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井轻拍他的后背,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良久,钟离翡才恢复一丝清明,他攥着苏井的手,虚弱地打量四周,只见四周装饰姹紫嫣红,极尽俗美。又垂下头,便见身上盖着一张大红缎面的被子,竟是鸳鸯戏水图样,想必是新婚所用,他面上一红,怯怯开口:“先生?”
苏井抚了抚他的手,将自己的手从中抽出,去一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水来,递给钟离翡,又自挂在一边的西服外套里掏出几个药瓶,仔细搭配一番,倒了一手心药,也递过去,“你发烧了,去军营太折腾,你先吃点药,等过了今晚再说。”
钟离翡乖乖吃了。
苏井将杯子接回自己手里来,“你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钟离翡想说“你不要离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什么都好。”
杯子回了原处,苏井去了厨房,钟离翡又躺下去,泪痕还未干,他伸手拭去,手背便觉一阵微凉。
鬼使神差一般,他舔了舔自己手背,突然愣了。
原来……眼泪是又咸又涩的。
那一天……我也是流了这样的泪吗?
苏井煮了粥,弄了几样清淡的小菜,他没让钟离翡下床,固执地喂钟离翡吃了这顿饭。
之后他收拾了碗筷,为钟离翡擦擦身子,自己也洗漱一番,便沉默地躺在钟离翡一旁,一双眼睛乌沉沉的,似乎想了许多东西,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钟离翡心里发慌,“先生……”
苏井侧侧身子,蹭了蹭他的脸。
“从前人人夸我机敏聪慧,于才学上有大天赋,我便心比天高。”苏井声音低沉,甚至有些无可奈何,“如今我才知道,若乱世风起,我这人不过是微末浮萍……我甚至,连你也护不好……”
“先生很好,”钟离翡坚定地说,“若没有先生,便没有今日小七。”
“小七……”
钟离翡伸出手,团住苏井的腰,药劲上来,他有些发困,是以声音低微轻柔:“先生是我的光。”
躯体交缠了温热,苏井心中感动,也拥住对方。
便天地不仁亦如何?
我只得此人即可。
……
“你见过他了?”盛身摇下车窗,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肆意张扬的人。
杜忻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轻嗤一声,“二公子不是京城的南系‘质子’么?怎么会到谒阳来?”
“京城早已不是当年我来之京城,还演给谁看?”盛身似是疲倦了,他推开车门下来,“你还喜欢他?”
杜忻沉默一会儿,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他说:“我从来没有不喜欢过他。”
盛身抿了抿唇,竟是无话可说。
第十六章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
杜忻当天下午就跟着盛身一起回了京城。这时两人对坐会安酒楼里,盛身亲自沏了一壶茶,为杜忻斟了一杯。
“不过是中了杜恪手下人的暗算,差点跟杜王八的女人睡到一块儿,没办法,只好趁着还没意乱情迷,从杜恪布置下的枪林弹雨里逃出去。”杜忻慢慢品了品那杯茶,轻慢的态度突然变得柔和,“我就是在那晚遇见他的,后来我算了算,他那时候大约才十一岁。”
“你也下得去手……”盛身语调悲凉,不知是为钟离翡,还是为自己。
“迷糊涂了,看得不仔细,也没管那么多。”杜忻笑了笑,复又讲起来,“第二天我就找不着他了,后来海城传出我死了的消息,我就也当做自己死了。伪造了个身份,我把海城几乎扒了个遍,也没找到他。”
“却是我想岔了,他那般如松高洁的人,在真正见识到事实之前,我从来不敢想他是南馆里的人。”杜忻将茶往一边一放,拿起酒壶,“这东西太修身养性了,不适合我这粗人,我还是喝酒为欢。”
他就着酒壶嘴饮一大口酒,松了一口气,道:“苏井带他离开,我坐了同一班车跟着。到了京城,他接管了苏家生意,我就在他最常去的绸缎铺对面买了间屋子住下。要不是这双眼睛太难掩饰,怕被人发觉身份,我就会去他店里帮忙了。”
“我其实还挺感谢京系的人的,尤其是苏井,哟,居然替我解决了杜恪。”
“杜恪也算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盛身抬头看他一眼,端起杯子小口饮茶,似乎是惋惜,他叹了一声,“我泡茶手艺竟大不如前。”
杜忻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关于杜恪光风霁月的表现给我听,竟然蹦出来一句这么不着边的话。”
“跟不着边的人,我犯不着说什么着边的话。”
“说得好。几年不见,你嘴皮子还是这么利索。”杜忻又饮几口酒,语气有点黯淡,“我也知道他该是光风霁月的人,不过生到我们杜家了,光风霁月就是个屁,死了也好……”
盛身不答,话题一转,又道:“钟离羽,你打算怎么办?他如今为京系,大哥……必定不会放过他的。”
“还能怎么样,嘿,不过他活我活,他死我死呗。”
“他可是不知道你杜二爷的心意。”
“还什么杜二爷呢?杜恪死了,杜王八也倒了,如今都归到你们南系了,可别再折煞我了。”杜忻声音忽地温柔几分,“……左右是我想爱他,不是他要我爱他,他知不知道,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呢?倒是你呀。”
那“呀”字尾音勾得老长,勾得盛身心魂一颤,就等待他的下文。
“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就别喜欢我了。”话音愈渐微弱,“我只喜欢曳尾当涂,最甘愿不留痕迹……”
话堪堪说完,待盛身再看他时,杜忻已经趴到了桌子上——竟是醉倒了。
盛身心底一凉。
他看出来了,到底还是叫他看出来了。
又转念一想,眸色更是黯然……也未尝不是自己故意露出破绽的,只盼他发觉,却未曾想,揭破真相之后,竟是这样痛心。
如同最早的时候,京系顾如玉发动夺权之战,以雷霆手段将原来的军阀头子柳骏拉下马去。南系也有过一番人事动摇,京系是叛乱者胜出,而南系是当权者险胜。
南系的挑战者便是南系主城佛陵的本土势力老大杜南方,此人阴险狡诈,周密筹谋,将南系逼至显山恶水之地……若非杜忻帮忙,便没有如今的南系了。
只是南系胜利之后,却再不见杜忻。
盛身以为他死了,从此丧失斗志,将一身天才光芒褪个干干净净,却不想,这人还活着。
这人还……有了喜欢的人。
长叹一声,他起身,脱下自己风衣外套,盖到了杜忻身上,随后默然走开。
得不到。也罢。
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盛身来到沉月阁时,盛修正端坐在躺椅上盯着貔貅状的香炉发呆。
自家大哥总是一身儒雅气质,给人一个温柔好欺的第一印象,虽然他一开口便将这气质破坏,人们却已将那无害形象镌刻心底。
谁能料到他的野心?
翻开柜子又取出一件外套,他慢吞吞地穿到身上,“大哥,我即刻便启程回佛陵。”
盛修仿佛才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他一眼,突然清明,重重“哦”了一声。
“事情若成,我向你讨个人情。”
“事情必成,”盛修向后躺下去,不叫盛身看到他的表情,他声音清冷,“你是功臣,这人情我给你。”
“若是不成,我也不会叫大哥为难的。”盛身保证一句,又接着道,“若能保全钟离翡,请大哥务必放他一马。”
他说完就打算出去,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听盛修问他:“老二,你同小……钟离翡的关系还没有我同他的好,你为什么要保他?你本打算旁观,又为什么、决定要帮我?”
“大哥,我为杜忻。”他的声音朗朗昭昭,“既然人世之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不过替他护一护他爱的人,又有何不可?”
盛身说完就迈出去另一步,不过片刻,他的身影便于盛修的视线之中消失。
盛身本是盛天属意的继承人,却因为“杜忻之死”丧失斗志,从此随意离乱人生。
和平条约签订后,送来的“质子”本不该有他——只是盛天为了吊打磨砺他的性子,希望他能回复从前,这才也让他一同过来。
盛身,从来不是弃子。
所以盛身这次回去,只要做好姿态,就能博得盛天的信任。
继而……一步步、夺了盛天的权力。
他不是回去客气地做甚么继承人,他是去“逼宫”——若盛天愿意老实退下位置,便叫他当个乐享天年的老人,若是不愿——盛身将做的,便是“弑父”了。
按盛身在盛天面前的受宠程度,他本不必这样。
只不过为了一个荒诞的条件……嗤,居然要为他喜欢的人保另一个人。
盛家,什么时候也出这样的傻子了?
盛修默念几句“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嘲讽地笑了出来,眼睛却忍不住酸了。
谒阳啊。
他闭上眼睛,如风,我会将那里放在最后。
第十七章
那晚之后,又几日过去,钟离翡已不见脆弱状态,苏井也好似从未那般慌张过。
两人,一个又成放浪不羁贵公子,一个再复刚毅俊朗少年郎。
“形势大约有变,”钟离翡用筷子蘸水,在桌子上随意拨剌起来,不多时,便画出了全国军队的攻防形势,点了点某条线,他道,“谒阳是外层与中层的交界点,若要打京系,必定得破谒阳。而谒阳有千山屏障,虽然不好破,却也不是没法子可破,按理来说,不该是如今这般寂静。除了顾二爷所说过的小队,我们来此已有四五天,竟不见对方有任何动静。”
苏井等他的下文。
“我有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测,却只能给你说,”钟离翡苦笑,“要是给别人说了,只怕多半会以为我在发疯。”
苏井握住他的手,似乎要通过两人握手的姿势给他传递力量一般,“我在这儿,你不用怕。”
“北系或是被什么绊住,或者他们根本就意不在谒阳,他们是要从京城维文港口登陆,打京城一个措手不及。”
苏井不解,“不过换种方式,如何便是天马行空?”
“北系从维文港口登陆,或是要从其周遭附属小国借道,或是要依靠南系力量,假使盛天同刘庆安有什么协议,这点也是可能的。无论哪一条路,都要比直接攻打谒阳更耗费许多资源,而北系并不富庶,再者这样做风险更大,自上次倭国来犯后,京系就加强了港口治理,并且北系许多人怕水,乘船而来杀伐,并不一定可以取得胜利。”
“……且再观察几日罢。”苏井听罢也沉思起来,良久才回一句,“即便这是真的,如今缺乏根据,连三叔都不能说服,更毋须提顾如玉。”
“嗯。”
苏井似叹非叹说一句:“和平都是假象啊。”
钟离翡将筷子掷到一边,“人心不足。”
“其实我大约知道刘庆安为什么来打顾如玉,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却要护着顾如玉。”苏井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倦,他似乎突然被某样事实打得痛不欲生。
他讲:“我在英伦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位白人女孩,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好,有两个男孩同时都在追求她,一个黑人男孩,一个白人男孩。按理说,她会选择后者,毕竟与前者在一起,相对来说,会艰难许多。”
“白人女孩却选了黑人男孩,他们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之后白人女孩的父亲阻挠他们两个结婚,她的父亲有权势,极轻松地便将黑人男孩驱逐了。黑人男孩在艰难的环境里挣扎痛苦,为了回到他的女孩身边,他咬牙历尽艰辛,终于回到故土。”
“这时白人女孩却已经去世。原来他离开之后,这女孩苦于相思,没多久就得了病,弥留之际,二人也没能再相见。而白人男孩已经长大,也变得很有权势,他因为白人女孩的死,怨恨上了黑人男孩。他并不知道是因为白人女孩的父亲黑人男孩才离开,他以为黑人男孩辜负了白人女孩。”
“为了报复,他设计陷害了黑人男孩,黑人男孩于是因他的报复而死。他报复完黑人男孩,本该是了结夙愿,却只觉得生而无趣,最后他自杀了。一生,从未得到,却全部失去。”
他说完,轻轻笑了笑,他歪着头问:“小七,你觉得值吗?”
钟离翡想了想,端正地答:“无所谓值与不值,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我却觉得不值。当年刘庆安与顾如玉都喜欢我母亲苏清,我母亲选了顾如玉,刘庆安情场失意,就远走北方。他以为顾如玉从此便同我母亲在一起长长久久,恩恩爱爱,他大约从不知道,我外公苏循觉得顾如玉小小平民,配不上我母亲,后来背着我母亲,构陷顾如玉一家,顾如玉三兄弟死里逃生,来到靖川,幼弟尚小,二弟性子又太温润,在异地,三人生存艰难,他不得已,投靠了当时的大军阀柳骏……”说到这儿苏井看了一眼钟离翡,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眼睛里的光幽亮亮的,甚至有一点瘆人,“……柳骏暴虐嗜杀,他为柳骏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他终于攒够实力回去,迎接他的,却只是我母亲立了十多年的坟墓。”
“那时我十五岁,我同情他,却不能原谅他,母亲的身子,多是相思积郁而拖垮的,刚好,”他笑,“我这位父亲啊,他也不原谅我,他觉得,若是没有我,我母亲也不会死。”
钟离翡担忧地看着他,一声“先生”柔情似水,其中安抚意味自不消提。
苏井突然拍桌而起,他声调猛地拔高,“我母亲的死,无论是因为谁,总归是咱们自己家的事,他刘庆安,一个离了京城几十年的人,一个跟我母亲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他凭什么!凭什么就打着为我母亲出气的名号,要来除掉我母亲爱的人!他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一己之私,就叫千千万万个母亲,失掉她们所爱的人!”
钟离翡忽地起身,紧紧拥住他,叹息一样的话语从唇齿间逸出,“人心不平。”略仰头,他的眼睛对上苏井的眼睛,“先生从前,不是看得最清楚吗?”
“不值,真不值。”苏井哂笑,声音低下去,“为了一个早化为了一抔黄土的女人,他们却拿无辜的人作奠,难道这样……我母亲就会安息了吗?难道这样……苏清就很好过了吗?”
他将脸贴上钟离翡的脸,眼里没有泪水,却叫人觉得悲伤无边无际,“小七,我替我母亲不值得啊……‘人心不平’,呵,这样的两个男人,打着爱她的旗号,却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之气,一个滥杀无辜,一个挑起内乱,心里怕是,早将苏清的模样都忘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