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尴尬,因为对方噼里啪啦倒豆子似得报出好几个人名,直嚷嚷着大家都想见见他,可他却连他们是同一个高中还是同一个初中的都想不起来。
“你一定要来啊,王鹏一直都想见你。还有,那件事……”自称是张磊的男人声音沉了下去,又嘶哑又冰冷,听得洛尘忍不住哆嗦一下。可对方报上个时间和地点,很快挂了电话。
洛尘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呆,对方语焉不详的含糊呢喃让人不安。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事忘到脑后——秦语晴正吵着要工资呢。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钱包,这才想起半个月前把现金都借给以前同事了。他穿过马路决定去取些钱,嘀咕着自己这些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到了银行门口,他打开钱包去摸银行卡,却发现夹层里,整齐地放着好几张整百钞票。他拿出来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八张,每张边角上还沾了些干掉的水迹。
这正是他借给同事的八百块钱。
洛尘站在门口,可能是不久前刚下过雪,他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他脊梁骨爬上来,让他捏着钱的手指都开始颤栗起来。
……怎么回事?
这几张钱,明明、明明就是他借出去的那几张啊,连残留水迹的地方都一模一样,难道是同事根本没花钱就把钱又还给他了?就算同事真把钱还他了,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秦语晴拿到工资开心的欢呼起来,她攥着钞票一遍遍数着的模样还真像个财迷。看看天也不早了,洛尘干脆提前让心不在焉的小姑娘走了,他一个人在店里坐着,就着冷水囫囵吞下几粒药,身上越来越冷,那几张钞票的影子简直像雪地下湿漉漉的阴影,黏黏糊糊冰冷恶心。
天色渐晚,旁边的超市饭馆皆次关门,本就不怎么繁华的街上,很快就一个行人都没有了。这条街道没有夜市,路灯都稀稀落落地不甚明亮。洛尘想着室友应该在家,干脆提前关了店门,想回去和他聊一聊。
虽然和室友谈论这种怪事根本无济于事,可他就是毫无理由地信任他、依赖他,可以说从他接受心理医生辅导治疗后,他室友知道的东西,比杨涵知道的要多得多。
离花店最近的路灯是坏的,所以洛尘掏出手机,别扭地把它夹住,借着微弱荧光挂上锁。他转过身时,猛然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站了一个穿着警服的人。
洛尘被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男人吓了一跳,他反射性的朝后退了一步,脚踝撞到铁质的冰冷门槛上,褪了一层皮般生疼。他没顾去揉,愣愣地盯着他,问了句傻话:“吴铭……你是警察?”
这个叫吴铭的男人已经连续一个礼拜、几乎在同一时间来买一束玫瑰。就算他第一次来店里时眼神凶恶地瞪了洛尘好一会,可他几乎每次都趁着秦语晴找零时拖着洛尘扯东扯西,几天下来两人已经熟络不少。虽然他不苟言笑面目肃穆,洛尘看得出他只是不善言辞。毕竟对着第一次听到他大名笑得前仰后合的秦语晴,吴铭也只是像个大男孩似的红了脸,并没有像洛尘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
吴铭低下头看了一眼身上警服,疲惫地揉揉眉心:“啊,以前没和你说过。最近工作太忙了,又怕你关门走了,所以忘了换。”
“啊,抱歉。我再把门打开吧……”洛尘说着就要去掏钥匙,被吴铭一把按住了手:“没事,既然已经关门了,我明天再买就是。不过最近不太安全,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洛尘惊讶,连连摆手。可是他向来是没有主见的人,被吴铭声色俱厉地教育了几句只好灰溜溜地和他并肩往家走。
走到半路,鸦青色的云霭突兀散去,星星看不到几颗,月亮倒是亮得很,可那光华,在这种人声绝迹的冬夜格外阴冷。洛尘头疼的有些厉害,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走在他前面的吴铭,没有他的带路,依旧向着正确的方向走着。
冷冰冰无机质的惨白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洛尘低头摇摇晃晃走了一会,突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条。
第9章
一个脏兮兮的男人,站得离洛尘很近,他神经质的面孔几乎就贴在洛尘脸上,喉咙里发出低微的、野兽般的咯吱声。
他认得这张脸!
可是他喊不出口,迅速流失的血液带走体温和理智,翻转的视野里,灰黑色的大衣一角落进眼底。
身边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窜动,他隐隐听到吴铭的厉喝。
靛蓝天空扭曲成大大小小的漩涡,被高楼大厦切割成一张歪斜的、女人的脸。
鲜红的弦月勾成促狭的笑容,嘴唇的颜色就像滴滴答答永远不会凝结停歇的血液,出于恐惧争先恐后从他的血管里逃离。
我在、害怕些什么?
我要,想起些什么?
女人的指甲很长,劈过之后生成的倒刺剐进他皮肉里。她小心地捏着一块碎玻璃,慢慢地、用力地,从上到下划烂了他的胳膊。
那伤口又深又长,皮肉外翻,惨白的骨骼裸露了一秒钟,就被汹涌而出的鲜血蚕食鲸吞,湮没倾盖。
鲜血哀嚎哭叫着,骨骼哀嚎哭叫着,皮肉哀嚎哭叫着,被按在地上的小男孩也在哀嚎哭叫着。
他的胳膊太细了,被女人同样瘦骨嶙峋的手指一捏,像只烟一样被掐灭在掌心里。女人按住他的伤口,手指贪婪地陷进去,抠挖,刮挠,撕扯。他痛苦的声音越来越低,发青的眼眶内养着的两只眼珠,慢慢翻成死白。
“你看,洛洛……妈妈染得指甲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啊哈哈哈哈!!!!!!!”女人抻开五指,把染成血红色的指尖亮给他看。握紧他手臂的手掌越收越紧,裂开的伤口血都要流干了,骨骼被捏得咯吱作响。
疼痛愈发鲜明,让人无法忍耐。于是破碎的意识骤然浮出水面,洛尘猛地睁开眼睛,呆滞地凝视着雪白的天花板。
……天花板?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只有头能够微微一偏,这足够让他看到床头柜上,那张小小的三人合影。
是在自己家里。
他眼珠转转,抬眸瞟到吴铭双手环胸,面色阴郁地坐在床角的凳子上。
吴铭闭着眼睛似在假寐,洛尘才艰难地撑起身体,他就蓦然睁开眼睛,眼神和往常一样清明犀利:“你醒了。”
他懒懒地交叉双腿,好整以暇地看着洛尘因为疼痛和失力重新跌回床上,发出压抑不住的闷哼。他长长吸一口气,好似把什么翻涌的激烈情绪压制下去,例行公事般问道:“伤口还疼吗?我看你伤的不太重,就没带你看医生,自己给你包扎了。”
洛尘感激地对他笑笑,勉力撑起疲软的身体:“谢谢。”他努力地回想,却和以前一样,只有些零碎模糊的残画,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又发作了:“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吴铭沉默,脸色不是很好看,:“确实有点。当时你情况不太好,那个歹徒把你刺伤后,你就倒在地上,开始、开始撕你的伤口……”他皱皱眉,显然不想去再回忆,打量他的目光有点嫌恶。不无恶意的直白问道:“你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洛尘被他直白的语言呛住,一时间脑子里纷纷杂杂,无数声音浮出水面,气泡般一个个炸裂。
于是嘲讽的话语也就飘出来,利箭一样刺穿他的头颅。
“……疯子!”
“噫,好恶心啊,离他远点。”
“哈哈,看上去和嗑药一样啊,真可怕。快走快走,别看了……”
洛尘扶住摇摇晃晃的额头,太阳穴疼的快要裂开,他嘴唇干裂,可能是因为失血,嗓子里干渴得快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似被冰冷的刀片切开气管,割断喉咙。很多人问过他这种话,所以他也像以前无数次忍受着异样的眼光,哑着嗓音回答:“不是。”
有时候,谎言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是立在他影子里的支架,撑起一具伤痕累累的皮囊。
吴铭显然没有相信,他问了几句,无外乎是否看清了那人的脸,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之类。洛尘想到杨涵,觉得不能再给他平白添了麻烦,犹豫一下,还是回答不知道。
吴铭拧起眉头,一向冷然的眸子里燃起两簇仇视的火焰:“竟然在大街上用利器行凶伤人,我绝对饶不了他。”他咬牙切齿,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相当恐怖:“我会尽快调查清情况,你最近几天最好还是不要出门。”说完他就拿起自己的外套,走到门口,顿了一下,回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他的眼前:“看一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洛尘把头低下,下巴艰难地抵在脖子上,垂眼看去。照片上时一个衣衫革履面带笑容的男人的全身照,他剃了平头,胳膊下夹了几个文件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成功男人。
洛尘当然认得他,几个礼拜前,这个不复光鲜亮丽的男人还来找他借过钱。
洛尘点点头,不过很快他又停下来了,因为这个动作会让他头疼的更厉害:“认识。他是我以前的同事,姓张,叫张、张……”洛尘拧着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他抬头看面无表情的吴铭,试探问道:“那个……他怎么了?”
吴铭把照片收回口袋,冷冷说道:“他死了。”
第10章
吴铭摔门离去时,洛尘似乎听到声隐隐约约的冷哼,如同用胸腔储存的叹息,蝙蝠般扑棱棱飞起,隐到屋角看不到的阴影里去了。
那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洛尘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个警察,还真是失礼。”寒玉溅碎在水晶上般清脆微冷的男声,洛尘瞳孔紧缩,心跳鼓槌般不受控制地加快。他猛一回头,见到本该出差在外的室友靠在衣柜上,好像他一直都站在阴影里,用比刀子还尖锐的森寒目光凝视着吴铭离去的后背。
洛尘勉强撑起身体,狐疑又不敢把表露出情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他根本不知道室友是何时进的家门,也许他昨天就回来了?肯定是这样,要不然吴铭怎么能拖着晕倒的他进到出租屋里呢。
他自以为说服了自己,室友已经搬了椅子坐到他床头,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放轻声音柔柔说着:“……实在放心不下你,正巧工作也不多了,我就提前回来看看你。结果你还真的出事了……”
捧着水杯的洛尘陷进软绵绵的靠垫里,裹在绷带里的伤口有些麻涨,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室友的絮絮叨叨,心里还在想着吴铭刚才没头没脑的问话。
他的同事死了,吴铭突然冷淡的态度,他钱包里多出的几张纸币——他的死,会和自己有关吗?
室友塞了瓣苹果到他嘴里,笑眯眯问道:“你在想什么?”
“以前的同事……出事了。”洛尘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说出那个死字。
“哦,我听到了。是那个张亦生吧,听说是被抛尸到城东废弃的公共厕所,死状还很凄惨。”室友收拾好果皮,用一种云淡风轻讨论今天天气般的语气谈起死亡。
“你为什么会知道……”洛尘下意识地反问,可声音卡在喉口,如鲠鱼骨。
他都不记得的名字,为什么室友会知道;警察都未公布的死讯,为什么他会那么清楚?
“有些人啊,拿了别人的东西就不知道还了。更何况——”室友的语气突然温柔,一如盛开在深潭里的花,“你不记得,也是件好事。”他把手插入洛尘的发中,玉白的指尖如同剥了皮的葱白嫩尖细,洛尘却打个哆嗦,无端觉得那些手指活像死死钉住一丛荒草的毒虫,被他触碰过的头皮如同火焰灼烧,隐隐发麻:“那个……你、在说什么啊……”
室友收回手,拇指顺便拭去他唇角一点溢出的汁液,似笑非笑:“没什么,把手伸出来,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他伸过胳膊圈住洛尘,轻柔拆开草草包裹上的纱布,凝视那道一指长伤口的眼神分外温柔,他手指停在裂口的边缘,似乎想要触碰,又害怕弄疼洛尘,手指隔了层薄薄空气,一笔一划地描摹那道伤口的轮廓。
室友沉默一会,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又清澈又动听,洛尘无端觉察凉意,这种凉意甚至让他昏沉的大脑都清醒起来。他撑着室友的胳膊,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你在笑什么……?”
“等明天你好一点,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吧。”他笑得眉眼弯弯,似乎一点恶意都没有。洛尘望了他许久,确定他现在什么都不会说,只好点头应下。
第11章
在事发地点及附近勘察询问却一无所获,吴铭干脆回了局里,拿了几分至今未曾解决的案件看了起来。
这些案件里最早的在六年前,最近的就是半个月前发生的城东抛尸案。这些案件有的受害者失踪七年至今未找到,有的受害者被残忍杀害弃尸郊外,例如一个叫王苍的公司经理,一个月前家人报了失踪,不久前才在A市找到他部分残尸——说是残尸,不如讲是半截手指头,要不是好巧不巧地被凶手丢弃在过桥收费站,搞不好至今还认为他只是失踪。
他们看似毫无关联,吴铭却从字里行间欲盖弥彰的遮掩里看出点端倪:他们,都和洛尘有关。
失踪七年的张宇,和洛尘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被疑为已被分尸的王苍,是洛尘以前的老板。而不久前被弃尸城东的张亦生,则和他曾经是同事。
他们或多或少都和洛尘有过些挣执摩擦,吴铭想要查到这些并不容易,有人刻意隐去这些痕迹,甚至在他介入调查时推三阻四,障碍重重——
这点,才是让他真正起疑心的原因。
那天晚上他执意送洛尘回家,也是抱着调查的念头——他早就想去洛尘家搜查一次寻找些线索了,调查到了他家地址却苦于身份不便非法入室。洛尘遭到攻击,倒是给了他不错的借口。
当然,他对于会在大街上当着警察的面公然伤人的畜生恨之入骨,他发誓会给他严惩。不过他对于洛尘有一种非常清晰的直觉——就算他不是凶手,他也和凶手脱不了干系。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这对于他年纪轻轻就出任刑警帮助很大,所以这一次,他同样决定信任自己的直觉。
吴铭废了很大力气才让洛尘安静下来,他发起狂的样子就连吴铭都感到些许恐惧。从他身上搜出钥匙进了家门,左臂上两指长的伤口虽然看着吓人,却不再流血。吴铭草草给他包扎好,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在他醒来前搜查一下他的家里。
出租房只有两个房间,他把洛尘放在唯一能打开门的房间床上,站在客厅的鱼缸前揉着脖子。
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很糟糕。说实话,房间里东西不多也不乱,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单身男人居住的地方。可是……他捏住自己后颈的手指使力,指节凸起泛白。
陈旧的,腐败的,逝者不肯离去,在地上攀爬留下的深深痕迹,就如同他吸入的空气,全是腐败在内脏深处激荡起的剧毒孢子。
死者的眼球盯着他,不肯瞑目。
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举步回到洛尘的房间。
卧室里摆设简单,靠墙的衣柜擦拭得能照出人的影子,墙角的镜子反而斑驳模糊,洛尘昏睡的双人床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洁白床单下露出的床板发灰暗黄,零星显露些意味不详的暗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