sammy我还想来上课——”

程辰无比心疼地摸着小姑娘的脑袋，同时心里感受到沉沉的无力感。他只能轻声安慰小姑娘：“不哭，Sunny最懂事了对吗？Sunny爸爸也想让你来上课的，但是爸爸太辛苦了，Sunny也要体谅自己爸爸对吗？”

许久小姑娘终于止住了哭泣，回到自己姑姑的身边。

年轻女孩勉强一笑：“那么Sammy老师，再见。Sunny，跟老师说再见……”

程辰却是还想说点什么：“我希望你能帮忙再跟Sunny爸爸说一说，因为你总是来接Sunny，你是最清楚她有多喜欢学英语的了，如果可以希望他能支持……当然如果实在不行也没有办法……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的……”

说道最后程辰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语言无比空洞苍白，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最终他和小姑娘道了别，一直把两人送到了电梯口。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时，旁边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叫了句“程老师”。程辰回头，却见明礼贴墙站着，眼神似是透出关心。

“明先生，您怎么会在这……？Sara呢？”程辰有些惊讶。

“茗茗和她妈妈在和郭老师说话，我出来找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程辰奇怪，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有事吗？

“我刚才听见那个女孩子因为家庭关系不能来上课了是吗？”

“您听到了？是啊……很可惜，不是吗？但是这种事外人也帮不上忙……”

“是的。你是不是想到你自己……？”

“我自己？”程辰疑惑地看向明礼。

“没什么。”明礼却移开了视线，“我来找你，是想问问这个暑期课程表，上面口语班也有写你的名字，你是教多大的孩子？”

“诶？这个还没定，看报名情况……课程内容是相似的，都是从基础的音标教起，不过教学风格会有所不同。”

“哦……”

“您想给Sara报口语班吗？”

“不是我想报，是Sara想上你的课。”

“诶？”

正说话间，明茗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一边喊着爸爸，一边拖着妈妈就往这边跑过来。扑到明礼怀里的同时，明茗扭头跟程辰打了声招呼，然后热情地跟她妈妈介绍起来：“妈妈，这个就是Sammy老师——”

面前端丽的女性大方地向程辰伸出手：“你好，我是Sara的妈妈，我女儿和老公都说你上课很好呢。”

“啊，呃，您客气了，过奖了。嗯，我姓程，前程远大的程。”程辰有点局促地和对方握手，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这位美女，她身材高挑，穿着素雅的套装洋裙，卷发轻柔地披散在肩上，晚上没戴墨镜，略施粉黛的脸上一双瑞凤眼很是漂亮有神，笑容更是明媚动人。她和明礼两人站在一处，虽然明礼的外形也很出色，但她给人的感觉要明丽许多。

这时明茗问明礼：“爸爸，你问过Sammy老师了吗？”

明礼摸摸女儿的脑袋：“爸爸正在问。”

程辰这才想起之前的话题：“明先生，Sara还没读小学，上口语班会不会有点早？”

明礼笑道：“这个不用担心，茗茗喜欢学英语，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已经在家学了一大半了，正好上个口语班在初学阶段正正音。那么我去和你们教务处沟通看看好了，能不能到时候安排一下，可以的话，那就暑假见了。”

“诶？好……”

“那么我们走了，再见。”明礼对程辰笑着道别。

“Sammy老师bye-bye——”明茗挥挥小手。

明礼的妻子冲他微笑点点头，转身牵起女儿的手。

程辰点头道别，然而明礼转身的时候，伸手轻轻拍了拍程辰的肩头。程辰望着这一家三口离开的背影，摸着肩膀一时没明白明礼的意思。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学生的事，以及明礼的关心，不禁疑惑——

难道他在安慰我……？

很神奇地，光是这么想，程辰的心里就感觉好受了一点。他注视着明礼修长挺拔的背影直到他走进电梯，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这位学生家长了。

7

日子过得很快，暑假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明礼早早地就给明茗做好了假期安排：七月份一天学英语，一天学跳舞，交替上课；八月课程结束后明礼请五天年假，带明茗去云南旅游；之后送明茗去乡下外婆家住一个月。

今天星期二，明礼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就把剩下的收拾收拾准备带回去加班再继续，五点整就出了公司，开车去接明茗回家。

明礼前天刚从美国参加完美容展会回来，柳茵后脚就出差去了巴西，所以每天接送明茗的任务又落到了明礼的肩上。柳茵是一名记者，因为工作性质随时准备着接受组织的召唤，经常是脚不着地地连轴转。辛苦归辛苦，但是柳茵就是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觉得忙起来才充实，满世界跑才有意义。柳茵经常为了工作不着家，明礼虽然也希望她能为了明茗在家呆久一些，但是他却没有立场责备她。

想当初和柳茵认识时，明礼也是和柳茵一样的性格。两人是在大学的老乡会上认识的，柳茵比明礼晚一届。他们都喜欢读书，喜欢旅游，喜欢新鲜事物，喜欢挑战自我，喜欢自由自在，喜欢放肆追求自我的生活方式。因为志趣相投，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虽然朋友甚至双方家长，都不相信他们只有纯洁的友谊，但只有两人心里最清楚，他们之间的交往纯粹是对对方的惺惺相惜。

明礼毕业后一直走南闯北，不断摸索自己事业的方向，他做过翻译，跑过销售，但每份工作都只做了两年，当别人认为他做得如鱼得水的时候彻底地换行也换岗。因为每次做了一年多，当他把所学技能都运用得如火纯青，把成绩做到一马当先后，他就开始觉得无趣，感到迷茫。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三十岁，着急他终身大事的母亲哭着说他不孝的时候才结束。

明礼只在大学谈过一个女友，交往了半年，对方说他冷淡就分手了，之后再也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感情上，直接忽视掉了身旁众多男男女女爱慕的眼光。加上受单身主义的柳茵的影响，他一直觉得一个人挺好，没必要为了恋爱刻意恋爱，一切顺其自然。但做父母的当然不这么想。他们一有机会就劝说明礼，还发动亲戚一起游说，弄得明礼很是反感，连回家的时间都有意无意地减少了。那年中秋节母亲哭着说他亲戚朋友的小孩比明礼小得多的都让他们抱孙子了，说明礼翅膀硬了不听话，说明礼不孝，哭得明礼心烦，当晚就买了车票回H市的出租公寓里。

但是明礼第二天就联系了柳茵，两人见面后认真地讨论了往后的人生规划，最后决定，两人既然这么投缘，就学一回“拼客”，也好给双方家长一个交代。明礼自己知道，他最想要回报父母，所以最怕父母说他不孝，他觉得为了父母牺牲一次也无所谓，何况自己也没损失什么。当他领着柳茵回家吃团圆饭的时候，看着父母苍老的面容上幸福满溢的笑容，他什么都释然了。

所以即使到了今天，明礼主动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在事业上从锋芒毕露转为韬光养晦，即使他们孕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即使明礼已经更多地把柳茵视作重要的爱人和家人，他也始终不愿意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柳茵。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约定好了，不让婚姻成为彼此的束缚。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车子已经开到了学校楼下。明礼把车停好，看了下时间，五点四十，果然在晚高峰的这个点到哪里都很费时间。

明茗的英语课是早上九点到十一点两节常规兴趣班课程，下午两节口语课。学校刻意把老师们的兴趣班课程都放到早上，因为上这些课需要饱满的精神，否则调不动课堂气氛；比较温和的口语课和加强辅导课都安排在下午，好让老师们轻松一点。

明礼乘电梯到了三楼直接走向教师办公室，果不其然看到女儿正和程辰相对而坐，两人上半身都往前倾，用手肘撑在桌子上，程辰正指着课本逐字逐句地教明茗念英语。微微染上金红色的阳光铺洒在两人四周，使这画面圣洁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两人可能太专注了，都没有注意到明礼的出现，明礼只好轻咳一声引起注意。这一大一小两人听到声音，都不约而同地迅速扭头看过来，睁大眼睛露出惊喜的笑容，那动作和神态简直如出一辙，叫明礼联想到两只发现胡萝卜的兔子，忍俊不禁地嗤笑出声。

程辰看着明礼映着阳光明媚到不可思议的笑脸，心里有些不知名的情绪隐隐骚动。他有些呆愣地开口：“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来的好早……”

明礼摸着爬下板凳扑到自己身边的女儿的脑袋说：“女儿比工作重要，不是你让我要早点来接茗茗的吗？”

“嗯，也对。那……我也要下班了。”程辰说着起身收拾书本。

明礼也上前收拾起女儿的书本，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不算宽大的书桌，明礼看到程辰的手，五指张开明显要比自己的大了一圈。他忽然有些感慨，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已经脱口而出：“一起吃饭吧？”

“诶？……”程辰抬头看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也是在犹豫。

明礼知道自己还有未完成的工作，最好带女儿吃晚饭就早点回家加班。但是他此时就是想和眼前的青年坐下来聊聊天，哪怕他根本不知道两人有什么可聊的，说实话他们对彼此都不是非常了解，甚至可能连朋友都还称不上。他甚至想再说点什么鼓励程辰答应，但那样就显得他很急切似的，这很奇怪，这也不是他一贯的风格。所以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程辰，直到对方有些不自在地瞥开视线点了点头。

明礼满意地收回视线，忍不住在程辰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

晚饭后程辰想要买单，被明礼一句“下次吧，下次你挑地方”轻轻松松阻止了。其实程辰明白明礼要么只是这么一说，其实压根就没打算让程辰请客，要么就是考虑到程辰目前的经济条件，自然而然地给他个台阶下——就明礼挑选的餐厅的档次来看，虽然程辰也不是负担不起一顿，但要放在平日他的确还是舍不得的。

程辰看服务员去前台找零了，喃喃地说：“哪天肯定得回请一次啊，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不过我还不知道什么吃饭的好去处，一般在外面吃也就是上班吃的工作餐了，那还真比不上自家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