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子龉
子龉  发于:2015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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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夜色中,那人影似是皱了皱眉:“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何必学人文绉绉?”

吉昭一顿,见她转身似欲离去,急忙改口:“你是谁?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人影轻笑一声,回身道:“跟着家主办事,路经此地,瞧着这池荷花合眼,就过来随意看看。诶,我可是天上的神仙,见了神仙,别说你一介毛孩,便是皇帝,也要向我行大礼!”

吉昭见她叉腰相对,更是惊诧,起身跑到石栏前面,抱着柱子怯怯望她:“你是神仙?那你可以把我爹变活么?或者,把我大哥变得欢喜一点?”

人影轻哼一声道:“小孩,你未免太贪心了点。”

吉昭怕她又要走,忙趴到栏上道:“那我可以换一个简单点的!”见人影点头,喜道:“我想……看看你的脸!”

话落,池中沉默了片刻,人影似是颇有一番犹疑,才嗯了一声:“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为免麻烦,你要保证,永远不能把我画进画中。”

吉昭欢声应了:“既不能以你入画,世间其他女子,我也断不会摹其神容!”

人影这才足下一点,掠过粉荷,踏着碧叶,徐徐飞来。

看清仙子面容那一刻,吉昭的呼吸都冻住了,隔了好久,等他回过神来,方才那抹红妆已无踪无影。

吉昭呆呆望着绰约月色,无边莲塘,木然抚了抚胸口。

吉府上下发现,自打昭少爷过了十三岁生辰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双眼无神,废卷痴坐,只在捏着笔写字作画时精神无比,家里人起先还恨恨,后来没了法子,便由着他去,他也乐的自在,成日除了搜罗珍玩,只以书画为生,花画了一幅又一幅,诗写了一首又一首。

吉昭立于莲舟一步之外,说到这里,两眼痴迷:“我一腔相思,浓得连院子里的红豆树都枯死了,只盼再睹天人一眼……”

莲舟凉凉打断他:“那棵树是刚从外面移栽的,你又没浇过水,它还能不枯?”

吉昭一僵,捏着衣袖巴巴望她:“我听你的话,从未将你描进画中……”

“君子应当一诺千金。”

“……我至今未娶亲,就是为了等你……”

“我年纪长于你千里。”

“不要紧,我初经人事时,年方十一……”

莲舟脸一抽,手一扬就要挥出去,方诸赶在她前头道:“你们二位好好叙旧,在下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告辞——”手一拱身一转,一溜烟跑了个没影,丢下一脸痴呆的吉昭,还有尚自错愕的莲舟。

方诸一推开书房的门,就被一样物事砸得目晃神摇,揉着脑门垂眼,脚边俨然躺着一物。拾起来一看,正是自己找了半天的那把团扇。

第卅六篇

方诸握着扇子正诧异,小狐狸的声音飘了过来:“与其睹物思人啊,倒不如一亲本尊香泽。”

身上一颤,方诸抬头笑:“遍寻不着正愁呢,多谢了。”

小狐狸在书案后摆摆手,从红木圈椅上起身,大摇大摆晃到方诸面前:“表兄不用客气。若不把扇子给你,我又怎能看好戏?”

森然笑容浮上方诸的脸:“表弟一番殷切希冀,为兄定不会辜负你。”

狐狸一摺扇敲上他肩头:“那我就在此,敬候佳音。”语毕大笑,悠然出门去。

方诸在原地又站了站,才出了允宅大门,他回头看了看门前那两排桃花,用力攥了攥手中扇柄,顶着明月疏星,徒步行至城南,秦府的大门口。

天还没亮,方诸立在两头石狮子跟前,就这样袖手站到了拂晓。秦府的人一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淌着鼻涕,表情痴呆杵在门前的人,不由吓得大叫了一声:“我的娘诶……”几个打量将他看清了,又是一惊:“允公子?”

方诸黄黑眼圈一张,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对秦飞卿忠心到不能再忠心的小厮,他赶紧用袖子揩揩清涕,上前一礼:“书照小哥晨安。”

书照听他记得自己的名儿,眉梢不由大喜,毕恭毕敬回礼道:“允公子早!”

方诸笑道:“小哥这么早出门,不知有何公干?”

掐着天亮就出了门,想必是秦飞卿有要事叮嘱吧……

书照叹口气,掸掸袖子上的雾珠:“唉,还不是为了吉公子的事。”

方诸一怔,书照扭头见四下无人,凑到方诸耳畔,压低了嗓子道:“昨夜少爷入睡以后,吉公子突然不告而别,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方诸眉下一闪。

听他这话,这两人该不会……抵足而卧,又或者,同床共枕……

“少爷方才醒来,一瞧吉公子不见了人,立马叫我出门,托苏州知府派人去寻他……”

“这就报官了?”方诸大异,“为何不遣贵府家丁去找?”心下暗度,自己是否该把吉昭的下落告诉他。

“那可不成!”似觉嗓门过大,书照又将声音压了压,“允公子你不知道,吉公子同我家少爷的关系,可是非比寻常……”

方诸瞅着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额角不由一跳:“不会吧……据我所知,吉公子似乎……”喜欢女子……

书照笃笃打断他:“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少爷生性孤傲,待人接物虽是循礼,却很少能把人放在心尖上,而他第一个如此厚待之人,就是允公子你!”

方诸脑门一嗡,讪笑:“其实,我跟你家少爷……”

书照鼻子一皱,笑容一滚:“允公子不必多言,你跟少爷闹别扭嘛,这我可是都明白的!”抬眼见方诸干笑,便亲热且豪气地拍拍他肩:“公子你就放心好了,少爷对吉公子的心思,必然只是秀才见了狐仙,一时图个新鲜,等他热乎劲过了,定会回到你身边!”

方诸欲辩无词,只得道:“你家少爷可是已洗漱穿戴好了,方便见客么?”

书照点点头,唤来另一个小厮,将他带方诸进门去。方诸跟着那小厮往前走,觉得他很是眼熟,正踅摸着要不要搭个讪建个交,走到一处别馆前头,小厮忽然回身道:“少爷就在里头,允公子可自行进去。”

微微一礼,拔脚就要离开。

方诸赶紧唤住他,小厮足下一顿,慢慢转身,方诸笑了笑,道:“小哥甚是面善,你我可是在何处见过?”

小厮的视线落到方诸身上,化成寒针,刺得方诸一个哆嗦,他冷冷看着方诸,拖着调子道:“允公子身为宋大人准女婿,身份金贵,秦府这边又有少爷青睐,靠山坚实,双弈一介贱奴,岂敢与公子攀交情?”

方诸邪火一腾。

既有冷眼招待,又有冷言关照,自己岂有客气之理?

他牙一龇就要敬谢小厮的厚礼,小厮的冷语已紧锣密鼓攻过来:“只可惜双弈合该迎接允公子大驾,三番两次荣任允公子的通传人,如此幸运,双弈真真应当烧香拜佛了。”言辞间瞥了眼方诸手中团扇,立时抬起下颌。

方诸看着他高仰起的下巴,脑中一个亮堂,终于想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心底一番激转,拳头一松,露齿一笑:“多谢小哥。”

小厮一愣,蹙眉看他。

方诸笑道:“方如爱慕者众多,虽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过,有双弈小哥这般厉害的角色守在身边,我甚为安心。”

小厮微一变色:“双弈身为秦府的下人,守护少爷是小人的本分。”

方诸一脸明媚笑容,胜过满园桃李灼灼:“放心罢,你家少爷的意中人,并不是我,所以,小哥罎子里的醋,不必往允某身上泼。”

第卅七篇

春风吹,吹得小厮晃了两晃;李花落,落到小厮煞白的脸上。

方诸见状,忽然觉不忍,略一犹豫,一手搭上他肩,霭声道:“你这般心意,我也有过,对你自是惺惺相惜,而非想要作梗阻抑。”

小厮抬眼望他,清秀的眸子里,波光涌动。

方诸一叹,目光转向馆外桃园:“允某无能,栽了棵桃树,却怕桃花会惹来邻人觊觎,于是不敢浇水,不敢让它开花,更不敢奢望它能结果。”又和颜看向小厮:“我看小哥面相,当是福泽深厚,定不会步我后尘……”

“扮道士一定甚是有趣吧,允兄?”

方诸蓦一侧首,秦飞卿一袭月白色轻衫,竦立在习习凉风里,扶着檐下阑干,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小厮立刻躬身:“少爷……”思及前言,定全被少爷听见了,颊上不由一红。

秦飞卿淡然看他一眼,道:“你先下去罢。”

小厮恭声应诺,临去时瞥了方诸一眼,才退了下去,身影很快匿在曲曲折折的花间复廊里。

方诸看他那神情,眼中分明写着“你说了不跟我抢少爷的,可要说话算话”,嘴角不由一颤。

秦飞卿端立原地,看着他道:“行疏,世间道法,信则有,不信则无。替人看相算命这种事,行疏你又何必对着如此一个稚童做?”

方诸干笑:“忘了秦兄悟法有道,见笑了。”

秦飞卿不急不缓走到他跟前,淡淡望他:“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为何不叫我方如?”

方诸一怔,这才想起刚才秦飞卿一直在唤自己表字,心下不由大奇。

莫非,秦飞卿已经知道吉昭到了自己府上,知道那家伙把自己当知己,遂欲假借自己这个月老,成就一段佳话?

咦,书照这才出门一盏茶的功夫,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是天府那只孔雀,千里传音……

秦飞卿见他挤眉弄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略一沉吟,换了个话题:“行疏此行前来,是因了何事找我?”

方诸跟着他拾级而下,嗫嚅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说到这里,一大堆仆人突然冒了出来,人手一个食盒,风驰电掣绕到两人前头,钻进了前面一个凉亭,方诸只得将话暂时搁下来,跟着秦飞卿慢慢走过去。

酒食很快摆好,一干仆人便又匆匆退了下去,留下他二人相对而坐。方诸将满桌玉盘珍馐扫了一眼,率先举箸,夹起一片盐水鸭入口。秦飞卿怡然视之,等他将其嚼碎咽下,才道:“味道如何?”

方诸搁下筷子,咧嘴道:“肉嫩鲜醇,肥而不腻,秦府佳肴,永远堪称极品。”

“那就再尝尝莼菜汤罢。”秦飞卿替他盛了半碗,送到他面前,含笑道,“贵嫂的手艺,你可还喜欢?”

方诸视线一垂,又蓦然抬起:“我最近才发现,自己还是更喜茶饊。”

秦飞卿淡淡一笑,执杯自斟,酒刚凑到唇边,又听方诸道:“方如,我这次上门来,是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

酒杯落案,秦飞卿眼微眯:“何物?”

方诸从衣袖中掏出那把团扇,轻轻放到秦飞卿面前。

秦飞卿只垂眸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把旧扇。你若是想要扇子,我可命人替你定制雀翎,一把用过的团扇,更是取拿任君。”

方诸安静听着他说完,又沉默片刻,才定定看进他眼中:“方如,我知你性情淡泊,不会寄情于物。可你我都知道,你钟情之人,并不是我允梓墨。”

秦飞卿眉一扬,凝神看他。

方诸又道:“我要还给你的东西,并不是这把扇子,而是,你对方诸的心。”

第卅八篇

秦飞卿默然与他对视。

方诸看着他眼中的层霭,叹了口气,道:“过去让你把我当成他的影子,让你白白存了个念想,一切皆是我的过失。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你我,就此别过罢。”起身一礼。

“慢着——”秦飞卿叫住他。

方诸脚下一顿。

上次自己跟宋家结亲,飞卿给了他一杯鸩酒做贺礼。这回他可是明言明语一刀斩麻,若飞卿还把自己当方诸,那自己岂不是……

秦飞卿起身走到他面前,右手贴上他肩头:“落花既是无意,流水又岂会自作多情?”

方诸先是一颤,再侧头一看,秦飞卿张开的手心里,卧着一瓣桃花。

“影子一说,暂且按下不表,我倒有一事相询。”秦飞卿举目望向亭外桃林,口吻有些轻飘飘的,“晋人寻到了桃花源,可最后又遗失了桃花源,行疏可知,这是何故?”

方诸怔了怔,展颜道:“过去的事,已然不可追回,又何必刨根问底?”

与方诸上仙的相遇,你就当成一场梦罢,尘世三千烟华,总会有你那一掬。

秦飞卿柔声一笑,望向方诸的视线,有些意味不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方诸微惊,即便我知道,你又怎知我知道?难不成,孔雀跟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秦飞卿伸手一挥,那片花瓣便轻轻扬起,很快融入漫天桃雨。

曛风中,桃花在秦飞卿眼中飘荡:“落花纵使不喜随水流淌,终究亦有所归。”

“我……”方诸略一犹疑,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口,“的确,想着一个人。”

话落,四下一时安静无比。

“你的话我收下了。”秦飞卿突然微微一笑,那姝丽容光,胜于满园桃华,“作为酬谢,我还你一个故事续集——晋人不甘自此失去桃源音信,遂苦心相寻,最终,晋人震动了上天,震动了桃源,桃源跋山涉水而至,来到了他园中,化成一片桃林。”

“哈?”方诸险些跌了下巴。

秦飞卿看着他,眸子里荡着焕然晴光:“行疏,百转千回,晋人终能回到桃源里。”

方诸回到允宅时,天都快晌午了,暖烘烘的太阳当头曛着,曛得他昏昏欲睡。不过当他推开大门,看到院子里的光景时,睡意立刻就像见了太阳的露珠,统统蒸干了。

吉昭正自嗷嗷叫唤,拧他耳朵的人还不肯甘休,又伸腿在他鞋子上补了几脚,一面踩还一面骂:“是谁说绝不会将我描进画中的?是谁?啊?”

吉昭被踩的连连倒退,撞到一棵桃树才停下,他抱着脚跌坐于地,哀叫了好一通,抬起泪眼讪讪望着莲舟,小嘴一撇,小声道:“人家画的是荷花,是荷花……”

莲舟又踹了他一脚,恶狠狠道:“荷花就是我,我就是荷花!你画我的本体,不就等于画我?”说着又要来上一脚,被方诸拦住。

她见了方诸,面上愠色才褪了下去,冷脸换成糯米糖,一半黏着恭敬,一半黏着柔情:“你回来了,允郞——”

方诸周身寒毛竖了竖,还不及按下去,一旁吉昭已扑了过来:“明嫣是我的!你不能跟我抢!你不能……”被莲舟一掌拍飞。

方诸将万紫千红的吉昭搀起来,冲莲舟叹了口气:“我还有事要出门,你们这个样子,我怎放心离开?”

莲舟神色一凝:“何事?”

何事……

总不能在这里告诉你,我要到天上吧?若被吉昭听到了,他一个鸡血来潮,到时还不有他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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