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仙 下——ranana
ranana  发于:2016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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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卅试着想去抓那根芒草,他从没仔细看过一株芒草,他想看看到底是多美的东西,才能让容匪刮目相看。他伸出手去,他全身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发出了声呜咽。容匪扭头瞄他一眼,这一眼却不似六十年前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一眼,星月辉映,衬得他双眼晶亮

柳卅发现他还有些话想说一说,硬是憋出了几个字:“你记得他吧,记得他就好。”

反正他和楚林夏长这么像,那张相似的脸孔在容匪脑海中浮现时,或多或少他也能分到些许想念吧。

容匪大约没听清这句话,但他看到柳卅用手指捏着那根芒草,弯下腰去不知是想帮他一把还是心怀别的企图,可就在两人的手指即将碰到一块儿时,柳卅的眼瞳一闪,大吼着发力撑起半个身子,将容匪抱在怀中,一个飞速转身,两人成了个抱在一起坐在地上的姿势。容匪眉心紧皱,才要发作,手指掠过柳卅的后背,惊觉他背上不知何时湿了一片,再往上摸索竟被他摸到了一把飞刀!

柳卅还抱着他,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我就知道你约了那个刀疤脸,你又骗我……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可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容匪的瞳孔紧缩,推开柳卅就跳了起来,他转头四顾,荒野中唯有草木悉嗦作响。容匪一个定神,抬头看去,却见榕树上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容匪狠骂了句,借力蹬上树梢,一伸手要抓那笑着的人下来,同时说道:“你要找的人是我,约你的人也是我!他的肉你吃了也没用!”

他这一抓,树叶翻动,月光下一道黑影在空中翻滚了两圈,一个佝偻着背,整张脸被一道巨大的十字疤痕覆盖的小老儿落在了柳卅脚旁。容匪忙跟过去,脚还没站稳慌里慌张地就出了手。那小老儿反应极为灵敏,贼溜溜的眼珠一转,晃过容匪这一招,啪啪两脚上去,还反压了容匪一头。柳卅身中一刀后,精神已有些恍惚,但他强撑着去看容匪和小老儿的对打,这么几眼看下来,如果他是个闲来无事观战的局外人,恐怕要对着小老儿的武功啧啧称奇了。

论及武功,容匪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出手飘忽不定,全无章法可将,可偏偏这个小老儿对他了如指掌,他要出拳出掌,还是起脚用腿,全都能被他猜的一下不差。容匪与他对手,处处都被他压制,他恨极了,手法更快,也更刁钻。柳卅扪心自问,倘若换做自己作容匪对手,早就被这套应接不暇的功夫打得节节败退了,可这个小老儿却还有闲工夫和容匪搭话,对他道:“三少爷,你的那口心头肉,我惦记了得有百来年了,你也别和他抢,你们两个,我都要吃,一个红烧,一个清蒸,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狗屁!”

柳卅还是头一糟听到容匪骂人,那小老儿被他骂了之后更得意了,金鸡独立在地上,双手展开,俨然是个金鸡偷了鹏鸟的翅膀,又要借仙鹤的手法给容匪难看。

这小老儿也是个不能用章法套路揣摩的人啊!

容匪中了小老儿这套连招,护住自己的心口,往后跃出两步半,想借机恢复片刻。那小老儿并不着急要取他性命,悠哉闲哉地剔起了牙,说道:“三少爷你这脾气真是好生古怪,我听那个姓叶的说了,他还给我看了照片,就是这小子三天后要约我出来是吧?想必您也知道他区区肉身,碰上我绝没活路,伤了残了总比没命好,老奴猜的都还对吧?不过您这手功夫就想要和我来个了断,我看您也是多虑了。”

这小老儿说了一堆,容匪一句都没驳斥,柳卅望向他,他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是柳卅从没见过的凝重和怨怒。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仇人当前,却无法手刃更可恨的呢?

小老儿看容匪僵在原地,女干笑着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两个联手,也是小菜一碟。”

“你闭嘴!今天的事是你我的事,与他无关!”容匪已然怒到了极点,眼珠发红,整个人如同离弦的飞箭一般向小老儿射去。疾风刮过,柳卅勉强能看到那风中容匪的双臂一上一下叠紧了,双拳势如破竹,如同两记重炮轰向小老儿。而那拳风已经将小老儿整个包围住,这一招在柳卅看来已经完全无可抵挡,无法防御,可小老儿到底是个绝顶高手,面对来势汹汹的容匪他只伸出了右掌。不知是光影作祟还是小老儿用了什么障目的妖法,他的这只右掌在黑夜中看来竟仿佛有一块斗篷那么大,这块斗篷盖下,将容匪的双拳完全包住!连同那撕扯着空气的飓风都被他一同收进了掌中,柳卅大呼不好,想过去帮手,但容匪伤他太重,他根本无法行动。柳卅一拳砸在地上,他完全明白容匪的意图了,他就是不想他出手,不愿他出手。

“容匪!”柳卅无法出手相助,只好在旁疾呼,“小心他左脚!”

容匪没料到自己那酝酿许久的两拳会放空,失神了瞬,恰让那小老儿抓住了机会,左脚飞踹过来要踢他下盘。好在柳卅及时提醒,容匪立即切换了个马步,单掌翻开挡在胸上,抵住小老儿的腿法,同时腕上用劲,咬牙推开小老儿那看似极轻,实则重如千钧的左脚,跨上配合着使劲,一肘过去,斜打在小老儿脸颊上。小老儿受了一击,抚着脸蛋下腰从容匪身边闪开,迅速站起来道:“都怪你们容家的肉太可口,吃不上你的,我就只能找别的人先吃着,俗世俗人的肉到底不如你们容家的,三少爷,你就赐老朽这一口肉吧,你瞅瞅我这张脸皮再不吃了你,可就崩不住啦。”

柳卅闻言,仔细盯着那小老儿,他此时站到了明处,月光下,他一张脸一半满是皱纹,一半约莫只有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年少。这两半脸拼凑在一起十分怪异,十分滑稽又十分的恐怖。

容匪没空关心这小老儿的脸成了什么个模样,他趁他废话连篇时活动筋骨意图再战,他虽已使出浑身解数,无法伤及小老儿分毫,但这一仗他必定要打,拼劲全力也要打。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柳卅在旁看得一清二楚,撑起身体,对那小老儿道:“有我在,你休想……”

小老儿冲他弯起眉眼,一舔嘴唇:“你们一个两个尽管上来。”

相由心生,这个小老儿一肚子坏水,眼神也叫人十分厌恶,仿佛一潭死水,池中飘满秽物。柳卅看也不愿看他,硬挪开了一步往他那里走去。容匪看到后,叱声骂道:“你给我滚回去!这里用不到你!”

说罢,他双掌在空中画了个圈,朝地上啐出口血水,对小老儿道:“刚才是看在五十年前你给我放出黑血,及时为我排出浊气,救了我一命,我放过你几招,你别在那里得意忘形,这就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在场三人,谁都知道他这话说的很虚,那么多招下来,他根本不是那个小老儿的对手。柳卅走了两步后,已是气喘吁吁,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扶着大树站着,心道,暂且看着,寻到个机会,就和容匪一同出击,将这个小老儿掀翻在地。

他如此盘算着,可那边容匪又落到了下风去,被小老儿似猴非猴,似虎非虎的双形拳打得无力招架。眼看小老儿一擒一拿都在容非的要害,他已只能将将避开,柳卅再等不下去了,咬牙忍住浑身的剧痛,冲到小老儿身后挥拳打了出去。小老儿自是反应过人,留着一手应付容匪,身子一侧,另一手格挡开柳卅这拳,手腕一坠,手形一变,捏着四指,成了个蛇眼拳,戳在柳卅喉咙口,轻轻一碰,柳卅就倒在了地上,呛得直咳嗽。

“柳卅!”容匪惊呼,朝小老儿扑去,什么身法章法都乱成了一团,被小老儿打个正着,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

小老儿瘦瘦矮矮一个风烛残年老者的身形,一手提着容匪,脚底还踩着柳卅,好不得意。他嘿嘿一笑,道:“我吃过那么许多肉,可我这亲儿子的肉可还没吃过呢!”

“你说什么??!”容匪和柳卅同时望向那小老儿,小老儿鼻子一缩,道:“我这鼻子怎么可能闻错,这臭小子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容匪斥道:“信口雌黄!”

柳卅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也道:“空口无凭,你他妈别占我便宜!”

小老儿转着调子,口吻戏谑地问柳卅:“臭小子,我问你,你家里那个老娘们儿是不是给过你一个锁?”

容匪忙看向柳卅,柳卅还在小老儿脚底挣扎,但那小老儿又说:“你那老娘们儿是不是柳叶眉,樱桃嘴,嘴下面还有颗痣?”

若说那锁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句猜测,小老儿对柳卅母亲的这通描述却让柳卅彻底懵了,他停下了所有反抗,连眼神都空了。他的眼里从来都装满了东西,或是执着,或是杀意,或是一厢情愿的爱。但此时此刻,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柳卅……不要听他胡说!”容匪声嘶力竭,柳卅迟缓地望向他,他的脸一半已经被压进了泥土里,嘴角沾到了土,他的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这个将他踩在脚下,要吃他的肉,要吃容匪的肉,杀了容匪满门,丑陋至极,阴狠至极的小老儿竟然是他的父亲?

他的身上留着容匪仇人的血。

那小老儿看到柳卅失魂落魄的惨状,笑得更大声,甩开容匪,转而将柳卅抓了起来,使劲一嗅,道:“你这表情真是有趣,让我尝尝我亲儿子是个什么味,哈哈!”

小老儿张开嘴就要去咬柳卅的肩膀,容匪拼劲全力朝他冲了过去,抱住柳卅就要去打小老儿,到了嘴边的人肉小老儿怎愿放过,抬手就给了容匪一掌,将他打飞。容匪捂住胸口,吐出口黑血,但他还没放弃,站起来后还要再去抢柳卅,就在此刻,一辆吉普车唰地冲出了芒草丛!两道明亮的车灯直照进容匪眼睛里,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人还在往柳卅身边跑,汽车的引擎身离他已经十分近了,容匪依稀感觉到了柳卅的气息,伸出手去摸到个人就将他揽在怀里,他坐到地上,又赶忙将怀里的人推出去,不管吉普车是要撞开他还是压过他,他可以死,但是柳卅不行!柳卅要活着,但他活着,他又会失去他,容匪百般煎熬,忽然想让这辆吉普车给他个痛快,他愿死在这四个车轮的怪物下头,不用再经历任何生离死别,不用再担心现在有的许多别人给的爱,以后没有了会怎么办。他愿时光倒转五十年,那时柳卅意气风发,战无不胜,他替他杀了许多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

容匪发现他原来是向往死的,死是一种静止,是一种凝固,能将他的所有继续保留成他的所有。他死去的这个瞬间,会让柳卅成为他生命里的永恒。

不知为何,容匪眼前闪过柳卅甘愿赴死的表情,他现在才想通的事,或许早就许多年前柳卅就已经明白了。

他想笑,他根本没有资格当柳卅的老师,他早早领悟了世间最玄秘的事,他却还在兜兜转转,犹犹豫豫。

容匪耳边传来“砰”地一声,还有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他还没有死。容匪忙在额前用手搭了个棚,小心看出去,这辆半路杀出的吉普车将小老儿撞翻在地。容匪快步过去扶起了不远处的柳卅,将他拖到暗处,再往吉普车的方向察看,那上头下来两个人,开车的是个陌生男子,副驾驶座上冲下来的正是司马九龙。

“柳爷!容匪!”司马九龙一个箭步过来,柳卅看到他,恢复了点知觉,问他道:“带枪了吗?”

司马九龙看看他,又看看容匪,这两人都是伤痕累累,他道:“有,在后座,我得去拿。”

柳卅握住他的手,道:“好,那个刀疤脸非常厉害,过会儿我找个机会抱住他,你就开枪!听到了吗?”

容匪不同意:“不行,万一打中了你怎么办?”

柳卅不看他,只是道:“你不要说话,这次听我的。”

司马九龙这回站在了容匪这边,说:“柳爷,我枪法是没问题,但是太危险了,这样吧,我先去拿枪,总之,我会见机行事。”

柳卅还要劝他,却见和司马九龙一道赶来的那个陌生男子对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小老儿一拱手,说道:“这位前辈,你要杀的这个人我也正有要杀他的意思,敢问你是为了什么缘由要杀他?”

小老儿道:“要吃!”

陌生男子相貌平平,但气宇不凡,谈笑间自有番世外高人的翩翩风度。他听了小老儿这离谱的理由,并未惊讶,淡定自若地扫了眼柳卅,说道:“那我的理由比你高级点,得先依着我。”

容匪挪到了柳卅身旁,护着他问:“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

司马九龙一抹额头,小声道:“半路遇到的,他说在电视上看到柳爷和我,就问我知不知道柳爷在哪里……他是要来问柳爷讨还功夫的。”

“讨还功夫?”

陌生男子道:“没错,那天与家父在家中观赏比赛,没成想看到了家中独门自创的几招迷踪拳法,本家拳法概不外传,不知怎么被这小子偷学了去,我是来向他讨还这身武功的。”

原来这功夫是偷学来的,怪不得每每问起柳卅这手迷踪的来历,他不是岔开话题便是闭口不语。容匪回首看他,柳卅咬着嘴唇,自知这是件不光彩,不体面的事,但又没法不承认,说道:“没错……这门武功是我偷学来的……”

陌生男子道:“好,那我这就取回来,你的手筋脚筋,你的那双眼睛,我都要了。”

他往柳卅这里过来,容匪把柳卅看得更紧,对陌生男子道:“你想要他的武功,还得先问问我。”他吩咐司马九龙,“你先把柳卅带走。”

司马九龙正有此意,柳卅却不肯走,那陌生男子此时已经到了容匪面前,不由分说地就出了手,一招仙人出洞打了容匪个措手不及,躲闪间见那陌生男子又接了个叶底藏花的把戏。这招容匪看柳卅用过,那陌生男子却用得比他还高明,一手藏着一手,颇有些拈花指法的意思。若说那小老儿的功夫深不可测,这个陌生男子也同样深不可测,只是两人一个诡谲一个周正,与这陌生男子对手,容匪起码能看出个套路,若非之前与小老儿一通打,容匪自信他还是能与这陌生男子一战。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假如,容匪的身体早在和小老儿对阵时超出了负荷,但凡有些武功底子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与陌生男子打的这数十招,全都是在靠他长年累月练就的身体本能和武功架势支撑着,他体内元气亏空,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时那小老儿突然跳了出来,挡下陌生男子,骂道:“你这个程咬金,老子到了嘴边的肉,你可别给打难吃咯!”

言罢,这两人过起了招,容匪看陌生男子和小老儿竟能打得不分上下,遂也加入了混战,在里面耍起了滑头,时而帮着小老儿打陌生男子,时而帮着陌生男子对付小老儿。他趁乱给司马九龙使眼色,司马九龙也不管柳卅的要求了,扶着他就要把他塞进车里,这下可犯了陌生男子和小老儿的大忌,两人齐刷刷冲过去,打开司马九龙去抓柳卅。争夺间,陌生男子拔去了插在柳卅后背的飞刀,小老儿忙道:“水还没烧开,佐料还没摆齐,这血就给你放干了,肉还怎么做?”

他弹出两指封住了柳卅的穴道,血总算是止住了,容匪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神经继续和陌生男子与小老儿周旋。他怎么可能让柳卅落入他人手里。

柳卅的穴道被封住后,人还是很虚弱,不一会儿就倒下了,那陌生男子见状,抓着飞刀意欲挑他手筋脚筋。小老儿和容匪都不干了,一个道:“老子的肉,你别动!”

另一个道:“你休想!”

柳卅此时却发声,道:“就让他下手吧!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偷学了别人家的独门绝学,这身武功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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