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贪玩,回去之时已经……你从大缸里爬出来,我只远远望了你一眼。后来你离开,我就坐在大门口看你。你那时不过八岁,本来你也只是钟离家天真无邪的小少爷,可是那一天,你的背影抻长,却让人觉得恐惧……”曲怜儿沉声而道,他是戏子是伶人,声音带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清气秀韵,便叫人忍不住沉溺于他的言语,“我料想你这一辈子,都放不下仇恨的,只是……”
钟离翡苦笑,“我放不下,我只是……藏了起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随曲怜儿的话又忆起那一幕灭门惨像,他声带颤抖,“我欠钟离家的,我死后自会还。我死后可以下十八层地狱,可以烈火里烧油锅里炸——可是当我是钟离翡时,我……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人间非羽……”曲怜儿喃喃自语一句,忽地笑起来,“若是我,也会旬生’。”他说:“就像如今你不是过去的钟离羽一样,我也不是以往的曲泽晋,我们都该有崭新的人生。”
钟离翡深呼吸一口气,好半天终于调整好了情绪,他道:“多谢。”还想再说什么,见苏井与孙墨两人哥俩好地并肩走回来,立即就缄了口。
苏井脸上挂了彩,眼角有道青紫的痕,脸上也有几处红印,反观孙墨,却是分毫无损,钟离翡清楚知晓,依苏井那性子,吃不了什么亏,还是担忧地迎上去,“疼吗?”
苏井甩了孙墨的胳膊,立刻揽着钟离翡坐下,附到他耳边:“你亲亲就不疼啦。”
他只是开个玩笑,本以为钟离翡会脸红而不去理他,却不想他说完之后,钟离翡真地偏了头,轻轻地在他眼角亲了亲,随后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问他:“好点了吗?”
苏井只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简直可爱得让他恨不得把对方藏起来,藏到一个除了他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叫他的光华只给他一个人绽放。
将钟离翡揽得又紧了点,苏井正心魂荡漾,对面的孙墨便狠狠咳嗽起来,这个打扰他人气氛的人犹嫌这般做法不够,咳完了又巴到曲怜儿身上,眨巴眨巴眼睛,“阿晋,我也要亲亲。”
曲怜儿伸出一只手推开他靠近的脸。
孙墨不死心,“阿晋,真的,我受了内伤。”
曲怜儿惊诧,“你是想让我给你添几道外伤吗?”
孙墨立刻闭嘴了。
苏井幸灾乐祸地冲孙墨挤眉弄眼,收到对方怒火冲天的眼神之后笑得更艳丽。
那过分白皙的肤色便在此刻,因这一笑显得异常动人。
雪肤英貌,清朗神韵,带着七分不羁,有如春日最自由的那一丛风——钟离翡痴了。
他八岁见得全家惨死,未将家人收葬便匆匆离开了靖川。他本是天真无邪、不明世事的小少爷,离去之时,根本不知要带金银细软,于是饥餐与流浪几乎要毁灭了他,他最大的姐姐将他藏起来时跟他说“要活下去”,他就跌跌撞撞地一个人漂泊着活下去。而后他昏于街角,被人贩子看中皮囊,洗干净罢,便被卖进了南馆。
到他十二岁时,他已见遍世人辞色,对这溃烂的人世再无希望之时,他遇见了苏井。
他说他是鹰。
是鹰——就该在天空翱翔,而非在这流莺群里,任人折辱。
他听出话外之音,所以他同苏井离去。
他先奉苏井为师,称他一句先生,却不想,慢慢竟将对方当作救命稻草,从此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他爱他,恨不得揉进骨血嵌于魂灵地爱他。
他从未开口说过,却全在眼神中表达了出来。
苏井慧眼,自然可以发觉。他揉了揉钟离翡的头,“别愣神了,蠢小鬼,看看爷的战利品。”
说罢,他拿出一方流墨玉胚放在手心,那玉胚是和田所出的上好玉料,墨色流畅,竟无半分杂质,叫人一眼就心生欢喜。
“这是?”
“回礼!”苏井将袖摆折起来,露出一串墨玉珠链,笑得绚烂,还有几分洋洋自得,“孙墨赔我的极品玉胚,我早年跟人学过几手,回头正好也给你刻个定情信物。”
说罢又想起来什么,解释道:“放心,除了你,我没给别人送过。”
钟离翡面红耳赤,挣扎着反驳道:“你现在还没弄好,也不算送……”
苏井并不辩解,只将嘴唇凑过去,堵住了钟离翡的话语。
……竟是完全当对面两人不存在。
曲怜儿眼角抽了抽,将头转向孙墨,“那老玉胚你跟爷爷求了恁久才求过来,你就这么给苏少了?”
孙墨不好意思地低声解释:“我打了苏井三十拳。”
受了三十拳居然还活着,曲怜儿心中的苏井的形象立刻高大了几分,“……苏少真耐打。”
“我觉得也是,嘿嘿嘿他怎么会这么耐打呢。”孙墨作为“妻奴”的自觉性在此刻完全显露出来,他谄媚地附和着曲怜儿,再次眼巴巴地望过去,“阿晋,这回能亲了吗?”
曲怜儿:“……滚。”
第十四章
京系踞于龙首的位置,具体可分为里、中、外三层。
谒阳便是外层与中层的交界之处。
由于顾如玉的大意,亦是刘庆安的隐忍与悄无声息,外层几乎已经失陷,如今的谒阳,正是战火最纷乱的地方。
顾如风在这儿已经将近一周时间。
刘庆安的兵不愧有“悍兵”之名,这一周间只有一回小小对战,却也惊他一身冷汗。
他有预感,京系被吞并不过是早晚的事。他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叫京系再苟延残喘几天罢了。
大哥顾如玉已经四十六岁,再没有从前那种生杀决断,如今的他,已经开始腐朽了。
二哥顾如梦善军术善权谋,搁至古时,能当个好丞相,却决计不适合这个以武力为胜的年代。
为盛修,他已变得无心军事,更毋须提对军事毫无所知的苏井。
京系,其实已经是大厦将倾之局。
他守在这里,是因为愚忠——忠于他的长官,忠于他的大哥顾如玉,亦是为了赌。
赌……盛修的心意。
胜,则皆大欢喜;败,则万劫不复。
“三叔。”苏井指指工人正在搬运的箱子,“一共是三个夹层,上层是在海城倒换的中等衣料,做军装是可以的;中层是药品,叶家私下里提供的,这个人情有小舅舅替我们还,不用在意;下层是枪支弹药,我对这些东西也不懂,回头你自己去整理吧。”
顾如风点点头。
“我会同二哥说的。”
苏井特意与他说“人情与苏渝”的关系,无非是要他在顾如梦面前替苏渝说几句好话。既然他能做到,也不会不相帮。
苏井笑了笑,又问:“这一片有什么舒适点的地方吗?我不想跟孙墨一样住在你这军营里。”
(由于苏井两人先去海城再来谒阳,所以比孙墨二人晚来几天,孙墨与曲怜儿已经在军营里安顿下来。)
顾如风想了想,“从小碍口一直往东,约十里左右,有个大宅子,原来是一家土财主的,前几日此财主往京城逃命去了,就空了下来。”
“……逃命?”苏井眼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大抵这些人,对危险总是过于敏感吧。”顾如风向来八风不动的脸上溢出一丝笑,夹带一些无奈的弧度,“谒阳虽有千山屏障,形势也不容乐观。前几日有潜进来的北系小队,虽然被全歼,却着实费了不少气力。”
苏井惊诧,“仅是小队就如此了?”
顾如风负手而立,定下结论:“北系不愧‘悍兵’之名。”
“虽悍而有缺,”此前顾如风与苏井核查物资,钟离翡便去了校练场察看士兵,一去已经有将近一个钟头,此刻他回来,身上似乎也带了那般的士兵英气一般,眉宇间尽是神采飞扬,“如同南系居于南方,南方气候温,便造就了他们的“柔”,北系居于北方,北方气候烈,造就了他们的‘刚’。而京系,虽然无‘柔’之婉转,无‘刚’之坚韧,却有一条,便可胜于南北两系。”
顾如风看他的眸光一亮。
钟离翡轻轻一笑,眉里眼里尽是写意风流,“用兵最是平衡之道,京系恰好有这平衡——刚柔并济,方为王者。”
顾如风心神一动,就想与钟离翡接着谈论下去,眼角余光却瞥见苏井面色阴郁,还没等他开口问话,苏井竟直接走几步捂住了钟离翡的嘴,将钟离翡往军营大门的方向拽去了。
“三叔,我们先走一步。”好半天苏井才想起来顾如风这个活人,转头匆匆丢下这句话,被什么在身后追赶一般,又将头转回去,火急火燎地拽着钟离翡,一溜儿出了大门。
顾如风不明所以,只有默然。
到大门外,钟离翡实在忍受不了,推开苏井的手,试探性地开口:“先生?”
苏井忿忿然,“你刚才对别人笑了!”
“……啊?”
苏井重重“哼”了一声,“还笑得那么好看,当着我的面你还勾引别的男人,真是反了你了!”
钟离翡沉默一霎,艰难开口:“先生,顾三爷是盛修的……”
“你竟然还敢勾引有夫之夫!”
“……”先生你且正常点。
仔细想了想,钟离翡忽地凑近苏井,在他唇上极轻极浅地碰了一下,“……好了吧?”
“不好。”苏井垂头丧气,没了之前那旺盛的气焰,他将头枕上钟离翡的肩,“小七啊,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你……”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形容。
他心里酸酸地想,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模样,让我发慌呵。我竟然生出了一种留不住你的感觉。让我觉得,你仿佛只是一阵风,只不过误走歧路,所以要在我身边停留一刻罢了。
总归,还是要走。
钟离翡却窥破了他的弦外之意,“我不会走。”
“先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苏井想起什么,蓦地抬头,“你在这儿等我。”
钟离翡点点头,便见苏井又走回军营。
他蹲下身子,调动脑海里的记忆,就着刚才在士兵嘴里套来的消息,找了块一头尖的石子,在地上画布防图。
从谒阳的千山屏障,到起宣的铁马兵团。
蔓延到北系,一路画了山岭走势无数,最后落到鹤孤山。一条斜线贯穿过去,连上南系的三座城。
天水、部凌、修珏。
如今北系为打京系,总部的布防已出现缺口,若从此三城走过,沿极南取道,只需穿过大故荒原,则北系总部,必可取之。
就看这渔翁之利,盛天是拿还是不拿了。
随手又将这几条恍若信手涂鸦的线条划掉,再起身时,苏井已经开了一辆汽车出来。
摇下车窗,苏井冲他微微一笑。
情绪看来是已经调整好了。
钟离翡开了车门,坐上去,目光对着苏井,探究意味明显。
苏井一板一眼,“咱们穿过小碍口去寻宝。”
钟离翡突然来了兴致,张口就调侃他:“莫非还有什么武功秘籍藏于小碍口,静待先生去发掘?待到先生学有所成之时,立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立于不败之地,绝胜万千世人?”
苏井扭转方向盘,将车往东调转,过小碍口一路向东行。
一边乐得跟钟离翡耍贫,做出深情款款模样,“虽世有秘籍,然我生只求同你。此之行,正是要与你鱼水合欢,巫山云雨,岂不为宝地耶?”
第十五章
一路闹将过去,很快抵达顾如风所说的土财主的大宅子。
宅子不愧于“土财主”之名,处处彰显了该财主的“贵气”,及目之处,处处艳彩嫣然,厚重感十足。
苏井啧啧称叹,“当天我说‘过刚亦折’,可算是委屈咱们的家了。”
钟离翡没接话,只是从宅子里又走出去,到车后,开了后备箱,就见其中空空如也。
“先生,你什么东西也没拿,就这么带我来了?”
苏井跟着他步伐过来,见到此情此景,无力地辩解:“我觉得,既然原舍主人是为逃命而走,行色匆匆,应该只带了金银细软,其他的,……想必这里会有。”
钟离翡无奈,“那吃的呢?还有换洗的衣服?”
“……”苏井认命,“我们回去拿。”
“你回去,我在这里打点一下。”
苏井面色阴郁。
“我不会走的。我保证。”
“我很快就回来。”苏井亦步亦趋地上车,随后开车飞速回去。
钟离翡看着汽车卷起飞扬的尘土渐行渐远,目光略微柔和了点,他转头,往宅子里走去,走到一间屋子窗边,他淡淡开口:“他走了,你出来吧。”
屋子里便走出一个人,他的容貌并没有钟离翡好看,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尤其是那一双如同大海一般清澈的蓝色眼眸,看向你时,仿佛叫你觉得,这世界里里外外——全部都干干净净。
他说:“我叫杜恪。”
钟离翡便笑起来,一笑如曼陀罗花嫣然绽放,描抹了无尽危险的诱惑,“杜忻,你当我是人事不知的傻子吗?”
“好吧,”杜忻耸肩,“不愧是钟离家的七少爷,果然天资聪颖。”
钟离翡笑意结一层寒霜,“有何贵干?”
“别这样冷淡,”杜忻凑近他,一双清澈纯粹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忽地一笑,“八年前,桐花新社,滋味绝美,回味无穷。”
钟离翡脸色遽变,他猛地一颤:“……是你!”
“是我。”杜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露出魇足的表情,“果然同当年一样可口。”
钟离翡脸上寒意更重,他往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开口:“请你自重。”
“呀呀呀,即使生气都这么可爱呢。”杜忻弯了弯眼眸,“看在那一夜的情分上,我且告诉你一句话。”
他上前一步,附在钟离翡耳边,声音低沉:“小心盛修。”
话音刚落地,他整个人已经跑了好几步,泥鳅一般滑上宅子的围墙,回头给钟离翡递了个飞吻,便悠然从墙头跃下。
他去得迅疾,几乎在刹那间便消失了踪迹,就像是从未来过,就像是,从来没有给钟离翡带来那巨大震慑一般。
八年前……桐花新社……
钟离翡跌坐在地,整个人如同离魂了一般,他以双手覆面,掩住自己的失态。
那些该死的往事。
从八岁开始,全都不堪回首。
该死。
该死——
他重重向后倒去,单薄的身子同地面相碰,发出一声闷响,他便在这闷响里重又陷入那片黑暗。
一点一点,艰难挪动……要靠近那束光啊。
泪水从眼角溢出,心头猛地一跳,他惊吓而醒,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头脑尚不清醒,本能已替他做出反应——他坐起身来,一把抱住苏井,泪水打湿他衬衫前襟,他不停低喃:“你不要走、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