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1955年6月7日,酷暑难耐,柳叶飘摇,柳卅连杀白帮白有道、白风城,带着这两条人命加入青帮,拜在朱英雄门下,人还未在江湖上走动,名声已经传开了,人称大刀阎罗。
对柳卅而言,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连自己的新名字都还不会写呢,便又有了个新绰号,还接连吃上了两顿饱饭。
1955年6月7日,仿佛一场梦。
太美太仓促,太容易醒。
【2015,夏】
第一章
柳卅做了个梦。他睁开眼睛时看到司马九龙,便问他:“今天什么年份,几月几号?”
司马九龙睡眼惺忪,眯缝着眼睛看了柳卅好一会儿,从椅子上霍然跃起,连呼带喊,狂叫着:“医生!醒了!!人醒了!”夺门而出。
柳卅没能得到答案,只好自己琢磨,他看到身下的病床,手背上的吊针,床头边放着的时不时响一声的机器,他想,他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容匪没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了。
柳卅咳嗽了两声,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看到近旁的柜子上摆着个果篮,也不要挂水了,自己拔掉针管坐起来,伸手拿了个苹果在病好服上擦了擦就啃了起来。司马九龙带着一队医生护士浩浩荡荡进来时,柳卅已经把果篮吃得只剩下两颗火龙果了。
“这不是胡闹吗?”领头的医生见这情形,拿走了柳卅手里的火龙果,指着床说,“先歇会儿,吃东西不着急这么一时半刻的,我们先做身体检查。”
柳卅吃了水果,肠胃活动得更积极,饿得更厉害了,不肯躺下,那两个火龙果到了哪儿,他的眼睛就看到哪儿。医生要听他心跳,他没有不耐烦,却也不配合,医生有些生气了,要柳卅赶紧躺下,说他中了四枪,昏迷三个月,人才醒就这么胡吃海塞,肠胃受不了,影响恢复。
司马九龙也过去劝说,道:“柳爷,医生说的是啊,您还是先别吃了,口渴是吧?我给您倒杯水。”
柳卅问他:“有刀吗?”
司马九龙看看柳卅,又看看那个瞪着眼睛的医生,眼前不由浮现出柳卅在义理和议事堂怒斩瞿星的那一幕,怯怯问道:“您……要刀干吗啊?”
柳卅瞅见他皮带上挂着的弹簧刀,自己扯下来抓在手里说:“别乱想,我吃火龙果。”
医生闻言,才要发作,司马九龙先把刀抢了回来,说:“柳爷,可不能这样啊,您先检查身体吧,我和曼迪姐,还有好多人都仰仗着您回去处置叶卜那小子呢。”
柳卅想了想,吞了口口水,边嘟囔着:“我全好了,不用检查,我自己清楚。”边老老实实地躺下了。
司马九龙给医生陪笑,出去给柳卅弄水喝,顺便通知了田曼迪。田曼迪听说柳卅醒了,让司马九龙千万看住了他,别让他又单枪匹马去和叶卜手下那个姓容的火拼。提起这件事,司马九龙自觉惭愧,拿着热水悻悻然回到病房前,孰料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容匪,他手里提着两个外卖袋子,正要进柳卅的病房。
“你!站住!”司马九龙赶忙喊住容匪,冲到他面前,啪地关上门,挡在门口厉色道:“柳爷病重,不宜见客,你还是改日再来探病吧。”
容匪笑了笑:“我不是客,是他朋友,找他叙旧来的。”
“上次你们叙旧就叙出四颗子弹,现在还要叙?”
容匪腾出只手拍了拍司马九龙:“你和他认识才多久?知道他什么来历,以前干过什么,想要干什么?对他一无所知就这么护着他,这份忠心,我看到了都觉得感人。”
司马九龙道:“我对他确实一无所知,我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看不透他,但他敢斩瞿星,杀了这个不义之人,我就敬佩他是条汉子。”
容匪勾起嘴角:“你和他倒是一路人,敢杀敢打就觉得英雄,从不计较后果。”
司马九龙想要辩驳,门里头的柳卅却喊道:“让他进来吧,我和他说说话。”
容匪挑挑眉毛,司马九龙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开,容匪开门进去后,他不放心,趴在门口想听墙角,屋里安静了阵,又传来柳卅的声音:“没什么好听的,你自己到处逛逛吧,我不会走,别担心。”
司马九龙一阵尴尬,走远了些,在走廊一角坐下,紧紧盯着柳卅病房那一道门。
柳卅见到容匪并不吃惊,看到他手里提着的袋子,两眼放光。容匪走到他床前,把袋子里一盒盒香喷喷的炒面拿了出来。他给柳卅递筷子,柳卅端着饭盒捞起一筷子炒面就塞进嘴里。
“躺了三个月,给你十头牛你都吃得下。”容匪拉了张椅子在靠窗的地方坐下,说道。
柳卅一抹鼻子,没理他。
“上次的事,代叶卜向你道个歉。”容匪道,他上下打量柳卅,问他,“伤哪儿了?”
柳卅撩起衣服给他看,四个弹孔散布在他腰间,都留了疤,像四个丑陋的肉疙瘩。
容匪仔细看了会儿,笑着点了根烟:“想起那年你也是在相同的地方杀了个人,出来后还出了名。”
他还真是来和柳卅叙旧的,末了,添了句:“时代不同咯。”
柳卅顿了顿,吃完一盘炒面,伸手去拿第二盒。
“痛吗?”
“怎么不说话,又成哑巴了,饿得说不出话?”
柳卅用力擦嘴,费劲地咽下嘴里的炒面,他口渴,看到桌边的花瓶,把花扔到地上,咕嘟咕嘟喝花瓶里的水,抱着花瓶说:“做了个梦。”
“做了三个月的梦,够长的。你这一辈子都梦完了吧,那该算是噩梦还是美梦?”容匪站起来,从床头柜里找出了个烟灰缸,拿在手里,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抽烟。
柳卅抬起眼睛看容匪,他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在容匪家里,那发绿的墙壁上看过的一张水墨画,他后来知道那些黑山灰水边上的空白叫什么了,有个文雅的名字,叫“留白”。容匪就是活的留白,是他浓墨重彩的人生里的留白,他并没有在他叱诧风云的传奇故事里被留下。他只是他命里的一片空白。
柳卅看着他,发现他的影子和人好像全都是贴在墙上的挂画。
柳卅说:“不知道,内容该说是噩梦吧,梦到一颗人头,一盏蓝灯笼,但想想又有点美。”
“美在哪里?”
“走廊很黑,我和你站在门外面挂灯笼,把人头系在灯笼下面。”柳卅怔怔地,回忆了会儿,更卖力地吃炒面,一刻不停地把面条往嘴里塞,塞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才罢休。
容匪弹落烟灰:“杀人要偿命,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瞿星不是好人,我杀的是不义之人。”
听到“不义之人”这四个字,容匪哑然失笑,摇着手指说:“那个司马九龙,和你一路的。”
柳卅道:“我要偿命,也该偿给白有道。我杀的所有人里面,他……是因为我贪财下的手。”
他面色有愧,容匪道:“你提起白有道,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杀了白风城之后,朱英雄找我们去问话,说我们俩的说法有出入,我又编了番说辞骗他,那时候有个叫雷符的,强烈要求杀了我们,朱英雄要是当时听了他的,眼下又该是别人的故事了。”
柳卅不言语,容匪又道:“你命一向很大,在夜来香没有死,从马面焦手下逃生,白风城更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想说什么?”
容匪道:“时代不一样了,柳卅,现在是法治社会,打打杀杀不能解决问题。现在已经不是你的那个黄金时代了。”
柳卅拼命摇头:“从来不是我的时代,我的名字……我这个人……”他紧抿双唇,低垂眼帘,“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办法,总之,叶卜,我不会让他当这个龙头。”
容匪看了眼剩下的八盒炒面,他把烟递给柳卅,柳卅凑过去,咬住香烟,扭头抽了一口。容匪看着他黑漆漆的头顶,苍白的手腕,留有一滴不易察觉的红血珠的手背,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我要想收回去,随时都能收回去。”
他拍拍衣服,走到明处,此时田曼迪恰好推门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金丝边眼镜,面相斯文的男人。容匪看到两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田小姐,马三爷,好久不见,我来和朋友叙旧,旧事已经全讲完了,这就走。”
他走到门口,司马九龙挤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容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不一会儿,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柳卅头一低,把烟在烟灰缸里用力按灭了,埋头大吃炒面。
“柳爷?”田曼迪喊他,他闷声道:“跟你一起来的是马贵的第三个儿子马成功?”
“对对,是他。”田曼迪把马成功拽到前面,冲他使了个眼色,马成功声音谦和,对柳卅道:“柳先生好,初次见面。”
他要和柳卅握手,柳卅没理会,问他:“那天议事堂开会,你怎么没去?”
“那时正在处理父亲的丧事,抽不出身。”
“你父亲的丧事重要还是义理和的存亡重要?”
柳卅话里明显针对,马成功本还有些笑意的脸上已经晴转多云,没了方才的客气礼貌,田曼迪这时出来打圆场,道:“柳爷,您大病初愈,今天就不说这些了吧。”
马成功却偏要继续方才与柳卅的话题,声音都拔高了,道:“义理和确实重要,这么重要的义理和现在是叶卜话事,龙头大选已经落幕,我看你和我爸还算有些交情吧,我的公司有个职位空缺,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只是你会用电脑会打字吗?”
马成功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柳卅的病床上,这下,没等柳卅发话,田曼迪已经不痛快了,对马成功道:“他是马爷遗言里要找的人,说话放尊重点,就当是看在马爷的面子上。”
马成功瞟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眼拙,看不出这人有什么本事,你们慢慢聊,我去外面。”
他自说自话走了出去,司马九龙站在一边干瞪眼,田曼迪道:“近来生意不怎么好,大概是别人那里受了气,就往你这个陌生人这里撒。”
柳卅倒很洒脱:“没关系,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田曼迪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成功还以为你是马爷的私生子,趁你昏迷的时候还做了个亲子鉴定。”
柳卅一愣,似是想了会儿才想明白马成功此番用意,随即笑出了声。司马九龙还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这回事,没忍住,跟着笑了,田曼迪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一屁股在柳卅床上坐下,也笑得停不下来。
柳卅问她:“叶卜这个话事人当得怎么样了?”
田曼迪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烧马爷尸骨,一把烧遗老残余,就要烧到我这儿了,这最后一把是把他提拔的人烧得红红火火,生意兴隆。”
司马九龙插嘴道:“听说他还有意改义理和的招牌,打算叫什么青叶会。”
“难听。”柳卅说,打开了第六盒炒面。
田曼迪道:“眼下只管钱多钱少,谁还在意名字好听难听。”
柳卅看了眼她,叮嘱道:“他身边的容匪,一定要小心,我不在的时候,凡事三思而后行。我知道,你对我肯定还有很多怀疑和疑惑,有些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但你要记住,我和你始终是一条船上的人,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除掉叶卜也是我的心愿,以后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
田曼迪整个人警醒了起来:“你不在?柳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柳卅没再解释,迅速解决了剩下的所有炒面,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跳下床,穿上拖鞋,问司马九龙要了他身上的外套穿好,将弹簧刀塞进外套口袋,大摇大摆往门口走。
田曼迪和司马九龙面面相觑,柳卅打开房门,只见迎面进来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那三人看到他开门,似也吃了一惊。
司马九龙很快辨认出了这三张面孔,与田曼迪耳语道:“曼迪姐,重案组的,怎么办?”
田曼迪低声道:“一定是容匪那家伙找来的,你赶紧去联系乔律师,这边我陪着。”
那重案组的三人中有个领头模样的人物扫了一圈室内,掏出证件,道:“云城沙区重案组刘西呈,柳先生,现怀疑你涉嫌故意杀害瞿星一案,希望您能配合我们调查。”
田曼迪道:“坐了牢还能保外就医,这人还在医院里警察就要带走,还有没有人权?”
刘西呈哼笑了声:“曼迪姐,您和我讲人权,有没有先问过花坊里那三百多只鸡啊?”
“你……!”
柳卅一回头,冲田曼迪打了个手势,道:“我吃饱喝足,跟他们走一遭。”
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笑了两声,刘西呈挥动手指,身后另两人立刻过来给柳卅戴上了手铐,将他带出了病房。柳卅再没说一句话,拖着拖鞋昂首挺胸走在最中间。司马九龙按照田曼迪所说,第一时间联系律师,而田曼迪则驱车跟着柳卅前往沙区警局。
第二章
云城沙区乃是义理和地盘,田曼迪虽常年在花坊活动,但在江湖中混迹多年,做的还是最看重警民合作的买卖,从来不缺在警局中的耳目眼线。她人还在路上,打探消息的电话就没停过,前三通电话她找的都是在沙区任职的警员,对方一听说是瞿星的案子,有的委婉地转移了话题,有的干脆缄口不言,最后一位还算给田曼迪面子,提醒她刘西呈最近和总局的保安科走得很近,要小心他将这宗杀人案件影响扩大,危及整个义理和。田曼迪此前从未和这个刘西呈打过交道,问起他身家背景,对方道:“刘西呈去年从油寨调职过来,年纪不大,功劳挺多,年初那起金店劫案就是他破的。”
听到“油寨”二字,之后的话田曼迪也没怎么听进去了。叶卜本身就是油寨拳馆出身,这刘西呈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田曼迪挂了这通电话后陷入了沉思,事情出在沙区,来抓人的还是沙区的警察,这事理应第一时间和沙区坐馆商议,但问题出就出在这里。沙区现任坐馆名叫柏万发,正值壮年,可平日里只爱种花养鸟,虽是坐馆,却早早搬出了沙区,住到了云城郊外,自己开塘种田,养猪喂鸡,过着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生活。沙区的实权业已转到了他儿子柏袅的手里,柏袅和叶卜私交甚笃,龙头选举时还是他给叶卜扯的大旗,四处吆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叶卜称兄道弟,亲如手足。
柳卅中枪病危后,龙头重选迫在眉睫,田曼迪四处放出消息说柳卅乃是开创义理和字头的柳爷失落的嫡孙,去年被马爷找到,深觉他是个可塑之才,有意将他打造为自己的接班人,只是这人还没来得及介绍给大家认识,马爷就意外过世,柳卅愤而现身,决意为马爷报仇,重整义理和,免遭青帮残余蚕食。这则流言在云城广为传播,但柳卅已死,不足为惧的消息接踵而至,叶卜还主动给众位坐馆叔伯送去现金礼品,笼络人心。田曼迪自然也收到了,叶卜派人送给她一只金鸡,装在个四四方方的玻璃柜子里,玻璃柜外头绑着红绸带子,带子上写“叶卜敬赠”。田曼迪让司马九龙替她卖了,拿了现金捐给了慈善基金会。
瞿星之死虽让人心有余悸,但柳卅生死未卜,叶卜又如散财童子,大派金银,他选龙头的形式一片大好,不少站在马贵这边的坐馆看到此情此景,都开始动摇,许多人干脆讲明了自己弃权,有人更对田曼迪直言道:“这个柳卅纵然是柳爷后人,杀了瞿星是大快人心,可他横空出世,没有半点根基,推选他还不如推选马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