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一露,蔼声道:“允家远房表亲办丧事。我姑妈夫家的表弟的岳丈殁了,我得前去吊唁……”
莲舟道:“那我跟你一起去,我好歹是允家未过门的儿媳……”
方诸忙将不妙的苗头掐断:“葭莩[ 葭莩即指亲戚。此处方诸是故意用文言,将莲舟唬晕。]甚是邈远,不必兴师动众。”见莲舟被这文绉的一愣一愣的,赶紧再接再厉:“再说,你很快就要过门,红事在即,不便与白事相撞。”
听到“过门”二字,莲舟脸上立刻飞上来两抹红纱,看的吉昭白了一张俏脸,方诸起了一身疙瘩。
吉昭剜了方诸一眼,攥紧拳头咆哮:“都说了明嫣是我的!”猛一推开方诸,上前就要拉莲舟的胳膊,被莲舟一掌掴在脸上。
鸡皮犹簌簌,方诸正暗自将其抖落,忽听一记苍老的声音分花拂柳,从大门口射过来:“孽畜——”
他扭头望,宋正山颤颤巍巍的身影穿过花木,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
“皇上啊……皇上……老臣来晚了啊,皇上……”
第卅九篇
哐当——
天雷阵阵兮,春风乐以融;方诸昏昏兮,岳丈恨以恭。
虽说近日已被雷的发木,突然遭遇这么个阵仗,方诸还是感到了丝措手不及。
眼见前面呼啦啦跪了一串蟹壳青,里头还包括自己的准岳丈大人,方诸权衡了一下,还是屈膝匍匐于地,跟着人丛叩头。
宋正山淌着汗,率先稽首:“罪臣护驾来迟,还请吾皇赐罪——”
方诸颤了颤。
皇帝自个乱跑乱动,才挨了将婚女子耳刮子,你这做受害人父亲的,竟还要磕头赔罪……原来当官是这么个当法,看来,自己当初辞官不做,绝对是上上策。
吉昭负手视之,顶着五道指痕傲然道:“宋卿何罪之有?平身罢。”
宋正山自是趴着没敢动,脑门贴地道:“罪臣教子无方,才让孽畜伤了龙体,冲撞了圣驾……”
吉昭摸摸肿起来的脸,嘴角一咧,似是颇为受用:“诶——爱卿生养了如斯一个好女儿,朕应该感激你才是。”
这话听在宋正山耳里,自是反语一句,老脸不由埋的更低了:“万岁恕罪……”
吉昭刚要继续夸赞,眼角忽的瞥到身侧跪的那人,惊得赶忙伸手去扶:“朕乃微服,尔等不必多礼。明嫣,快快请起!”
莲舟自诩花仙身贵,原本是不打算跪的,奈何自家上仙都给这个凡人磕头,自己的挂名老爹又暗中死命往下拽着自己,不得已,纡尊屈身伏地。刚找对姿势,这会子又被那罪魁这么一拉,心下不由光火:“你到底是要人跪,还是不要人跪?”
吉昭一惊,刚要好生解释一番,话还没飘进莲舟的耳朵,莲舟又被宋正山拖跌于地。
“你个孽畜!无礼冲撞一次,已是罪无可赦!你还不好好给我磕头认错!”
方诸在旁看着老头子那一脸铁青,生怕他一个接不上来气,就此飞升,嘴一张欲打圆场,话头被吉昭抢了去:“无妨无妨,令嫒美艳无双,娇慧过人,朕疼惜尚且来不及,又岂会生出责怪之心?”
宋正山慌忙涕零谢恩,莲舟不屑地哼了一记。方诸见状心念一动,趁着没人注意,几个倒爬出了人群,往小狐狸的房间蹿了去。
小狐狸似乎正在等着他,一见他推门而入,一个璀璨笑容立时抛过来:“允表兄此行可还顺利?”
方诸回身阖门,随口应道:“还行。”
小狐狸长长哦了一声,道:“你把秦家少爷甩了,秦家都没派人追杀你?”
方诸略一愣,笑道:“你既知道这些,那也必定明白,我此刻缘何会找上你。”
小狐狸与他互瞪片刻,忽的转身扑到床上,在乱糟糟的床帏中滚来滚去,笑声如暴洪乍泄一发而不可收。方诸耐心等他笑完,听他抽着气道:“方诸……我终于……终于能看到……你欲哭……无泪的一天了……”
方诸走到床前,看着他笑出来的泪珠子,叹道:“既如此,你更应该帮我。”
小狐狸猛地跳起来,望向他的眼中鋥亮:“好,那我就成全你!”
说完一脚踹出去,正中方诸胸口,耳畔但听得一声惨嚎,再一眨眼,方诸人已不见了踪迹。
第四十篇
方诸抬头盯着漆黑色门楣上那四个鎏金大字,一时如坠云中。
天玑星宫?
自己在宅子外头兜来转去瞧了个遍,也没瞧出这货跟天府的府邸有何二样,就连上回自己假以越墙却被天玑动了手脚的竹竿,都还好生生两截晾在墙根底下。
正自云罩雾笼,忽听得一道熟悉而讨嫌的声音晃过来:“我道是谁呢,巴巴绕着本星君的仙宫转,还以为要遭了贼,原来是方诸啊!”
方诸望着门前那鼻青脸肿,龇牙见礼:“小人见过天玑星君。自蓬莱山一别,星君一派檀郎玉貌,愈见风流轩豁,丰美倜傥!”
没想到你这厮命还挺大,魔尊居然都没把你给轰没了……
天玑受用一笑,不留神牵动了唇角伤口,抽着气伸爪捂了捂,扬眉道:“那是自然,本星君是何人?可能同你方诸一般,只拣下坡路来走?”
方诸笑道:“星君所言甚是。小人现下寄身凡间,能有一瓦以遮头,便要酬神谢恩了,哪能如星君一般,眨眼间,便已将仙宫彻头翻修……”
天玑冷哼一声打断他:“本星君日理万机,可有闲工夫理会此等小事?难道你看不出,这星宫就是天府原先那一座?呵,我还当你只是丢了仙元,原来你连眼珠子也丢了!”
方诸震了好半晌,才干笑道:“是小人有眼无珠……敢问星君,天府星君将府邸给了你,他现下……住在何处?”
天玑一蹙眉,神色若看白痴:“天府已被逐出仙班,你说他会住哪里?”
当啷一声,方诸头壳里嗡嗡作响。
“之前撞见你爬墙那时候,本星君就是来接收此宅的,还道你是来给天府送行……”说到此处,一声邪笑,“还以为你二人感情深厚,呵呵,结果,你连他丢了仙籍一事都浑然不晓,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方诸木然望着黑色身影进了门,心头一轰,急忙追上前去,刚跑到门槛处,朱门贴着鼻尖用力拍上,他只得可着劲拍门:“天玑星君——开门啊——天玑星君——”
“他不会给你开门的噢。”一个柔弱的声音贴着他耳畔道。
方诸蓦一侧首,肩头站了个身量不足一尺的小童,身上穿着粉衣,头顶插着桃枝,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正好奇地端详着他。
“你是……”方诸隐隐觉得眼熟。
“我是天府星君府上的桃花精,百年来,一直住在此处修行。”
方诸哦了一声,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小脑袋:“我认得你。”你跟小伙伴绑过我发带来着。
小花精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方诸这才想起,那会子自己当上仙时,一张脸若是水芙蓉的话,目前这张脸,便只能算作干黄花……他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你能不能告诉我,天府星君去了哪里?”
小花精点唇咦了一声,又抬首哦了一下:“星君说他下凡后,必定会有一个凡人上门来找自己,原来说的就是你啊!”
方诸闭拢微张的嘴,小心翼翼道:“那星君他……可有向你交代过什么没有?”
小花精双腿一屈,空中打个旋,跃上方诸另一侧肩头:“星君说他以后会当个凡人,让你回到人间后去找他哦。”
方诸下巴一落:“凡人?”
小花精点点头,脑袋上的粉花晃晃荡荡。
方诸凝眸。
怎么这年头,神仙妖魔放着好好的快活不享受,非要到多病多灾无福无寿的凡间瞎搅和?自己那时候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也就罢了,其他人又是为了什么?魔宫是如此,莲舟也是这样,现在就连素来惫懒的天府都……
方诸扶额道:“那他有没有说,他化成的凡人,叫什么名字?”
“唔……”小花精垂眸,略一思索,又抚掌哦了一声,掏出一片花瓣,盯着上头两行墨字,结结巴巴念道,“星君说,侧艳之词皆天府,端凝君子秦方如 。”
第册一篇
方诸踉踉跄跄走在天玑星宫的连垣外头,几枝桃花伸出墙来打在他脸上,打得他脚步不稳,身形摇晃。
天府?方如?
一个冶艳,一个清丽。
一个热闹,一个冷清。
一个散漫,一个端肃。
一个豪阔,一个傲孤。
……
如此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居然……
桃花精说,天府府上昔日曾有个叫什么上仙的常客,很得天府欢喜,齐游山水共聆清音尔尔,自是不必说了,天府心里还一直存着一个念头。
“星君嘴上虽然不说,但我们在旁看久了,都能看得出来,那个上仙对他若即若离的,对此他其实是很在意的哦。”
方诸捂额:“我……会不会,那个上仙其实也很在乎你们星君,只是……”
小花精断然摆摆手:“不可能啦!那个上仙端着一派庄重高雅,每每见了星君,总是绷着张面瘫脸,话都讲不了几句呢!还是我们星君看着尴尬,没话找话,他才偶尔回一两句的!我们星君有点放浪形骸是没错啦,可星君其实是个大好人,绝非那个上仙所想那般轻……轻佻,和薄情!”
一席话仿若一轮烈阳,将方诸晒成了一根干丝,浑身僵直。
小花精又道,后来那个没眼力的上仙扭头看上了一个凡人。听说那凡人跟上仙一般,总是高高端起,两人臭味相投,那上仙便不顾天庭反对,求他门下花仙施用禁术将他变成凡人,然后屁颠屁颠跟着凡间那个人跑了。
与此同时,天府也不见了踪影,花精私下窃议,一致认为星君是下凡去找他们算帐了。就在刚才,白翎孔雀跟天玑的人交接,花精们替他送行时听他说,那个上仙是认出了那凡人的本尊,才会与他往来,并为了他堕凡,可后来不知何故中了鸩毒,坏了脑子,灵识明明都苏醒了,也不记得那个本尊是谁了。这件事,星君很早就知道了,孔雀还劝星君利用这一点,让那个上仙离开那个凡人,可是星君说,既然那个凡人是他心之所向,自己定会成人之美。
“唉,星君真是个笨蛋好人!不但帮那个上仙把那凡人救活了,为了救回他,还得罪了魔宫的人!诶,你看上去怎么呆呆的?……哦,我们讨论了半天,也没想通为什么,你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啦!对了——等下你回到凡间,要记得告诉星君,多亏星君的仙气,众花精的修行都有相当可观的精进哦!让他不用担心园子里的花木,我们会好好照料的……”
方诸恍恍惚惚走在隐隐云气中,没留神撞到一个人,抬起眼皮慢慢聚睛,渐渐看清了青衣男子的脸。
“这就是本尊,对你的报复。”青衣男子泠然负手。
“哈……”方诸退了几步,愣愣看他。
“天府一早答应过本尊,以他的仙元为筹,交换一个凡胎。”青君漠然道。
方诸惊道:“你已收了他的仙元?”
青君冷哼:“若非你为秦飞卿所鸩杀,让他的灵识提早苏醒了,他又岂会饮鸩蚀心,留给本尊一颗不完美的仙元?”
方诸一震。
“本尊原本打算毁约,却又被他巧舌如簧蒙了过去,说什么你若是死了,他的仙元定会随之湮灭。”
方诸慢慢攥紧拳头,心颤肺抖。
“哼,当初也不知,一个大意,竟让他的灵识又附回秦飞卿的身体,只在夜里跑出来与你幽会,呵,还在允府四周以桃花为结界,令我魔道之人不得踏足,让本尊根本拿不回应得之物。”
越说脸色越青,最后咬牙切齿道出一句:“这个天府,若论狡诈,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方诸木然听着,脑中许多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青君剑眉微拧:“若非本尊用计将你骗上蓬莱,堕仙不得涉足之地,他恐怕也不会定下暮春之限,乖乖守约。”
方诸眼中一闪,良久,一声长叹:“难怪你要把我困在蓬莱数月……青君,你还真是小器。”
青君脸抽了抽:“那也是你这位司情吏应得的。哼,天府现已成凡人,也永远只能当个无欲无求的秦飞卿,你就守着一根木头,自娱自乐过完下半辈子罢。”
第册二篇
方诸讪讪一笑:“青君,魔尊肚里可撑船,你可不可以,把仙元分还一点给天府……”让他稍稍苏醒一丁点也好……
青君断然拂袖:“本尊不易得来之物,又岂有拱手让出之理?”凉凉望着方诸,一声冷哼:“现在来看,天府煞费苦心,又有何益?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方诸默然淌汗。
青君道:“他白天方如,夜里天府,其实到底是正是邪,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又有何异?在你方诸眼里,两仪之态,不过虚妄而已,这就是你天生石男之因。”
天诶,又来一个……
方诸捂捂太阳穴:“你们都误会了,其实我……”
艳丽霞色中,青君寒着一张脸:“有什么话,留着给妖王说罢。他为了保你,可是三番五次置我二人间的交情于不顾。”抬袖转身,青光间湮然而逝。
方诸看着眼前虚空,完全反应不过来。
妖王?保我?
“上仙——”老神在在的声音飘过来。
方诸扭头望,浮动云霭之上,白发长髯的庄叔,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他不由赶紧奔过去,一把携住老仙的手:“庄叔,这么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都不出来帮我?
老仙呵呵一笑:“老朽不是一直在上仙身边?”
方诸大愕,老仙再是一笑,白须一捋,身上倏然变换——
春满楼的说书先生,蓬莱仙岛那个摆渡老翁,路上出手相救的卖菜老叟……
方诸下巴已跌的抬不起来。
老仙在他五光十色的目光中抚须微笑:“上仙,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世间万物,以道为源,而阴阳者,天地之道也。”
方诸晕乎乎打断他:“此语甚是玄妙,庄叔说重点罢。”
老仙点点头,又笑道:“上仙天生石男,对于阴阳和合之道,本是寡淡,岂知后来,出了天府星君这个变数……”
方诸讶然,这关天府何事?转念一想,似乎,的确是在牵扯上天府之后,自己的心境才坎坷起来的……
不由怅然望天。
老仙看着他,又是意味深长一点头,回首笑道:“海棠仙子,接下来的事,可要交托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