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想像被子弹穿过的感觉,吴铭就怒气冲冲一脚踢开了门。他撞门的力气太大了,门在墙上反弹两下,才吱呀着停下。吴铭一步一个脚印,几乎要把地板踏穿,他重重地捏住洛尘的手腕,恶狠狠地把手铐解下,似乎很可惜不能把他的手腕捏碎。
“有人来保释你了,快滚。”这句话从他牙缝里艰难地一字字挤出来,洛尘呆呆地抬起头,看到在门口一如既往挂着笑容对他招手的杨涵。
杨涵……?来保释他?也对,他是唯一一个真正了解他状况的人。他知道自己的事情,知道穆萨的事情。人就是如此矛盾的动物,上一秒还看淡生死决意赴死,下一秒就因为捉住一根蛛丝拼命向光明攀爬。洛尘早就想不起来他给自己的难堪和派人监视他的事了,他两股颤颤地站起,跌跌撞撞向杨涵走去。
杨涵伸手体贴地扶住他,轻轻摸了摸他脸颊上肿起的地方,冷了脸对吴铭扬声说道:“人我带走了。你要是还不信,你可以找更专业的人士来进行精神评定。”
回答他的是门被重重撞上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错,洛尘。”坐在医院的病床边听完了洛尘对于自我的剖析和忏悔,杨涵叹了口气,“杀了人的是穆萨,不是你。你们的确被承认为一个社会人,但是你们是两个完全分开的、不同的人格。”
“他做的事,没有让你来承担的道理。所以你也完全不需要有‘如果我死掉就好了’这种想法。”杨涵试探着把手搭在他肩上,轻声安慰着缩起身体沉默不言的洛尘。
“你现在要做的是和他沟通和劝解,而不是一味自责——那一点用都没有。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是相信你不会杀人的。”搭在肩上的手用力捏了捏,洛尘把头埋得更低,眼泪差点滴下来。
这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对他伸出援手、相信他、理解他的人。以前和心理医生之间的那点隔阂似乎一下消失不见,洛尘低低“嗯”了一声,最近几天里第一次感受到他还活着。
“那个……我可以回去了吗?”洛尘平复下心情,小声问道。医院无处不在的死白色和呛鼻刺人的消毒水味让他很不自在。
杨涵向门口看了看,迟疑道:“等会吧,过会你的体检报告就出来了。要是拖到明天,我就先送你——”
他的话因为门口出现的中年男人顿住了。
“……洛先生?”杨涵脸上一瞬间的恐惧和差异凝住了,他很快重新换上风度翩翩让人如沐春风的热情尊重的笑容迎了上去,“我还没通知您,您就来了啊。洛尘没什么事,您不用担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傻愣愣坐在床边的洛尘,语气里似乎带了点无奈:“怎么了洛尘。你和你爸不是很久没见了吗?”
洛尘彻底愣住了。
他的……父亲……?
为什么他和全家福上的男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文后小段子:
穆萨(拉下拉链):医生说我们应该好好沟♂通不是么(推)
洛尘(倒下,不安):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第25章
洛尘不知道和他一个岁数的成年人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该有什么反应,反正他是一点亲切感动的心情都没有,就算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扯住他的手不放,他也感到尴尬不安的陌生。
洛毅是个满面褶子的老男人,岁月刻在他身上的痕迹太过厚重,让他比同龄人更加明显的苍老。他死死握住洛尘的手掌也满是茧子和死皮,力道那么大,洛尘本能的反感。他试着抽出手,没有成功。这让他更加不安了。他隐蔽地抬头撇杨涵,他和洛毅一个问一个答,面上是再正常不过带着崇敬的笑意。可洛尘却觉得面前这人更像一个被谁请来的群众演员,根本不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应该是那唯一一张全家福上搂住妻子和儿子肩膀、对着镜头灿烂微笑的中年人,而不是面前这个让他感到不安的陌生人。
他们聊了几句,洛毅就被一个电话十万火急地召走了。洛尘旁敲侧击地向穆萨询问洛毅的事情,得到他完全没有印象的答案:“你父亲可是医药界的大头啊,三河疗养院也是他旗下产业之一。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没什么。”洛尘慌忙回答,他记忆里的父亲是做什么工作?他住在什么地方?他的联系方式是什么?这些问题洛尘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感到隐隐的不安,似乎自己的世界就要被逼到崩溃的临界点了。
不管是被穆萨杀掉后草草塞到衣柜里的监视者,还是他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印象的事情都不是什么积极向上的话题,所以在等待体检结果的空白期,洛尘随口问了一句情理之中却让他后悔莫及的问题:“说起来……我妈呢?她……还好么?”她每月寄来明信片,似乎享受着旅行的乐趣。会不会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好转?洛尘天真的想着,他并不想见到她,毕竟过去苦痛的记忆以幻觉的形式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不过……见过他的“父亲”以后,他突然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
“你母亲……”杨涵转头看他,视线里有点狐疑,“在你十岁那年就去世了。你没有印象么?”
洛尘对那张全家福印象深刻。
被框在透明玻璃里的小小世界不仅仅是一张定格岁月的泛黄画面,更是承载他对于“家”或者“爱”最深刻直接的印象。
现在那个冰冷的相框被他拿在手里,空白的背景板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奢望。
他的室友是假的,他的父母是假的,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不过是能被随意篡改的半成品——现在那些遥远而模糊的欢乐时光彻底冷却成脑回沟里微弱的生物电流,不值一提。
不是的,不是的,肯定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记忆里的世界是存在的。他没有杀过人,他有一个友善的室友,他的父母平安喜乐享受着远行,他的母亲也不是在他幼年施暴导致穆萨出现的罪魁祸首。他没有出什么荒谬的海难——他是辞职的,而且还开了一家花店。
对了!他父母有寄给他明信片啊!这个总能证明些什么!他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很快在床头柜翻出来几张薄薄的卡片,他迫不及待地翻到后面,然后他愣住了——
明信片后没有寄语,没有祝福,每一张都只有右下角简洁的署名“from穆萨”。
现实以及其嚣张的气焰,嘲讽着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它撕烂名为真实的幕布,他的过去、他的世界,面目全非地惨死在黑洞洞的帘幕后面。
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假?
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了。
他的过去以幻灯片的形式一帧帧跳过,停在某个画面的文字,却让他突然心里发冷——
那个日记本。
妈妈的骨头……好膈人?!
第26章
谁都会在童年有过模糊而恐怖的梦境——力大无穷的怪物,隔着孩童心目里坚不可摧的堡垒拉扯他——这样的噩梦简直可以荣登小孩最怕的梦境榜首。洛尘伸手去摸索杂物间点灯开关的时候,就突兀被黑暗里的东西拉住了手腕。
冰冷的触感大力握住他的手臂,一个成年人往回推拒的力度简直弱小如蚍蜉撼树。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着鞋跟在地上摩不甘又尖锐地挣扎——他被黑暗里的怪物拖了进去,门板在身后狠狠合拢,掐灭最后一线微弱的光明。
他彻底陷入黑暗。
和身前名为穆萨的野兽一起。
“你比以前坚强了很多,洛尘。”笑意是生长于他清亮嗓音里的注脚,就算昨天才杀过人,穆萨也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安或内疚,一如既往不疾不徐地说道,“要是你又和高一时候一样,看到我杀个人就崩溃,我真的只能把你关起来了。”
毫不遮掩地承认罪行,他的话让洛尘的眼睛在黑暗里俞睁俞大,终于忍不住满腔怒气,他握拳向面前模糊的暗影挥去:“混蛋!你才是那个应该被杀掉的人!”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被……才会被当做杀人凶手!明明我一个人都没有杀过!我才是最无辜的哪一个!”拳头被轻松接住的时候洛尘近乎失控地大吼,很快冰冷的掌心就捂了上来,不松不紧的掩住他的口唇——
“所以,比起那么多条人命,你的清白无罪才是最重要的?”
“你根本不是因为我杀人而谴责我,你的愤怒,只忠于你自己。”
洛尘哑口无言,他一瞬间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攀附在他肩上的恶魔凑到他耳边,轻笑低语:“而且,你不是像你讲的那么清白无罪。”
“你的母亲,不就死在你的手上吗?”
“胡说!我怎么可能杀掉我妈!”洛尘第一反应就是反驳,他觉得穆萨简直就在胡说八道,“放开!我要出去。”
“嗯……那时候你只有十岁吧?真是很勇敢的好孩子呢,敢于反抗一直对自己施暴的精神病人——我也相信哦,杀了人什么的,肯定是因为不懂得控制分寸吧?不过——也有可能你根本就不想控制自己呢?”来自地狱的低沉轻喃,从他的耳朵不受控制地灌进大脑。洛尘捂住头,大口喘息着蹲下。
他隐约知道,穆萨说的,就是事实。
可他还是做着无用的垂死挣扎,近乎自语喃喃重复:“不会是我做的……不是……不是……”
穆萨似乎也跟着蹲了下来,语气颇为无奈:“为什么要这么难过呢?明明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无法对你施暴了不是么?你看,十一岁我醒来的时候,还做了这个礼物给你呢。明明当时你很开心啊……”他开了灯,体贴地遮住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睁不开的眼睛——当洛尘彻底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他似乎一脚踏空,又落回了十几年前的地狱。
上次进来时窗前的椅子上还摞着一叠资料,如今那上面规规整整地坐了一具人类的骨架。
苍白,僵硬,像是恐怖片里用来吸引眼球的摆拍道具。
他的母亲。
“你抛尸的地点着实不太好呢,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烂的差不多只剩骨架了。不过没关系,她死掉可比活着的时候安静多了。”穆萨走过去,随意拉起那具骷髅的手指,指骨格拉轻响,让人毛骨悚然地垂下,“怎么不过来,洛尘?没关系呦,现在她已经无法伤害你了。”
怪诞的画面在他眼前旋转,如一只压进他大脑的卷笔刀,身体和意识像是刨下的铅笔木花一样旋转着分离。他缩在一个又长又黑的通道尽头,像是观看电影般,远远望向反着白光的现实世界。
“我们现在要先处理另一个问题。”视线动摇着,洛尘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拉开卧室最后一扇衣柜门。
那个在大街上攻击过他的精神病人就缩在空荡荡的衣柜里,没有防备地突然被揪出来,惊骇的神情定格在画面上。
“这位先生,在我们家的衣柜里可是窝了好几天了。”
第27章
“你是被药物腐蚀了神经么,洛尘?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迟钝。”远远传来的声音轻飘飘的蛛网般黏在他脸上,镜头晃动着颇有电影里旋转特效的意味。他坐在特等席上,镜头里的男人因疼痛扭曲了脸,看着被扭成古怪角度的手腕,张开嘴还没来得及痛呼尖叫,就被一拳捶到了肚子上。
——只差一桶爆米花了。洛尘想。
画面越来越暴力,晃动的视角让他看了有些想吐。在地上的男人被掐住脖子时,洛尘试图开始反抗。
他撕扯着身上的薄膜,它看似无害地分隔开两个世界,却让他的意识和声音完全无法传达给外界。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地平线上的一点白光渐渐放大,直到充斥整个眼眶。
“别杀他!”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觉得身体能动了。手指刚刚泄力,倒在地上的男人就一骨碌爬起,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冲去。
“你会后悔的。”恶魔站在他背后,低低地冲他笑。
洛尘决定不理他。
只是他没想到后悔的时间来的这么快。
两天后他接到秦语晴的电话,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洛尘吓了一跳,想起游乐场前尴尬的告白事件他本来有些不自在,但现在剩下的只有担心和惊吓。
细心地安慰了她一会,哽咽的女孩断断续续哭诉道:“洛尘、洛尘……怎么办啊……我爸爸出事了……呜……”
秦语晴的母亲在她儿时去世了,多年来她和一直打着零工的父亲相依为命。生命太早把它的重担压在未及成年的小女孩肩上,她才会在高中这么紧张的时候出来打工。洛尘知道父亲对她的重要性,皱起眉头担忧询问:“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出事?”
“他、他被一个疯子推到马路上,被、被车撞伤了……”秦语晴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怎么办……我们家里根本凑不出那么多医药费啊!肇事者是个疯子,无法追究法律责任。车主赔付的钱又根本不够……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的声音很模糊,似乎被手掌捂住了呜咽。
洛尘心里隐隐不安,他好像猜到些什么,试探问道:“你父亲……出事的地点在哪里?”
秦语晴模糊不清地报出一个小区地址,洛尘心里一跳——那是他住的地方。
该不会是……那天放走的那个疯子干的吧?不,不会那么巧的。洛尘想到穆萨说的话,心里忐忑不安。在秦语晴提出借钱垫医药费时他一口答应。
他本来不想出门——毕竟身体里住了个不知何时会杀人的疯子——为了他人的生命安全着想,他这种人还是被关进精神病院比较妥当。可是想起秦语晴,他咬咬牙,还是出门了。
浑浑噩噩走到ATM前,他掏出银行卡,手指停在键盘上时愣住了——他不记得银行卡密码。
开玩笑吧?这可是他的银行卡啊,以前不也是从这上面提钱么?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那六个短短的数字组合就像从未出现过般从他脑子里彻底抹去。
“是你放走那个疯子的,我说过吧,让你不要后悔。”穆萨出现在他背后,洛尘只是盯着金属板上模糊的反光,没有回头:“密码……是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钱是我挣得,可没有给不相干的人用的道理。”看到他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穆萨似乎很高兴,“怎么了?你真的以为靠你自己可以活下去么?要不是我,你可能不会先被人杀死,而是先穷死。”
“啊,你也可以向你的父亲求助。不过我倒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毕竟他……在家庭虐待的事故里,可不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留下这么一句语焉不详满是恶意的话,穆萨轻笑着消失了。只剩洛尘一个人,顺着机器滑下来,捏着银行卡的手指收紧,似乎想要掐断的,是另一个人的脖颈。
他应该怎么对秦语晴说?他的另一个人格不肯告诉他密码所以他提不出来钱?哦,顺便一讲,你的父亲说不定是他间接弄进医院的之类的?不不,他才不会被穆萨一句话带偏,说不定推了她父亲一把的那个疯子,根本不是他放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