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了三天假，我爸妈明天过来帮忙，出院以后也会在家帮忙照顾茗茗，等她好点了再去乡下吧……
“你就不能早点回来？茗茗虽然平时不说，但是每次出去玩，或者吃好吃的，都会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你有工作走不开，难道我就没有工作？到底工作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我是能照顾她，但对小孩子来说，光是有人照顾就够了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早上茗茗疼得厉害的时候，一直哭着喊爸爸妈妈……我抱着她却不能让她少痛一点……
“小茵，这就是为人父母必须承担的责任，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任性了……”
明礼一手捧着电话，一手撑在阳台的护栏上，他的声音牵动着背脊都微微发着抖。他久久不再出声。
程辰轻声走到阳台门口，直到明礼无力地挂了电话，也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凝视着他颓丧落寞的背影。也许是因为不用去公司，也许是因为早上出门匆忙，今天明礼不似以前总穿得笔挺干练，而只是简单套了件T恤，这使得程辰觉得他的身形忽然单薄了许多，纤细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明礼仰头长吐一口气，转过身来，看见阳台门口的程辰，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但他马上拉回自己的视线，迎视程辰，苦笑道：“都听见了？”
程辰走到明礼身边，背靠在护栏上，轻声说：“里面闷，在外面多站一会儿没关系。”
明礼没有说话，只是和他一样放松自己也靠上护栏。
“你有好好睡觉吗？”程辰问。
“为什么这么问？”
“明茗的精神都要比你好啊……”
“我没事，就是昨天加班到凌晨，习惯了。”
“你……要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明茗。你看她，多坚强，我问她痛吗，她还会顾及你的感受。可见你比她更叫人担心。”
明礼愕然地看向程辰，忽然低笑起来，可那笑容并不好看，眉头紧锁，连嘴角也不自觉地下垂着。
“呵呵……我居然糟糕到需要六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大孩子来担心我，我这个大人真是失败啊……”
“大人也是人，就不需要休息，不需要他人关心了吗？我……我也不是什么大孩子了，至少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他人。”程辰反驳，他非常不喜欢被明礼当作孩子看待。
明礼再次垂下头，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觉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的表情肯定会变得非常扭曲难看。
“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累……”
程辰听着明礼叹息一般吐出的这几个字，忍不住往他那边靠近，直到两人的手臂挨到了一起，而他也能闻到明礼发间的洗发露的清香，感受到他隐忍的颤抖。
“累了就休息，不要逞强。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你也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
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通过相贴的一小片肌肤感受着彼此的体温，静静等待天边的霞光暗淡，空气中暑气消散，直到病房中热心的人们来向他们道别。
随后的十天，程辰每隔一天晚上就去医院探望明茗，和她聊聊天讲讲笑话，有时候还教一点课堂上讲的内容。他也见到了明礼的父母，年近七十的一对普通老夫妇，他们对自己这位热心的老师和蔼可亲，也显然十分疼爱小孙女，但是和明礼却有些疏远隔阂。
更多的时候，程辰只是陪着明礼说说话，有时候两人在住院楼下的草坪上散散步，有时候并肩在路边长椅上坐着，看一些病人在家人的陪同下出来透风。
有一次两人一起坐了会儿，明礼点了一支烟静静地抽，程辰这才知道原来明礼是抽烟的。程辰很想问明礼在想什么，他想告诉对方有什么烦恼可以说给自己听，但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什么立场探究太多。最终他只是凝视着明礼清秀淡然的侧脸，什么也没有说。
明礼抽了大半支烟，忽然转过头，对上了程辰的视线。他一愣，随即轻轻地笑起来，像一缕晚风一般柔和。他说：“抱歉，你不抽烟吧？就这么看着我抽？程辰，你别太纵容我。”
程辰忽然别开脸，让自己的表情隐没于路灯光线的阴影处，闷闷地挤出一句：“没事，你抽吧。”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脱口而出：我真的想要纵容你，可以吗？
9
第十一天，明茗出院了。程辰忽然少了一样隔天进行的任务，感觉整个人都有点空虚。
没过两天，英语学校也正式放假了，许多老师和学生都早已给自己做好了游玩计划，兴高采烈地互相挥别。程辰没有任何计划。他想，自己刚到H市，还没有好好游玩过，就趁着这个月，把这个美丽的园林城市好好地玩转吧。
八月十八日这天中午忽然下起了大暴雨，程辰和一位也在H市工作的大学同学刚爬山下来，本来打算下午去别处名胜的，看这瓢泼的雨势，最终决定把计划推迟到明天。
回到家，淋了一身雨，不过因为早上玩得尽兴，程辰心情仍是很好。早上阳光很好，所以他不用开热水器，而直接就可以享受太阳能烧的热水。麻利地脱下一身湿衣湿裤，袒露着年轻健美的身体，程辰一头扎进了洗手间。
待从洗手间出来，程辰只着了条底裤，就大喇喇地躺在了铺着凉席的床上，惬意地听窗外的雨声。他忽然想起，忘了跟同学约定第二天碰面的时间地点，就去包里翻出手机来准备发个微信过去。
手机一打开，居然有一通未接来电，就在五分钟前打来的，来电人是明礼。
程辰倏地从床上坐起，有些难掩兴奋地回拨过去。电话一接通，他就着急地解释——
“明礼，我是程辰。不好意思刚刚在洗澡没听见电话铃声。”
“洗澡？这个时间？”
“哈哈刚从外面回来淋了点雨。”
“哦，那你注意别着凉了。”
“没事，我身体好的很。”听见明礼的关心，程辰心里有点美滋滋的，“有什么事吗？”
“呃，想问下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有……有啊，学校放假了，我每天都有空。”程辰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连说话声都小了起来。
“那……好久不见了，出来吃个饭吧。我有两张电影票……你喜欢看电影吗？”
“喜欢！”毫不犹豫地。
“这个电影票不是我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
“没关系，看电影是次要的，我们俩见见面才是主要的。”
程辰这句话一冒出来，一时电话两头的人似乎都愣住了。直到明礼在电话那头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你说的对，那晚上五点我去接你。”
“五点这么早？你能这么早下班啊？”
“你真是暑假玩疯了吧？今天星期天啊。唉，真叫人嫉妒。”
程辰跟着笑起来，那笑声直在自己胸腔里不住回荡。
明礼在程辰家楼下见到他人时，立刻被他那一身的清爽的愉快气息感染了。
许是下午刚洗过澡，程辰干脆好好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上一件宽松休闲的黑色棉麻衬衫，搭配浅蓝色修身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连头发都有仔细梳理过的痕迹。半个多月没见，程辰裸露在外的皮肤明显晒足了日光，呈现出健康迷人的成熟麦色，这使得他身上的阳光气息更加的充沛。
这么用心打扮，简直跟约会一样。明礼这么想着，在心里偷偷调侃了一下，并没有戳破。
“没开车？”程辰打完招呼，打量了穿着白衣白裤灰色休闲皮鞋，显得格外年轻秀气的明礼几眼，疑惑地问。
“嗯，刚下过雨，晚一点可能还会下，开车肯定很堵，还不如坐地铁方便。”明礼和程辰一边往地铁站走去，一边聊着。
“的确是，大城市这点不好，太容易堵车了。”
“你最近玩得很尽兴吧？晒黑了很多啊。”
“嘿嘿是啊，我要争取这个月内把H市的主要景点都玩遍呢！你好像一点都没晒黑嘛。”
“我的体质本来就不容易晒黑，而且我也没什么机会晒黑啊。”
“没出去玩？”
“普通上班族可不像老师和学生，没有暑假的福利。本来这个月打算带茗茗去云南玩的，现在计划作罢了。”
“做大人真可怜啊！”
“你这是什么感叹，你也是大人吧，而且你明明也有一个月假期，你哪有资格这么感叹？”
“我这是替孩子们感叹的，他们应该更珍惜美好的学生时代。”
“呵呵这就开始说教了啊，你这还真是职业病。”
轻松聊着天，两人搭上了地铁，往市中心的CBD去。
快到站时，明礼一边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不经常在这边吃饭，等一下出站了用手机查一下附近有什么吃饭的地方。“
程辰忽然开口，声音不是很大：“呃……不用查了，我在家已经查过了，待会儿跟我走吧。”
明礼抬头惊讶道：“功课做的很足啊！”
“不是早就说过要回请你吗？今天机会难得，当然要做一下功课了。”
“好，那我今天就高枕无忧了。”
程辰为明礼的坦然接受开心地笑起来。明礼望着他一笑就弯起的眉眼，一边脸上浅浅的酒窝，都无不透着大男孩独有的腼腆和纯粹，自己也跟着露出温柔的笑容。
晚上九点，周日的这个时间，正是一个城市CBD的最热闹繁华的时刻。都市的红男绿女们放纵地大笑着穿梭于这光怪陆离之中，商场狂热的音乐又将这物欲横流的氛围烘托得更为喧嚣。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一切无差别地笼罩其中，使这一切纸醉金迷变得飘渺虚幻，变得遥远寂寥，反而显出别样的美感来。
明礼和程辰走出影院放映厅，来到商场一楼，望着这铺天盖地的雨幕，呼吸带着尘土泥腥味的雨水气息，别有一番感慨。
“电影还不错呢，偶尔来影院看看文艺片也是满有气氛的。”明礼伸手到屋檐外，不消一会儿他的手指就被彻底打湿了。
“是啊，真是部好电影。我最近正好想看这部片子，真是巧啊，今天就有人请我看，我真幸运啊。”程辰注视着明礼被雨打湿的苍白的指尖。
“《追忆不如铭记》……真怀旧啊，勾起了很多回忆哪……”明礼说着，往程辰这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程辰感受到他的视线回视的时候，明礼却已经把目光调回到了雨中朦胧的光影上。
程辰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挠挠头刻意地找了个话题：“你很少看文艺片？平时看什么电影电视？“
明礼想了想，一边嘴角勾起一抹带点邪魅的笑来：“罪案，凶杀，血腥，暴力，战争，枪击，飚车，怎么重口味怎么刺激怎么来。心目中的神作是《教父》。”
程辰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看不出你这么重口味！”
明礼狡黠地冲程辰眨眨眼：“人不可貌相吧。”
程辰笑：“是啊，海水不可斗量。那今天怎么想起来看这么文艺的片子？”
“电影票是小茵订的，她说想看。”
“她出差回来了？”
“回来了一个星期，都在我爸妈家陪茗茗，本来约好昨天回家，但是临时有工作急急忙忙出差去了……”
明礼抿了抿唇，看着雨幕出神。去看电影是他提出的，电影票是柳茵订的，如果柳茵今天能留下，他应该也会像程辰一样，出门前收拾打扮下自己，查一查这附近有情调的餐厅，两个人度过一个久违的约会之夜吧。明礼可能想要为上次电话里的责难赔礼道歉，可能想要度过一段美好的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可能想要增进一些他们在忙碌中渐渐薄弱的羁绊，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柳茵又一次在他希望她留下的时候离开了。
算了，也许放开柳茵去做她喜欢做的，更能够使她开心吧。
正出神间，一只大手横里伸出来握住了明礼无意识地拨弄指尖雨珠的手。那只手十分干燥温热，那触感温度落在明礼湿冷的皮肤上让他舒服得异常温顺。他即使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程辰看过来的关切的目光。
明礼释然地一笑，略微挣脱自己的手，从包里拿出雨伞撑开：“走吧。”
程辰看他毫不犹豫地就走进雨中了，大声问：“不等雨小一点吗？这么大的雨，就算有伞也会淋湿啊！”
明礼回头，大雨阻隔了他的视线，但他看到程辰还没等到他的回答就撑起了伞，走到自己能看清的距离，他对他说：“有什么关系！淋湿了你就再洗一次澡吧！”
明礼听到自己使尽全力喊出的话带着愉悦的大笑，即使在伞面被雨水敲打出擂鼓般的噼啪巨响中也分外清晰。
在暴雨中闲庭信步，肩膀和膝盖以下全部被雨打湿，冰凉的衣物贴在身上并不舒服，却让明礼觉得特别的爽快。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当他被吹进伞下的雨水呛到，笑得莫名其妙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快乐。
两人冲进地铁的时候手臂裤脚都在滴水，他们却不以为意。夜晚市中心的地铁仍然拥挤，两个人在地铁门口挨着站在一起。明礼转过身和程辰互相取笑着彼此的狼狈样。程辰明显回去要洗第二次澡了，衣服连胸口都被雨水打湿了一些，额前鬓角也有几缕湿发，贴在微湿的深麦色皮肤上。
地铁车厢忽然轻晃了一下，明礼慌忙抓住扶杆靠在门上，但是程辰没有地方扶，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撑在了明礼肩膀两侧的门上。
明礼比程辰矮一些，他的视线刚好与程辰的下巴平行。在那一瞬间，他贴到了程辰的颈窝处，以致他清楚闻到了程辰身上混合着雨水的湿凉，香皂的芬芳和阳光的温暖的气息。他觉得很好闻，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他听见程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便迅速退开身子。他笑着抬头刚想说有什么可道歉的，便看到程辰不自在地别开的视线和脸上的一抹红晕。
明礼愣了愣，忽然也觉得有些局促起来，那感觉仿佛车厢里所有人都在打量他们一样叫人紧张。他低着头没有说话，视线一直落在程辰胸口那一小片淋湿的黑色衬衣上。棉麻料的衬衫淋了雨，泛着氤氲的光泽，薄薄地贴在程辰的皮肤上，虽然没有透出肤色，却完全勾勒出了程辰结实的曲线。
明礼失神，直到程辰喊了声他的名字，向他告别下车，都有些不真实的恍惚。
10
“……辰，程辰！”
同伴在耳边的一声大喝总算把程辰神游的思绪给猛地拉了回来。程辰把视线从烈日下的干燥路面移回同桌的大学同学的脸上，对方一脸不满。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程辰歉意地笑笑，挠挠蓬松的头发。
“哼，你这几天不对劲啊，老是走神。”程辰的大学同学，曹立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上前别有深意地上下打量程辰，“这么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我不知道啊？”
“什、什么好事？”程辰也不知道自己在结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