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子龉
子龉  发于:2015年12月05日

关灯
护眼

方诸还不及转过脑筋,音尘嫋嫋娜娜的身影,已从翻飞的海棠花瓣之中幻了出来。

“上仙——”

“音尘?”方诸上前几步,伸手欲携,念及对方已婚,再说男女授受不亲,又缩了回来,“你没事就好。妖王可有为难你?”

音尘神情古怪望了他一眼,微笑着转向老仙道:“庄叔可会为难我?”

梆梆——铜锣在方诸头壳中敲响。

老仙捋须和蔼一笑。

方诸愣然道:“难怪你会甘愿投到妖界……”回头没好气看了老仙一眼。

老仙蔼笑如旧:“且容老朽少陪,将那天玑星君会上一会。”话落,泯然而逝。

方诸望着他消失之处,视线被音尘引了回来:“上仙不必介怀。音尘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成全。”

“成全……”方诸失神喃喃。

音尘微一点头,云袖一拂。

眨眼间,周围已是景移物换,明暖春阳从天窗倾下来。方诸扭头将周围葱葱花木扫了一遍,看模样,似已到了人间。

“此间便是允府花房了。”音尘笑道。

方诸哦了一声,伸手触上一枝竹叶兰。他记得天府府上也有几盆,允梓墨灵识俱闭,竟也隐隐想起要栽这样一种在人间尚无名称的花。呵,所谓羁绊,大抵如此罢。

“当年上仙为何甘愿斩断仙根,封闭灵识,托体凡胎?”

方诸手一顿。

当然是为了与那个人厮守。

“音尘又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身试法,用禁术帮上仙化凡?”

自然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

“其实,上仙与我,都是为了这同一样东西。”

同一样东西?方诸不禁讶然:“当年我是任性妄为,生生拖累了你,你今如此一说,莫非……你那时便是为了成全我?”

音尘,你的大恩大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不。”音尘笑道,“为了成全自己。”

咳咳……方诸掩嘴,抒情的小氛围散的一干二净。

音尘浅笑着化出一枝含苞海棠:“上仙可认得此花?”

方诸瞅了那花骨朵一眼,觉得甚眼生,不过……对方可是海棠仙子,若是认不出来,会不会显得自己这个做前任门主的太不关心下属?

清清嗓子点点头:“嗯。”

音尘道:“那么,音尘斗胆一问——此花,来自何处?”

梆——

又是一棍子敲来,方诸有些站不稳地咳了咳。

音尘莞尔,术法再起,那花蕾便慢慢绽开,飘然若烟,音尘望着方诸道:“上仙,这朵花可还算美?”

方诸看着那片片洁白,茫茫然点头:“甚美。”

他话刚一讲完,音尘再一笑,那繁花忽的就破碎了,转眼便化为尘烟。

“如何?”音尘看着瞠目结舌的方诸。

“视之令人生怜。”方诸嘴角抽搐。

音尘轻轻点头:“不错。”双手一捻,又化出方才那帯苞花枝来。“它其实就挂在那盆兰花一侧,可方才上仙爱抚兰花时,对它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方诸张了张嘴,嗫嚅着道:“花苞的模样,有点……不太起眼。”

“可上仙对它张开后的模样,可是欢喜得紧。”

方诸一时失语。音尘,你实在是……学的调皮了。

音尘一本正经道:“当年,上仙为了自己钟情之人,自毁仙籍,毅然化凡,在天庭挑起轩然大波。”

当年那是太单纯了,少不更事。若能重头再来一次,我最起码要把法术留着,免得连你都要来欺负我。

“然在此之前,天下情爱之事,在王母那班人眼中,甚至,在未曾动过情的上仙眼中,都是这般,不起眼的模样。”

方诸浑身一激灵。

音尘抬手,一朵明艳无双的海棠花,便重新笑绽在她指间。

“音尘宁愿被幽禁廿载光阴,不见阳光,不得雨露,也要成全上仙,为的,不过就是这么一朵,让人怜之惜之,甚至护之的花。”音尘慨然微笑,“上仙,世间万物繁杂如芜,若非悲壮之至,又怎能激起人心中痛惜?”

第册三篇

细柳生姿,桃杏尤繁,三月最后一天,是姑苏城例行召开文会的日子。

江南江北,村东村西,天底下的文人骚客若有三千,今日此间便来了一百。方诸刚从花房出来,就撞上小狐狸一袭锦袍摇着摺扇,施施然欲往月白楼行去。

他手一伸唤了狐狸一声,被狐狸眼从眼角里瞥了一眼,一个轻哼甩过来,狐狸脚旁若无人往外晃去。

方诸不得已,只好跟在后头赔笑道:“我不是要找你帮忙,而是,有一事想要问你。”

小狐狸这才驻足,略一回头道:“有话快说,莫要浪费本公子的时间!本公子瞧完文会热闹,还要去出席妖王寿宴呢!”

妖王寿宴?

哦,方诸这才记起,今日是庄叔的诞辰。呵,谁又能想到,当年那只桃子,不过数百年的功夫,已变成如今的妖王了呢?无常世事,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见狐狸脚一拔,方诸赶紧道:“秦府可有派人上门来找我?”

小狐狸眉一扬:“秦飞卿都被你甩了,秦府还能跟你有什么干系?”

方诸讪讪地笑,谢过他便要奔向书房。

小狐狸看着他的背影,心忖这货该不是去了一趟天上,没把事实搞清楚,倒是做起白日梦来了吧?促狭一闪,张口唤住他,道:“诶,之前你求本公子施法,把你变成允梓墨,今天晓得了后果前因,要不要本公子把你变回去啊?”

方诸哈了一声,道:“不必劳烦……”

小狐狸撇撇嘴:“以为本公子不知道,你当初是为了让天府断了念想,才故意把自己搞成允梓墨那张橘子皮的?”

方诸心肝一颤。

“哼,自己就是个傻缺,还总把别人当笨蛋!”小狐狸颇神气地扬起头,“喂,你若是求本公子的话,本公子还可以考虑考虑……”

方诸讪笑道:“真不用了。”

狐狸一脸嫌弃地皱皱鼻子,自出门去。

方诸进了书房,坐椅上捧着本书盯了半天,一页没翻过,直到近正午宋大人亲自过来,将他从房中拎了出去。

“取消婚事?”方诸有些发懵。

“不错。”宋正山放下茶盏,嘿然一笑,“行疏啊,老夫知道你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悔婚一事,过错皆在宋家,你不必愧疚。”

我有什么好愧疚的?欢喜都来不及。

方诸恭然道:“宋大人客气了。其实晚辈一直觉得,这门亲定的过于仓促……”

宋正山喟然打断他:“行疏如此大度,老夫实在愧对允家啊!可是没办法,万岁爷他……唉……”

方诸急忙安慰他道:“宋大人不必介怀,个中内情,晚辈都明白,都理解。”

且不说他允氏一族家道萧索,靠山全无,便是换了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也不能与龙椅上那位斗。鸡蛋碰石头,到底是鸡蛋碎还是石头破,他方诸自是清楚的。而且,看吉昭那小样,对莲舟当是一腔真心,莲舟跟着他,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后宫虽乱,莲舟本事过人,又有妖界护着,小小宫斗恐也不能奈她何……

宋正山甚欣慰,手探过来握住方诸的掌心,用力紧了紧:“今后,你虽不是我宋家的女婿,可你我之间,早已亲如父子!老夫只当多了个儿子,从此,你允梓墨的事,就是我宋正山的事!”

方诸随口应了。

再是一番品茗共叙,待老头子的肝胆掏得差不多了,再交代了几句有空要上京城来玩,便脸色红润地带着侍从离开了。

方诸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看着宋家留下来作为补偿的嫁妆,觉得有点寂寞。百无聊赖捱了片刻,突然记起一事,遂携了几锭元宝以布裹之,来到城南街头。

文玩摊主见了他,一眼认出对方正是日前没付钱就卷了自己的核桃跑掉那人,袖子一撩就要开荤,手刀被方诸送过来的白花花的银子止住:“先生海涵,在下那日实在没钱,可又对此物甚是喜欢……”

摊主笑呵呵摆手:“无妨无妨……呀,这怎么多了……”

方诸笑道:“多出来的一百两,权当在下对先生的补偿。买卖既成,仁义也在,日后在下若再来光顾,偶尔短上二三两,还要请您多多担待。”

摊主自是眉开眼笑应了。

还了旧债给了人情,方诸衔笑回到允宅,又将街坊四邻昔日帮衬过允家的,都携银感激了一遍,邻里热忱些的,还请他留下来用中饭晚饭,直到掌灯时分,他才顶着月色回到家里。

方诸嗅着衣上菜香,摸着脸上酒色,还是感到……

寂寞。

翌日一早,方诸携着几样包装别致的茶叶果品,到了秦府门口。通传的人又换了,既非书照,也非双弈,而是一个颇面生的小厮。小厮进去通报时,方诸掏出身上的文玩核桃看了看,又收入怀中,不一会,小厮出来,客客气气领他进去。

方诸心底有些拥堵,便没与他搭话,岂知那小厮倒是个话匣子,一路上倒个不停,先是将最近请辞的两个小厮骂了一通,说秦府待底下人不薄,他们却狼心狗肺为了上京考状元竟然狠心离开少爷,又将自家少爷的近况汇报了一下,道他近来精神头不错,除了看书作画吟诗会友,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到南馆里头请一两个小倌回来过夜,家老爷虽是恨他败坏门风,可念他身为独子又为了个男人闹过几场大病,怕他一不顺心,再一闹疾,人就没了,于是也就由着他了……

方诸越听越觉不对劲,终于在一道复廊里头,拽住了小厮的衣袖:“小哥,你说你家少爷留了小倌过夜?!”

小厮本来说的正尽兴,突然被人这么一打断,顿觉有些不高兴:“是啊,少爷喜欢男子,这件事,莫说秦府上下,就是姑苏城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方诸手中攥得更紧了:“他留了小倌过夜?”

不是说他今后都将无欲无求?

小厮脸一板就要发作,忽然眼睛一亮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身子一躬,声音一柔:“少爷——”

方诸蓦一回身,就见秦飞卿手执羽扇,正含笑站在桃林里头。

“天府……”方诸奔进桃林,失声欲泣。

秦飞卿将小厮退了下去,待小厮走远了,他才飘然转向方诸,眼中是盈盈笑意,头顶是灼灼桃花:“如何,我有说错否?众里千寻,桃源,就在晋人回首处。”

好一番努力,方诸才将胸中膨胀的冲动压了下去,缩紧爪子干笑道:“我只是……想要再见见你,方如。”

秦飞卿眉一挑,羽扇搭上他肩,笑弯了眼:“你确定,你是想见秦方如?”

方诸愣愣应了声,看着眼前那行藏太露的人,忽觉有点不对劲。

定睛一看,那张脸,似乎……又是秦飞卿不错。

“觉得奇怪吗?”秦飞卿淡淡笑,“为何我的言谈举止,像极了,那个天府。”

方诸一震:“你……这……”

秦飞卿抬起湖蓝色衣袖,慢慢携住了他手。方诸低头,手上是一截白皙胳膊,视线再往上抬,蓦然间,火红色广袖分外醒目。

脑中顿时一轰。

方诸猛一抬头:“天府!?”看清那双潋滟秋月眸,更是惊得话不能出。

天府握着他手,话如桃花流水,笑若雪鹤行云:“自然是我。除了我天府星君,还有谁会想着你,念着你,即便变成凡人,也关不住那一颗朝思暮想觊觎心?”

方诸猛然回握他手,用力得连眼泪都快挤了出来:“我……我还以为……”

天府眉梢一扬:“以为我如魔尊所说,灵识关在秦飞卿身体里,再也出不来了?呵,你忘了,连他自己都说,我天府星君的猾黠,可是天下第一……”

话未讲完,被方诸紧紧拥住。

“这一回,我可再不会推开你了。”

天府的脑袋搁在他瘦削的肩头,嘴角高高翘起:“好,任他冬雷夏雪,山枯水荣,我也,再不会放开你了。”

方诸搂着他腰,轻轻点头。白翎孔雀回头看了他一眼,凤目中幽亮一闪而过,展翅转身,一声长唳,隐入天穹。

“听说,你请了小倌回府来……”

“放心,清谈而已。”

“哦,那……我跟你……”

“你想只是清谈?自然可以。”

“啊……”

“哈哈哈……”

斜阳里,燕子来了又去,杳杳江山中,看着飘飘酒旗零落尽。

春风拂过,桃林乱舞,飘落的飞花洒了满阶,红了谁家少年的心。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结庐相伴的人儿,红尘滚滚激流中,并肩双双照影。

晋人震动了上天,震动了桃源,桃源跋山涉水而至,来到了他园中,化成一片桃林。

正文完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