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条理清晰的想了很多——他推开饭店包厢的门,顿时后悔来参加这愚蠢的同学聚会了。
满屋子的陌生人。
洛尘本来就对遥远又苦痛的高中生活没什么印象,更别提多少年过去了,昔日的同学早就成长为面目全非的大人,他根本就无法从那一张张朝他看过来的面孔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你是洛尘,对吧?”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凑上来,搓着手对他笑,“我是张磊啊,你还记得不?来来来,快进来坐啊!这可是我们毕业后第一次同学聚会,虽然人没全,不过能联系上就不错啦!”
洛尘被硬拽了进去,他局促不安地缩在角落的沙发上,看着人们分成三三两两的小团体,与其说是同学们叙旧,不如直白的说成是变相的炫富。他看了一会就觉得恶心又不自在,还有人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工作和收入,间或借着举酒的动作状似无意地炫耀手腕上的名牌手表。
正好有人传来一张毕业照,洛尘赶忙借此逃脱老同学的“叙旧”。他接过来,开始在照片里找自己的影像。可等他真的找到了,他又觉得不对劲——那张脸挤在一排排的人脸中,有点模糊,却有种摄人心魄的亲和力。他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富有感染力的自信内敛的气度——这绝对不是他的笑容!照片上的那个人是穆萨!
传来照片的同学看了看他的脸,笑着说:“是洛尘吧?你现在怎么样?哈哈,虽然高一你好像成绩不怎么样,可是高考的时候却出人意料地上了重点医科大学啊!哎哎,你现在在哪所医院工作啊?”
洛尘借口上厕所出了包厢,去洗手池洗了把脸。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把脸埋进水池里,安慰自己道:难怪对高中的生活只有模糊的记忆,恐怕日记上“洛尘”崩溃后出现的就是穆萨了。他疲惫地抬起头来,镜子里那个死气沉沉的青年也抬起一双阴冷死寂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厕所的隔间门喑哑的声响,一个男人出现在他背后,他脸上的表情很恐怖,惧怕和仇恨混杂,看得洛尘心里一跳。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个啤酒瓶砸到了脑袋上。
第22章
昏暗的废弃工厂,老实的灯泡太久没通电,那一点灰黄的光亮还没有男人指间明明灭灭的香烟的红色亮。
张磊抽着烟,呆坐在地上看着被绑得死紧的洛尘。敲晕他的男人——王鹏坐在一边,手里还拿着凝固了血迹的碎酒瓶。终于——终于让他等到这一天了!因为这个人,他的好兄弟死了,他从此背负着懊恼和自责,混的越来越差,甚至连父亲都受了影响,他再也不是个能混吃等死胡作非为的官二代了,他现在混的比条野狗还不如!
全都是因为这个人!全是他的错!王鹏咬着牙,发出可怕的嘎啦声,他一边伸手去摸怀里的枪,一边想起以前的事——
王鹏缺点零花钱。
他是这所省重点高中里的异类,父亲用钱买了名额,就算他成绩烂的像是实验班中的搅屎棍,老师也不会管他。
他头发染的黄黄白白,自以为帅气地裹了一身黑色皮夹克,身后跟着两个小弟,大摇大摆地穿过校园。
没有人敢招惹他,就算他学习不好又怎样,不还是可以在重点高中里蔑视一群只会读死书的“好学生”?
还真有个不长眼睛的,低头撞到他身上,他啐了一口,伸手拽着他头发粗暴地把他拉起来。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因为身量太矮身体太瘦,很容易让人错把他当作中学生。他眼袋很重,因为营养不良而高高突出的颧骨上,还有一道新鲜的划痕。
一看他的脸,王鹏就笑了:“呦,洛尘啊。你这是要去哪啊?”这他的同班同学,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王鹏一度怀疑他也是花钱“买进来”的——不过么,这种唯唯诺诺的废物,实在不太像是家里有钱的。但是没大钱也没关系,像他这种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向他人告状的胆小鬼,倒是个可以长期培养的“提款机”。
“老子缺点零花钱。”王鹏哥俩好地把洛尘佝偻的脊背压在肥胖的腋下,不顾他的挣扎和另外两人包住他向校门走去,“借点花花?”
郊区废弃的水泥厂。
洛尘半张脸已经肿了起来,他捂住被狠踹了几脚的腹部,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三个人高马大的高中生,兴致盎然地围在洛尘身边,像是三只不怀好意的野狗,围住一只可怜兮兮的家兔。
王鹏又点了一遍手里厚厚一叠百元大钞,不可置信又乐不可支:“呦,你小子竟然还挺有钱吗,看不出来啊!当然啦,你孝敬大哥我这么多钱,我也不会让你回不去的。”他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只要你学几声狗叫,让哥几个高兴高兴,这张一百元的就给你,怎么样?”
洛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他从始至终没有因为这几个小混混的殴打和辱骂看他们一眼,而是一直把因为恐惧颤抖不停的眼球,盯住远远的一个角落。
“我……我还要,回去,给同学,做值日……”说话对于他来讲,似乎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他断断续续、一个词一个词地蹦出来,“请,让我回去,不然……”
“不然怎样?啊?!”王鹏火大,这小子从进来开始就连被揍都没正眼看他们,让人火大,“难道还会有谁担心你来找你?!学校那群吊人哪个有胆子来管我们的事?!”
他扬头示意一下,张磊和张宇一人一边把洛尘拉起,将他悬在水泥池上方。
“快叫啊!你要再不叫,我就踢你下去。”王鹏抬脚作势要踢,其实他也只是吓唬吓唬,下面那一池子未干的水泥,虽然不会必死无疑,却也能折腾的人去了半条命。
可出乎他意料,洛尘就算被提到半空,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断断续续:“他,生气了。叫你们,别闹。”
他近乎呜咽的嗓音哭诉着真切的恐惧,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头,像只宠物般被迫接受着主人的爱抚,红肿的眼角吊起,死死盯着张鹏头顶的方向。
难道、难道那里真有什么人?王鹏顿觉后背一凉。转瞬一想,又觉得这看上去明显智力有问题的小子说不定真是个神经病,他觉得自己被耍了,火气一上来,抬脚就向他踹去:“敢玩老子,去死吧!”
扑通的重物掉落声,以及凄厉的惨叫,终于让王鹏清醒一点,他有些不安——要是真搞出人命,他老爸还不抽他一顿。他走到池边忐忑一看,惊住了。
在池子里上下沉浮急声呼救的,是张宇。
怎、怎么会这样?!被踢下去的,明明、明明是洛尘!
王鹏白了一张脸,身后却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到:“我不是说过,别、闹、了、吗。”
洛尘好整以暇地站在他后面,他慢慢地、慢慢地,裂开嘴角,那一瞬间,这个满身伤痕的男孩身上,出现一种有如实质让人毛骨悚然的恶念。
“你、你……”王鹏骇的向后一退,差点随着张宇跌进池子里。面前这个人,明明还是洛尘,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强大的侵略者的气息,他的眼睛看着他们,却似乎只是在看蝼蚁垃圾。
他会被杀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王鹏就吓得几乎尿裤子,他哆哆嗦嗦地,辞不达意:“你、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你要是动我,学校里的人都看到了!”
洛尘,不,那根本就不会是洛尘,他微微一笑:“你不用担心,踢他下去的,可是你啊。学校里的人,也不敢管你们的事情,不是么?”他低头看他,那个嚣张跋扈的官二代已经失声跌到地上,裤子下一片浊黄。洛尘眼睛里满是恶意的嘲讽,轻蔑又不屑。慢慢地、慢慢地,扯开嘴角:“现在,该感谢你们对我家洛尘的照顾了。”
他放出了一只魔鬼!
王鹏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洛尘会这么害怕,他说的那个人……
“你刚才……好像让洛尘做什么来着?我不是很明白呢,不如你来示范一下?来啊,叫吧。”
洛尘踩住王鹏的头,眸子像是进不了一丝光线的黑洞,毫无感情地逼视他。碾在他太阳穴上的鞋尖让他的头快要爆裂般剧痛!自称老子的王鹏涕泪横流,在他脚下呜噜唔汪地胡乱嚎起来。
可他一丝恨意也不敢生出,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真有人,会有这样危险又恐怖的气场,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光是被那双藏着地狱的眼睛看到,他就觉得自己要做恶梦了!
他和张磊都被狠揍了一顿,眼睁睁地看着已经爬到池子边缘的张宇被一次次踹下去,洛尘却像玩腻了一样,无聊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摊在地上的两人勾勾手指:“过来。”
“大家可是在一条船上啊。”洛尘一脸是为你们好的表情,却让理解他要做什么的两人后背一冷。“所以只有每个人都动过手,才会保证没有人去告密啊。”
在池子里沉浮挣扎的张宇,终于还是变成一具尸体。
张磊看着他好友面目不清的尸体,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只是一点保障。”洛尘笑着举起手机,屏幕上,正是两人一次次把张宇踩下去的视频,“让我想想看……不如等到我们第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再还给你们吧。”
第23章
这是困扰王鹏多年的噩梦,以张宇的死为转折点,洛尘彻底变了一个人。他曾经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不仅成绩糟糕还软弱可欺,是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出气筒。可是那个晚上以后——他彻底地变了。
他仍然和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却有了一种温和又不可侵犯的凌然气场。他看上去依旧温柔可亲,只是王鹏看着他的时候,心里总是因恐惧而发麻——那是一把藏在棉花里的毒刃,只是看他一眼,就觉得身上被割伤一样的疼痛。
洛尘成绩迅速提高,王鹏却依然是跟搅屎棍,不过他混的越来越差。在洛尘考上医科大学后,他已经因为精神衰弱被家人送去了医院。他并没有因为张宇的事情来找过他,尽管想象中的恐吓、勒索或者他玩腻了的更肮脏的手段都没出现,王鹏却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愧疚和恐惧的怪圈,每晚都被张宇失去生机被水泥吞下的身影吓醒——他隐隐猜到了洛尘让他活着的意图——只要他活着,他就是共犯,他就是杀过人的小混混,是个会永远被愧疚和悔恨折磨的废人!
他一度以为洛尘是被鬼上身了,不过在被送去医院后他被迫了解了相关知识,猜测洛尘可能是人格分裂患者。不过,管他是什么呢,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就在曾经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掏出手枪,按下保险栓的手指因为兴奋而颤抖,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地上的人时,他愣住了——
地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明明是狼狈不堪的姿势,那双仰视他的眸子却仿佛藏了地狱,阴冷的黑色风暴在他瞳孔中央压缩旋转,竖成一线,他听到洛尘的声音,轻轻地,似乎带了微微笑意:“砰。”
他的大脑随着这声音,彻底崩碎稀烂。
洛尘做了个相当古怪的梦。
他站在海边,沙子覆住他的脚背,清澈的海水包容了整个天空的倒影,蓝天白云安逸地在水面下轻摇浅漾。这样的美景缎带般铺陈到地平线尽头,光是看着就让人止不住微笑。
洛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脚下好像真的是天空。
他慢慢抬起头,黑暗阴冷诡秘莫测的海底悬在他头顶替代了天空,像是技术拙劣的ps。如同置身于没有承压玻璃的水族馆,兜住整个海洋的薄膜在他抬头的瞬间破裂,凝集起恐怖漩涡的海水开裂,咆哮汹涌着将洛尘吞没覆灭。
洛尘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醒来,头疼得快要裂开。周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肮脏破旧的废弃工厂,下陷池子里垃圾零碎扔了一地,离他不远的地方,王鹏和张磊不知生死的躺在地上。
洛尘站起来,脚还有些发软,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王鹏旁边,费劲地伸手推了推趴在地上毫无动静的人:“喂!你怎么了,没事——”他的手指颤抖着,不敢置信地再次停在那个人冰冷的脖颈上确认——他没有脉搏。
“怎么、怎么回事?”他手脚发软,爬到另一个人旁边,就在他吃力翻过张磊的瞬间,他只进不出的吐息终于停止了,浑浊放大的黑色瞳孔里,洛尘惊慌失措的面孔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
他死了。
洛尘愣愣地放下他,和尸体后颈接触的手指慢慢发麻。是谁杀了他们?会是……穆萨干的吗?!洛尘揪住头发,负罪感一瞬间压垮了他,以至于哪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才从痛苦的自责里骤然清醒。
“吴铭?!”洛尘愣愣地被他从地上拉起,一瞬间想要退缩。任何一个警察看到这幅场面都会第一反应把他控制住吧?更何况——吴铭很可能知道穆萨做过些什么。
他扶住吴铭的胳膊,近乎绝望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不是、真不是我做的!我,我有人格分裂,他们、他们——”
“你想说,他们是被你的另一个人格杀掉的么?”吴铭问道,他面目僵硬,一点表情都没有。
“是的!是的!我、我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洗手间被人打晕后就——”洛尘说不下去了,因为吴铭一拳挥到了他的脸上。
一个身强体壮怒火熊熊的警察能对一个被药物腐蚀身体的精神病人造成多大伤害,看看洛尘充气般迅速肿起的脸颊就知道了。他说不出话——因为他的唇齿被迅速涌出的鲜血占满。冰冷的手铐“咔嚓”在他腕上咬合,就和吴铭眼中冰冷燃烧的火焰一样:“我见过很多杀人犯利用这种法律漏洞为自己开脱。如果你不是精神病人,那你就只是个该被枪决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如果你真的是个精神病人——”
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那你就更该去死。”
第24章
洛尘知道穆萨杀了很多人,但是今天他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认知到“死亡”的定义。他心里有着恐惧自责,但是更多的,是对于现状的不安和愤怒。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甚至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他才是从始至终最无辜、最清白的那个!为什么、为什么穆萨做了这种事情,却让他来承担后果?只是因为他是个精神病人吗?!
他坐在吴铭的办公室里,手铐另一端被草草固定在桌角上。桌上散落着各种各样和他有关的资料、证件复印件甚至是剪报和监控录像带。他面前是一张黑白的剪报,他就那么盯着报纸上硕大的“大巴翻倒,三河疗养院二十三名员工死亡,事故现场血流成河”标题,心里纷纷杂杂的想法一点点沉淀下来。
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轰隆隆地在他脑袋里扑来飞去一刻不停地炸响——
如果你死掉就好了。
如果你不曾出生就好了。
如果他死了,就不会有人被穆萨杀掉,他也算是偿还身上背负的累累血债——虽然他一个人的命似乎远远不够弥补穆萨犯下的血迹斑斑人命堆砌的错误。
不过那也没关系,起码以后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存在死亡,他也不用一刻不停地被过分活跃的道德心折磨虐待。
他可以获得真正的安宁,在枪响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