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去的那家饭馆里，明礼隔着玻璃望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出神。过了会儿，他回头看着对面还在努力和最爱的乡村小土豆奋战的可爱女儿。看女儿又是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他好笑地提醒：“吃不下不要硬撑，肚子会撑大的，明天就吃成个小胖子。”
明茗抬头看着爸爸，非常努力地把嘴里的食物都嚼碎咽下去，才认真地回答：“我吃得下，没有撑，而且今天多吃一点才不会明天就变胖。爸爸吓唬我。”
明礼摇摇头：“爸爸没有吓唬茗茗，你今天就看起来比昨天胖一点了。”
明茗不说话了，盯着眼前还剩一小半的小土豆，皱起了小眉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明礼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好了，爸爸不是说过，吃饭不能吃太饱吗？吃不完的小土豆给你打包回去。”
“好——”明茗找到了满意的解决办法，开心地放开小土豆，拿勺子喝几口汤。
等服务员过来打包的时间里，明礼问女儿：“茗茗，刚才那位男老师是你们新来的老师吗？爸爸从没见过呢。”
小小姑娘靠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摸摸自己有点圆圆的小肚子，点点头：“Sammy老师来了三个多月了！但是他教大孩子，不教我们班。爸爸每次来的晚，所以没见过他。”
女儿一句无心的话，忽然刺中了明礼心脏的柔软之处，他又想起之前那位男老师对自己说的话，心底有点酸有点疼。他抽纸巾给女儿轻柔地擦嘴，一边问：“爸爸总是比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晚去接茗茗，你怪爸爸吗？”
小小姑娘看着爸爸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两根翘着的小辫子一甩一甩地：“爸爸来得晚，是因为很忙。但是不管多忙，多晚，爸爸肯定会来接我。”低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而且我的爸爸比别人的爸爸帅！”
明礼看着女儿，露出欣慰又心疼的笑容，那笑容无比温暖柔软。深深地叹一口气，明礼垂下眼睛喃喃地说：“唉，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小小姑娘伸手抓住明礼的手指，乌溜溜的瞳孔里氤氲起一点水汽：“爸爸，茗茗也想妈妈——但是妈妈不在，我有爸爸就好了——”
明礼看着明茗因强忍泪水憋红的小鼻子，心想，自家女儿果然有点太懂事了，都是因为自己这个父亲没做好吧？于是振作起精神，捏一下明茗的脸蛋，语气轻松地站起身：“嗯，爸爸会努力以后早点去接茗茗的。小土豆打包好了，回家吧。”
他牵起从板凳上跳下来的女儿粉嫩的小手，往门口走去。
“对了，茗茗，既然那个Sammy老师不教你们，你怎么好像挺清楚他来的时间的呢？”
“因为Sammy老师很帅啊，我们班好多女生都喜欢他。”
“呵呵，你们这么小就知道帅不帅，喜欢不喜欢了啊？而且就算喜欢，你们不应该喜欢跟你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吗？”
“才不要呢！那些男孩子都喜欢大声说话和打架欺负人，哪里有Sammy老师帅？而且Sammy老师平时脾气很好，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他批评几个打架的男孩子，可威风了！”
“哦……茗茗这么注意这位老师啊。”
“而且Sammy老师笑起来暖暖的特别好看。”
“嗯，是笑起来很温和的样子……唉我的宝贝茗茗这么喜欢别人，爸爸有点吃醋了。”
小小姑娘立刻停下脚步转身抱住明礼的腿：“爸爸是最帅的！比Sammy老师，比夜礼服假面都帅！我最喜欢爸爸！”
“爸爸也最喜欢茗茗！”明礼笑着弯腰抱起女儿，在她脸蛋上重重亲了一口，往停车场走去。
一边走，明礼一边心情愉快地说：“今天这么麻烦Sammy老师，他还让茗茗这么喜欢，下次一定要请他吃饭。而且啊，爸爸也觉得你们Sammy老师挺帅的，甚至有点面熟的感觉，是不是长得像哪个明星呢？呵呵……”
小小姑娘明茗抱着爸爸温暖宽阔的肩膀，开心地期待起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日子来。
3
第二天是周日，也是培训学校最忙的日子，每个老师这一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就连程辰这样来的时间不长的老师，今天除了长期在带的少儿和初中两个班要上课外，还要帮另外一个请病假的老师带一节口语提高班的课。
早上课程结束后，程辰在教室里呆了会儿送走学生，这才回到办公室，把自己扔进椅子里，拿过杯子喝口水，灌溉一下干涸的喉咙。
做这种青少年外语培训机构的老师，最废的就要数嗓子了。他们不比正规学校的老师悠哉，就算死板无趣到上课对着课本念书学生也不敢罢课；他们也不是补习班，只要把学生的学校考试成绩提高上去就说明了一切。在培训机构里，学生和家长的评价决定了生源的多少和老师的去留。他们的优势就是以生动有趣的教学方法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其次才是传授知识。所以，如果有小孩回家说“我不喜欢XX老师”或者“我不想学了”，第二天肯定就有家长来提意见，甚至要求换老师。如果情况严重，那可能是要丢饭碗的。所以，在外语培训机构的老师总是要最大程度地激活自己的脑细胞，每天开脑洞，就为了相处各种千奇百怪的点子，比如游戏，比如绕口令，甚至歌曲，把教材上无趣的内容都变得活灵活现起来。而如果你被分到小学到初中阶段学生的班级里，上课为了吸引跟患了多动症的猴子似的学生的注意力，你还必须扯着嗓门嘶喊。
其实程辰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不至于像有的老师一样要喊到歇斯底里，一方面自己班的学生相对比较老实，另一方面可能因为他是学校极少数的男老师，班上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总要收敛一点，不敢上课造次，下课的时候才敢“撒米，撒米”地喊着他外号缠着他玩。
哦，顺便一说，因为外语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互叫英文名，孩子们总喜欢发挥强大的想象力给老师和同学取各种外号，比如Ada变“挨打”，Summer变“傻冒”，老师们都见怪不怪了。
静静地喝着水，程辰本来还想着中午吃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思绪就飘远了，他不禁想起，Allan以前上课说话虽然声音也不是很大，但是课特别多，每到星期天嗓子就哑了，原来是这么难受啊……
程辰正出神，Ada老师走到他桌前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喊他回神：“Sammy老师，我都送完学生了，你还没去吃饭呢？”
程辰抬头微笑：“这不正在想吃什么吗？顺便休息一下。Ada刚送完学生？”
“唉，是啊，我的学生都才几岁，不能自己回家，一个个都要家长来接，所以每次我都是最晚下班的。”
“Ada辛苦了，谁叫你最耐心最温柔，我们学校就数你最受学前小朋友的欢迎了。要是我上，肯定早就累趴了。”
“呵呵，我也就耐心好这一最大优点了。这马上就到暑假了，到时候把没人照看的小孩子放我们这儿的家长肯定多。一忙起来大家都得上，你也肯定要接一两个学前班的。对了，我是来请你吃饭的，作为昨天帮忙的谢礼，这会儿到处吃饭的人都多，赶紧出发吧。”
程辰应着，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雨将下不下的，他还是把伞带上了。
在学校附近的连锁餐厅点了餐找了座位，程辰和Ada闲聊着最近工作上的趣事和烦心事。这位女老师长相甜美性格温柔为人热心，在程辰的实习期间没少带他，当初校长破格录用程辰这个应届毕业生，也有Ada的一份功劳，所以程辰和她平时交流会多一点。
“唉，看这天，下午肯定又要下大雨，今天又不知道几点才能下班喽——”
“今天又有约？”
“今天没约，但没约也想能早点回家啊——”
程辰喝了口汤，想了想，问道：“昨天晚上那个学生的爸爸，总是这么晚才来接孩子的吗？”
“Sara爸爸啊，昨天是特殊情况啦，不过他总是最迟来接孩子的两三个家长之一呢。怎么了？”
“哦，昨天和他们交谈了下，稍微有点在意。他这么忙的话，怎么不叫孩子妈妈来接？”
“孩子妈妈？说起来我还是寒假的时候见过Sara的妈妈呢，很有气质也很亲切的一位美女，但是好像经常不在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你别看Sara爸爸总是很晚来接孩子，而且不说话的时候有点严肃，但其实他很关心很疼爱Sara的。”
“嗯，看得出来。那他真是挺辛苦的。”
“是吧，对着Sara他整个人感觉就马上变得特别柔和，反差萌啊——而且每次学期结束的公开课他再忙都会来旁听。因为明先生长得好看又有风度，小Sara也又可爱又聪明，好多妈妈们都特别要求自家孩子跟Sara做朋友呢。你别笑，有两个妈妈明明可以早点来接孩子，有时候偏要晚点来，就为了跟明先生聊几句话呢！”
程辰听得笑个不停，觉得这些围绕着小朋友以及小朋友的家长们的明争暗斗实在太逗了。
下午程辰只有第一节代的口语课。这个班的孩子以初中生为主，只有两个小学生，上课并不闹腾，所以他按照原来老师的备课讲下来，并不觉得太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还特别羡慕地对程辰说，想学习他那样地道好听的美音。
等学生们跟他一一道别后，他把黑板擦掉讲台收拾干净，准备回家拐去菜市场买点菜。
走到办公室里，他却发现自己的座位对面坐了个小小姑娘，正在低头看一本图画书。听见程辰在自己对面坐下的声音，小小姑娘抬起头来甜甜一笑：“Sammy老师好——”
程辰回以笑容，一只手撑着下巴问：“Sara你好，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啊？”
还没等小Sara回答，一个正准备去上课的女老师插话：“Sammy，这个孩子的家长说临时有事要晚点才能到，她的老师Ada下一节还有课，所以让她在这里等。你后面没课了吧？先下班就是了，这孩子很乖的不会乱跑的。”
说完预备铃响起，女老师匆匆往教室去了。程辰看看已经自顾自又开始看书的小小姑娘，心想如果自己走了，整个办公室就剩这孩子一个人了。又想起昨天小小姑娘有点委屈地说“会怕”，他觉得买菜的事可以晚点去做。
明茗看了一会书，发现程辰没走，反而开始备课，于是放下书本好奇地眨眨眼睛问：“Sammy老师，你不回家吗？”
程辰抬头摸摸小小姑娘的小辫子——他昨天就有点想抓了——微笑道：“Sammy老师等Sara爸爸来了再走。”
明茗歪歪脑袋：“为什么？”
“因为小Sara没人陪会害怕啊。”
“白天我才不会害怕呢，哼——”虽然不服气，但是小小姑娘的小脸都红了。
程辰觉得这小姑娘的确很可爱，单手支着下巴问：“Sara在看什么书？”
明茗把书立起来给程辰看封面：“快乐王子。”
“哦，快乐王子，老师也喜欢这个故事。”
“我都看了六遍了，我还会背呢。”
“真厉害！看了这么多遍还要看啊？”
“因为我喜欢快乐王子啊，而且爸爸还没来……”
程辰觉察到了小小姑娘语气中的一点失落，摸了摸她的发顶，建议道：“Sara，老师带你去图书中心看书吧。”
明茗眼睛一亮：“好啊！但是等下爸爸会找不到我……”
程辰想了想，到自己的挎包里找出昨天Ada写给自己的电话号码，冲小小姑娘灿烂地一笑。
明礼烦躁地看了看在倒数三十秒的红灯，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心。
他中午接到工厂的电话，说是一个德国客户的货出了点问题。客户急着要货，计划今天香精一到就马上上机生产，但香精到了以后，研发员提出新采购的香精和之前给客户打样的不太一样。机器正空闲着等着生产，但是谁都不敢做主做还是不做。明礼接到研发员电话的时候正在吃饭，一听这问题就头疼。自己手头的都是公司的重要客户，且都是长期合作的关系，所以比较好沟通，但是德国和日本两个国家的客人是出了名的严谨刻板，这批货又是客人很重视的新产品，所以之前反复确认样品才花了特别长的时间。今天终于要生产了，居然又节外生枝，叫明礼怎么能不头疼。
香精的问题没办法在电话或网上解决，明礼只好送女儿去学校后马上开车去工厂确认。到了工厂后，明礼以最快的速度对比了两种香精，觉得差别细微且大货香精还挺好闻后，当机立断让工厂上机，同时给客户发了个邮件，解释了这一情况，以自己的信誉保证香精的品质，并提议立刻生产以避免延迟出货造成更大的损失。之后他给客户打了个电话，获得了客户的口头同意，并请对方补充邮件书面回复，又让车间生产出稳定的产品后取三瓶周一早上送去办公室，他好给客户寄样。
虽然一切明礼都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但是工厂在城南郊区，这一来一去至少两个小时。想起自己昨天还答应说以后要早点去接明茗，今天就要食言，他心里升腾起一股憋闷烦躁的情绪。
红灯倒数到十秒，明礼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是个陌生号码，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了起来。
“喂，您好，请问哪位？”
“呃……明先生您好，我是明茗英语学校的老师，我们昨天晚上见过，您还记得我吗？”
“……嗯，记得。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明茗等不住了？不好意思我已经在去的路上了……”
“哦不是，您不用急。我正好没课了，看明茗自己一个人等得挺无聊的，想带她去旁边的图书中心看书，请问一下您可不可以？”
“……你带她去吗？郭老师呢？”
“郭老师有课……”
“……”明礼犹豫了，虽然他昨天对这位新来的年轻男老师印象不错，但毕竟不熟悉，自己女儿又那么可爱，这叫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放心。
也许是对方也从他的沉默中听出了他的忧虑，语气有点焦急地解释道：“明先生您不用担心，我就是看Sara一个孩子在办公室太无聊了，我走了她就自己一个人了，才这么提议……您看我这是用自己的手机给您打的电话，等您到了打过来找我就行了，还有郭老师他们都能找到我……”
“好的，我知道了，就麻烦你了。”明礼听出对方被怀疑后的焦急，缓和下自己的语气。他听出来这个老师应该挺热心也挺负责的，也就说服自己放下点心防。毕竟这个时代，要碰到一个负责任又为学生着想的老师可不容易啊。
四十分钟后，明礼在图书中心后门的巷子里找到了一个停车位，把车停好后打了个电话给程辰。十分钟后，他在图书中心的一楼大门口看到程辰和明茗牵着手有说有笑地从扶梯上下来。
“爸爸！”一看见明礼，明茗还是一如既往地马上撒开程辰的手扑了过去。明礼蹲下身子摸摸女儿的脸蛋，帮她用手梳理一下刘海，亲昵地说了两句话。
明礼站起身时，看到程辰正静静地站在一旁笑着看他们父女俩的互动，不知怎么有点不自在地避开对方的眼光。他低头看看巴在自己腿边的女儿，抬头问程辰：“嗯……程老师，对吗？老师今天有约好回家吃晚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