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仙 下——ranana
ranana  发于:2016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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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找一个人。

因为他后悔,他不该给那个人取名为柳,柳字木旁,平白无故赋予了他满腔执着,害得他从此不通风流,一门心思只向着一个方向生长。

容匪往楼上爬,他走得不太稳,但耳边隐隐传来了几把稳定的说话声。

一个人道:“柳卅!你背叛青帮在先,还有脸到百味酒楼来撒野!今天要是在这里放过了你,岂不是赔了青帮的面子,朱爷的面子!”

另一个道:“柳卅……那群工人跟着你造反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人道:“是你们不和我讲道理在先!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们讲道理说缘由的!”

后来这些说话声也都听不清了,都被枪声取代了。容匪抱着扶手,急切地往上去,他眼前发白,脚下踩着许多软绵绵的尸体,摸着爬着终于让他走到了楼上。

百味酒楼的第九层,两扇开在南边的窗户向外敞开,风雨不休,所有人都被雨水打湿。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人,应该都死了,腥味刺鼻,容匪愈发难受了,他勉强稳住视线扫了一圈室内。他看到一个面色蜡黄的人坐在墙角,双手颤抖,胸口两道刀痕,血流不止,奄奄一息。他还看到一个人手持大刀对准了一个肥胖的男子,刀刃寒光四溢,如同那持刀人的双眼。胖男子后怕地打着哆嗦,持刀人向前逼近,他大惊失色,忙拉了身边一个白净的青年人挡刀。

刀光闪过,那青年人人头落地,面色蜡黄的人惊呼了声,从地上猛地弹起,捡起枪就朝持刀人冲了过去。

他浑身上下都是发红发黑的杀气,他要杀人!他自己死到临头了还要拉别人陪葬!

他要杀的人是柳卅!

这名字忽然浮现在容匪心头,他奋力跃出,将面色蜡黄的人按倒在地,抢了他手里的枪对准他的脑袋扣动扳机,一次不够,他还补了一枪。这两枪下去,天旋地转,容匪全身乏力,白晃晃的视线迅速被黑色彻底侵蚀,天底下最肮脏,最浑浊的气息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如同出笼的猛虎将他扑倒在地,死死扣住他的身体,他几乎无法呼吸!容匪重重摔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容匪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柳卅的声音。他脑袋里很空,却又很满,他的心、他整个人都被一层厚到揭不开的黑布盖住了,这几声呼唤稍稍替他撩起了这布帘的一角。

他看明白了,他杀了那么多人,走过那么长一段路,从新生走到了死亡,就是来找这个姓柳名卅的人的。他的名字,他的命,他的身体……他的所有都是他的!

他这个人一点都不宝贵,但绝无仅有,他要看好了。他最恨别人动他的东西,也最忌别人和他谈情,世间百苦皆源自爱,他又何必自讨苦吃,百年千年之后还有谁来给他爱?可他现在也等不到这千百年后了。

容匪努力撑开眼皮,他的脸上很湿,但那不是雨水,是柳卅的眼泪,他在哭,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往下掉。他哭起来还是很好看的,连忧伤都带着些不服输的倔强。

柳卅确实没输给任何人,是他输了,他见不到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经历生死轮回了,他要先走了。

容匪使劲抬起手摸了摸柳卅的脸:“哭什么?别哭,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要是没气了你要怎么做吗?”

柳卅摇头,搂紧了他只是哭。

容匪叹息,想笑,但已经笑不出来了:“你就这么喜欢我?”

柳卅拼命点头,他摊开容匪的手心,在上头来来回回写一个字。

他写“爱”,写来写去都是一个“爱”字。

“哦,你爱我啊,我知道了。”容匪放下手。他想起许半瞎来了,瞎是假瞎,看手相的本事倒是真的大。那时三年后的大劫,被他说中了。

容匪道:“你长得和他太像了……但是我信命,我和命斗过,我斗不过,就放弃了,凡事都不再去争,只讲顺其自然,没想到那次的买卖你没有死……我就又心痒痒了。”

他叹息,他现在也就只剩下叹息的力气了,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

“楚林夏的命我没能捉住,但是你……”容匪咳嗽着逼出口黑血,柳卅忙替他擦去了,说道:“回去拿烟,我们回去拿你剩下的烟。”

容匪按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

柳卅的手在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有几滴落在容匪的嘴唇上,他抿了下,是苦的,是吃了苦瓜时柳卅的嘴唇会沾染上的味道。

“我抓住了你的命,我看好了你的命,我没有重蹈覆辙,我很高兴,只是没料到我把自己的命交了出去,我还有仇人没有杀,我……”容匪噎住,说不上话了,柳卅忙说:“对!对!你还要报仇!刀疤脸,想想那个可恨的刀疤脸!”

容匪缓了过来,摇摇头,爱恨他都不在乎了,思来想去,他这一生将止于柳卅这处,也足够了。他的语气变得很平和,淡然。

“最后给你个建议吧,你自立个门户吧,这字头我给你想想……”容匪躺在柳卅的臂弯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惬意和自在,怪不得小娥死时能那么幸福,“就叫义理和吧。”

“好,都听你的,就叫这个!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义理和的招牌就绝不会让人毁了!”

“我要睡了,不要吵我……”容匪自知命不久矣,心中却涌起阵感激之情,苍天待他不薄,他想见的人,想说的话,都让他见到,都让他说完了,这副长生不老的身躯不要也罢!

他最后道:“其实你懂得比我多……”

尤其在爱这件事上。

容匪闭上了眼睛,长长送出一口气。他的手还靠着柳卅的腿,这两条腿确实把柳卅带远了,它们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国度去,那国度是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是生的国度。

而他却被留在了死地。

是秋天了,白茫该开花了,依依稀稀,模模糊糊地望着,像是天上落雪,落到了一条结了冰的河,一排枯黄的杨柳树梢上。

柳卅感觉怀里一轻,赶忙抱起容匪,将他箍在身前。心口贴着心口,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他把头埋进了容匪颈窝边,他的呼吸喷在了容匪脖子上,可他却感受不到半点容匪的呼吸。冷雨混着热泪,柳卅一口咬住容匪的衣领喊了出来。这一声沉闷至极,压抑至极,是忿恨,是不舍,更是绝望。

就在这时,柳卅腹上泛起点凉意,他抬眼看去,被他扔在地上的长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朱英雄的手里,他握住刀柄一刀刺穿了容匪的身体,那刀尖直抵在柳卅腹部。

“你想干什么?”柳卅冷声道,“他人已经死了,你连他的尸体都不放过?”

朱英雄咬紧牙关还要发力,柳卅眼睛一斜,愤而拍掌而起,一跃到了朱英雄面前,十个连环杀招全数打在他身上,打得朱英雄筋骨尽断,瘫在地上尿了裤子。心中怨怒本就无处发泄,这朱英雄还自己送上门来,柳卅毫不留情,举刀砍下他的脑袋,提起来扔到窗外,又将他手脚剁下,割开他浑圆的肚子,扯出一把肠子扔到地上。待到众人赶上楼时,百味酒楼的第九层俨然一处人间地狱,地板浸泡在血水之中,肉块满地,只有柳卅还站在那里,听到有人来了,抱起一具尸体自窗口跃出,消失在了茫茫大雨中。

这一天的故事后来这样流传了下来:1960年秋,柳卅率六千号人大开杀戒,血洗百味酒楼,开辟字头义理和,执掌龙头棍,取青帮而代之,一跃成为云城最强势力。

义理会沿用洪门旧则,帮中兄弟不得泄露社团机密,不得出卖同门,不得越矩篡位,不得与兄弟妻室、子女私通,不得以强凌弱。

违者轻则以三刀六眼断刑,重则以死论处。

此后五十年义理和在云城屹立不倒,而它的开山祖师爷柳卅当了五年龙头后就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常造访医馆药店,后因重病不治,撒手归天;也有人说他不贪慕荣华富贵,告老还乡,娶妻生子;还有人说他出海远游,遭遇风暴,再没能回到云城。

【2015,秋】

第一章

2015年,秋。

柳卅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着,走廊很窄,很空,是银白色的。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他走得很块,抑或走得很慢,都无法接近那个人,到不了他的身边去。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这也是他人生的全部故事。

意识到这点后,柳卅醒了过来。他梦里那个无法靠近的人离他近了些,就坐在他床边。他在抽烟,烟雾缭绕,他的形象都有些模糊了。柳卅喊了他一声,容匪朝他看去,从脚边的纸袋里掏了个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扔给他。柳卅接住后一口咬下去,肉包子,皮薄馅足,他两口就吃了一个。

“见你三次,一次看到你杀人,这后两次光看到你吃东西了。”容匪说,把纸袋塞给了柳卅,柳卅撕开袋子,一手一个肉包就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问道:“我躺了多久?”

容匪指着他肚子上的绷带,说:“没多久,从夏天躺到了秋天吧,又留疤了。”

柳卅光着膀子,自己低头看了看,他身上伤疤无数,多一道他不在乎,少一道他还觉得不顺眼。一袋肉包吃完,柳卅打了个饱嗝,容匪笑了,冲他抬起下巴:“怎么已经饱了?”

柳卅摸摸肚皮,说来也怪,按说昏迷这么久早就该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回醒来却不觉得饿,只是不怎么饱。柳卅道:“大概有人给我喂过吃的。”

他环视一圈,他正躺在一间卧室中间的大床上,四周没有消毒水的气味,更看不到半点医院的陈设。容匪说道:“这是田曼迪的家。”

“那你怎么进来的?”

容匪斜眼瞥窗户,柳卅盘腿坐起来,道:“你快走吧。”

容匪一皱眉,把椅子拉近了,对柳卅道:“走什么?我有话和你说。”

柳卅目露惊奇,但很快收起了眼神,半垂下头,手指握着手指,对容匪道:“那你说。”

“还记得许半瞎吗?”

“记得,他怎么了?”

“有一年元宵节,你把许半瞎带去我家里吃饭。”

柳卅回忆起了这件事,点了点头,听容匪继续说:“吃到一半我去外面抽烟,他跟了出来,说要给我看手相。”

“他也给我看过。”柳卅道,容匪有些好奇了,眯了眯眼睛,问他:“他怎么说你的?”

柳卅却没告诉他,用手背使劲擦嘴,容匪没有追问,接着讲自己的事。

“他那时说我三年后会有个大劫,这个大劫,几十年后会遇到个贵人来助我。我当时想,这个人胡说八道什么呢,一个不能当时就帮我化解劫难的贵人算什么贵人?就没放心里去,后来……”容匪弹落烟灰,把手放在了膝盖上,盯着门口说,“我真的遇到了一个很大的劫难,我死了一次,但没能死成……”

他顿住,接下来的故事显然是柳卅所关心的,他抬起头望着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后面的所有内容。

容匪道:“我醒过来的时候遇到了我的仇人,那个刀疤脸,看到他的背影我就认了出来……”

柳卅急道:“怎么可能?!我亲手把你葬了的,难道是他跟踪我掘了你的坟墓?”

容匪耸耸肩:“这就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我模糊地看到他在煮一锅热水,而我的手腕被割开了,在往外流黑色的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又活了过来,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桩离奇的异闻被他说的平淡无奇,柳卅听到此处,忽然接道:“你走之后有一阵我身体不太好,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找不出是什么毛病,后来我发现我不会老,一点都不老……我就没在云城住下去了。”

他的神奇经历容匪也没法解释,他清清嗓子道:“继续说刀疤脸的事吧,我稍微能活动手脚后,偷袭了他,从他那里逃了出来,走了没多远让我找到了一个山洞,我用石头把洞口堵住,就在那里睡下了。一睡就是五十年过去,再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叶卜,那时候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差点又死过去,是他救了我,把我带回家里照顾,还记得我常抽的烟吗?那种烟叶非常特别,我没想到叶卜家里后院竟然有种,我那时才明白许半瞎说的贵人为什么非得在几十年后才出现。我想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容匪声音一缓,灭了香烟,柳卅的嘴唇抖动了下,看着他,但什么都没说。

容匪道:“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许半瞎了,不能不信啊,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有多迷信。”他笑起来,在与柳卅的对视中,慢悠悠地说道,“他说的所有事都应验了,所以我一定要替叶卜完成三个心愿,否则……”

柳卅显得很紧张,手握成了拳头,容匪站起来,用手包住他的手,轻拍了拍,说:“否则我会失去所有。”

他的目光落在柳卅的头顶,柳卅抬起头看他,他的目光便钻进了他的视线里。容匪说:“我有的东西太少了,我都不想失去。”

他的眼睛里映出了柳卅平静又冷静的神色,柳卅说道:“义理和是你用命换来的,是你最后交给我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要你放弃,你会放弃吗?”

柳卅摇头:“但除了那两点之外,它更是很多其他人用血,用命换来的,叶卜想要的只是龙头的位置,为的是和我的私人恩怨,是为了羞辱我,我绝不会让他这么毁了义理和。”

他的态度坚决,不留任何让步的空间。

“你说的很对。”容匪表示赞同,柳卅也认可他的立场,他信命,信那些预言故事,就随他信去吧。

这种互相理解却让他们陷入了僵局,长时间的无言后,容匪问柳卅:“肉包子是什么味道?”

……

柳卅没说话,亲了亲他的嘴角,从他身上下来了,他在房间里找到了浴室,钻进去洗澡。容匪穿上衣服后,就去敲他的门,站在门边对他道:“我先走了。”

柳卅这时问他:“你来找我,叶卜知道吗?”

容匪不屑:“你的人还是我救的,他管不着。”

柳卅从淋浴间里探出个脑袋来:“你不是怕水吗??!”

容匪哈哈笑,甩手走开:“你怎么这么好骗?我说,你就信?”

柳卅追了出去,看到容匪从窗口翻出,他愣了两秒,没来得及回浴室,房门就被人打开了。进来的是司马九龙,见到柳卅大叫了声,接着明目张胆地将他看了个够。柳卅一身白皙肌肤经过刚才容匪的揉搓泛起了粉色,怪引人遐想的,不过他本人似是没意识到这一点,站在司马九龙面前,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司马九龙一拍脑门,往后闪开,拽出个瘦削的年轻人来,那人正是那晚在后海码头刺伤柳卅的陆冰。陆冰看到光着屁股的柳卅,反应比司马九龙还大,捂住了眼睛就嚷嚷:“快找件衣服穿啊!要……要着凉的!”

柳卅去浴室关了花洒,找了块浴巾围上又走了出来。陆冰无奈:“就不能穿件上衣吗??”

柳卅抓抓头发在床上坐下,司马九龙推了下陆冰的脑袋,教训起他来了:“你小子怎么规矩这么多?没见过男人裸上身?再说了,我们柳爷这身板这模样,给你看那是你的福分!还不赶紧多看几眼!”

陆冰回了句嘴:“人要死了才赶紧多看几眼呢,你会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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