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了那一次惨烈的事故。连上校也没有预料到国家会这样决定,在执行完命令后,看到属下灰灰湮灭,他被愧疚和愤懑压垮之下,以武器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悲痛至麻木:“对不起,我的少尉们,我只能执行国家的命令,愿你们得到安息!对不起,我的国家,你将永远不会知道,作为被遗弃的幼子我们曾想给你的惊喜,愿你宽恕我的罪责!”
海萨正好又秘密去了KT联邦,因此幸免于难。
“海萨”被永远埋藏在那次事故中,他无法回来,只能借助KT联邦的力量在星际中流亡,因为愤怒,他转而攻击自己的国家,成为国家的罪犯。中间的种种无需赘述,他终究还是回到ZH919星球,将战友们的儿子培养成为新一代的少尉,继续当年的事业。
即使入狱的两年,他也没有失去对ZH919的控制。
……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不了解这么多真相,我可以毫不犹豫送他进监狱,现在,不能了。我清楚这颗星球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清楚这个星球被操作着一步步走向毁灭。
除了被冷遇,他们的血缘无法传承。
男女比率严重失衡,导致男男相爱变得比男人女人相爱还普遍,新生婴儿出生率低得可怜。普通人三十五岁以上才能申请试管婴儿,而一旦犯罪,这个权力就会被剥夺。以现在的犯罪率,决定了大部分人在青年时代就注定不可能有自己的后代。海涵蔚深等人的出生,只是对死去少尉们的额外恩赐。
一届一届走马灯的上校指挥官,争取不到任何支持和权力。
我,很清楚这一些。
正因为太清楚,所以会想在“一年的度假时间”里,做尽可能多的事情,作为弥补——我在替国家愧疚,即使努力只是杯水车薪。悲伤,再一次袭来,坚定的心变得无所适从,我甚至不想再去问白泽昊是怎么回事。
内心郁结,我想倾诉。
夜色吞噬光明,我坐在宽大的椅子中,回想着亚萨的最后一句话:“景逸,以两年的监禁,换取最美好的记忆,我从没有后悔。我是你的第一颗荣誉徽章,九年,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想起过吗?除了从此以后喜欢的人都非常温柔——亚萨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他改变了我。
我们站在同一个信念的两端。
所以,成为了敌人。
他帮我修好飞船并一次次提醒我远离危险时,我就知道,就品格而言,他不是坏人,而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是他所做的事令他成为通缉犯,我的责任是消灭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为。我们都为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奋不顾身。若不是立场对立,结局会不同,我们可能是挚友、是恋人、是一生羁绊。
一如,其他的令我敬佩的敌人。
我不想去寻觅真相,我相信亚萨的每一句话,只是无法说服自己把一切抹平重来。
「白泽昊已经被控制,随时等待你的命令」,通讯器那边,大概是亚萨吩咐海涵说的,好让我以为自己还可以掌控一切。这样好,我没想清楚怎么跟白泽昊对峙。
“上校,今晚是一百天才有的圆月,不是地球上的那个月亮,更大更美,不欣赏一下吗?啊,如果上校寂寞了,我不介意过去陪你。”海涵气喘吁吁的。
伤感时有人插科打诨也是幸福,我问:“在干什么?”
“模拟战舰训练。我们以前都讨厌这个课程,老套,无聊,但今天才知道错得有多离谱!上校,你要是有空,过来指导我一下吧,我完全驾驭不了那玩意儿!战舰教官五十岁了,都没有我快好吗!”海涵爽朗的声音驱散了满屋子的烦闷,无所顾忌的撒娇,像海豚跃出水面时的欢快。
“……战舰模拟?”
我烦闷的时候,最喜欢驾驶战舰模拟战斗。
战舰实习基地非常简陋,偌大的地方,只有两台模拟战机,四十多年前的流行款。海涵和蔚深一同从战机上跳下来,敬了个礼,一脸的兴奋,像两只等待食物的小狗,那么乖,那么急切,四只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不由得笑了,不过是初级训练而已,值得这么期待吗?启动战机之后,战机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我无语,这玩意儿回炉重造都没人要啊,早该被淘汰了。
在这种战机中模拟就是做无用功。
可海涵和蔚深一无所知,还在兴致勃勃地问着每个系统代表着什么。告诉他们真相只能打击他们的信心,我笑了笑:“与其在这里模拟,不如直接到我的战舰里练手。”
“可以吗?上校!”海涵和蔚深异口同声地惊呼。
10.
“与其在这里模拟,不如直接到我的战舰里练手。”
“可以吗?上校!”海涵和蔚深异口同声地惊呼。
他们像孩子得到了玩具一样,争先恐后将战舰摸了个遍,在智能系统讲解的时候他们跃跃欲试。只是最简单的飞行功能,他们就已迫不及待,甚至争得面红耳赤,蔚深霸道,海涵就跑过来跟我告状,我被逗得乐不可支。
一直到天亮,我完全沉浸于欢乐之中。
今天周五,正常工作还要继续,海涵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还没走到上校楼。蔚深追了过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上校,今天,我第一次触摸到真正的战舰,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斗,你一定认为我和海涵很傻,连最基础的动作都不会。”
“不是你们的错。”
“上校,你和S势不两立吗,S全心全意为了星球。我们星球很荒蛮,我们只是缺少机会而已,从不缺乏潜力,我们绝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愿不愿意留下来?”蔚深有着鹰科基因,脸部轮廓刚毅,以前我嫌他的双眸太过阴冷,但现在,神色瞳孔中燃满了炽热。
我只是“度假”,一年之后我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不该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本不属于这里的人。
亚萨,才是他们该倚靠的人。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外来者都不是救世主,他们像我一样来了又走。只有生于此长于此的人,眷恋这份贫瘠的土地,才会不惜一切也要让它变得更好,即使让自己的声誉沾染上污渍。
没有得到回答,蔚深轻声说了句“即使这样我也很庆幸认识了上校”离开了。
海涵和蔚深,本应是对战舰最熟悉的人。国家统治者不施于技术支持,等于无形地扼杀了星球的发展,因为落后而日渐丧失战斗力。安静的房子恍如隔世,最舒适的系统也不能熨烫平我郁结的心。
“他们的潜力不亚于任何一个战斗员,你在心痛吗?”
我猛的抬起头,不知何时开启的全息通讯影像中:亚萨坐在圆椅子上,面向朝阳升起的方向,光线,一缕一缕披在他的身上。压抑的黑色主色调,只有他身上是唯一的光亮。一刹那,我还以为他在我的房间里——他是通过什么方式强行开启了通讯?不重要,他是星球的隐形BOSS。
“你冒犯了我的隐私权。”
“抱歉,以前我住在你这个房子里,通讯自动连接开启,放心,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冒昧。”亚萨的头发有些乱,撑着的姿势很僵硬,应是等了很久。
我用发热的毛巾覆在眼皮上,消减疲乏:“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曾经和他们一样,出境申请永远得不到批准,没有触摸过真正的战舰,坐井观天,以为所有星球都这样。直到KT联邦联系我们,并承诺提供支持,我们几个少尉一起表决,决定由我去看一看。我才知道被欺骗得有多深,被国家遗弃了那么久。”
“……”
“你曾夸我无所不能,修好了你的飞船。其实在20岁前,我摸都没摸过。至今,我没有让少尉们触碰,就担心他们会像我当时那样,忠诚的信仰瞬间崩塌。景逸,能不能放下你的信念?看一看所有的努力,不是对抗,而是生存。”亚萨缓缓抬起眼睛,遍布了红色的血丝。
晨会异常冗长,我心不在焉。
在少尉们挨个儿汇报完数据之后,我点开一张数据表:最先进的仪器技术资源列表。我,运用了不为人知的特权,将它们从别的星球强行截留了下来:“这些资源很快就会到来,你们自行分配,下午递交结果。就这样,散会。”
“不可能吧这归我们了?!”一阵欢呼声狂起。
一个少尉蹭过来说:“上校,听说海涵坐过你的战舰?我们都是兢兢业业的下属,上校不要太偏心啊,我也申请明天训练,可以吗?”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少尉们呼啦一声围过来,个个喜出望外。他们的欢乐,更刺痛我的心。小小的恩赐就获得这么多的拥戴,我不该承受这种感激,何况短暂的光芒后,他们还是要承受荒蛮与黑暗。
正午,我踱步到囚禁白泽昊的地方。
再看到那张脸时,心脏微微悸动了一下,我逼迫自己盯着白泽昊的言行举止。
同样的神采,白帆是泛着柔光的,白泽昊是泛着金属光的,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人比他哥哥会更理智更冷血。有了这样的比较,就能分辨出:同样弧度的微笑,白帆让人戒备释放,而白泽昊的则只是一种表情。
“恢复能力还是那么强,明明昨天还是一定会杀了我的样子。”白泽昊打破僵局。
“迟早的事。”
“那我们就摊牌吧:你有多想杀我,我就有多想杀你,不比少一分一毫。”
“……”
“记得密拉纳舰队吗?记得两个国家的凯尼恩星球争夺战吗?让你一战成名的战役,年仅十八岁就展露出称霸星际的势头,一颗新星,下手从不心软,真了不起。”
那是,认识白帆之前的事。
白泽昊露出讽刺的笑,撩起衣服,手臂上一个刺青掩饰着被烧焦的肌肤,跟白帆的一模一样:“这是你盖的勋章,我们都不愿意植皮消除。密拉纳舰队,20只战舰,50个人,被埋葬于星际,只有我和白帆幸免于难,远比你的15个队员多得多——我不知道白帆怀着怎样的心情抱你,明明,他比我更难忘怀,夜夜被噩梦惊醒。”
这就是战争的血腥。
“景逸,知道这些,你心里好受一点了吗?”
接近战争的人无不遍体鳞伤,我们通过「把对方伤得更狠」来舔舐自己的伤口,找到平衡。知道他们更惨,我的确好受多了。联想起战争停止后,双方领导人互访,报纸上累牍连篇的赞誉,真是莫大的讽刺,战争,鲜血与尸骨,仿佛都没有存在过,只剩下政治和闪亮徽章。
“七年时间,我迫使自己遗忘你的杀戮,以及孪生哥哥的死。白帆喜欢你远胜过他自己,结果呢,你那么干脆利落地杀死了他,骨与灰都不复存在。景逸,你的血是冷的,你甚至没有问过他原因。”白泽昊如被抽干所有的血,嘴唇泛白,无力,憔悴。
“白帆想放弃时,你又在做什么?你在怂恿他吧?逼他走入绝境!不是我一个人将他杀死的,否则,你不会只是陈述过去。”
“战争开始,我们没想过战争会结束;战争结束,我却还留在战场上,没有回来过。”良久,白泽昊苦笑。
我们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愧疚吗?后悔吗?有过别的不同的选择吗?除非我们离开战场!所以,明知道痛不欲生也必须这样选择!仇恨燃尽,只有我们还留在满目疮痍的原地,回想着质疑着最初的决定。
如果白帆像白泽昊这样巧舌如簧,我是否会犹豫一下,结局因此不同呢?
可是啊,除了对不起,温柔的白帆什么也没说。
周末,将喧闹的少尉们留给智能教习系统,我独自一人,找到一处断崖徒手攀岩。山崖多,人少,正适合发泄,我挥汗如雨,手指和手臂被蹭出一道道痕迹。
抵达崖巅,我静静地躺在狭窄的崖石之上。
风声,树声,还有不远处小型飞机煽动羽翼的声音,盘旋了一阵后就离开了。绮丽的夕阳洒落,万里荒原无人烟——像这样原始的美好景色,应该珍惜,而不是弃之如敝屐。每个人都有坚守的信念,没有非对即错,立场所至。
我是否,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我将手放在额头,整个天空都被挡得看不见了,夕阳从指缝中漏进来,指节处泛着绮红色。目光顺着指节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山崖的这一侧,有人站在树的后面。我侧了侧头,注视着那一边,察觉到我的察觉,他从树里转了出来。
是亚萨。
我没有一跃而起将他逮捕的心情。我们就这样静静地,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直到夕阳沉入天际线,星辰迫不及待地闪烁。天气变冷,寒气从石头里渗出,渗入肌肤,侵入经脉,直至全身冰冷,不能再装死。
我坐起来,看看身后的悬崖。
很高,很险,而我竟是徒手爬上来的,真值得骄傲。我回过头来,亚萨只有半臂的距离,双眸对视,气氛骤然紧张,看得清对方口中呼出的白色气息,我移开目光,亚萨也悄然远离一些,空气再度舒缓。
我打开一直关闭的通讯器,想通知人来接我一下,没想到海涵的声音传出来:“上校,我联系了你一天!你去了哪里?你都不怕我们把你心爱的战舰玩坏!”
“学完了?”
“……智能系统哪有上校这么好?我想你来训练我们啊!上校,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亚萨伸手将通讯器关掉,扔远了。
陡然安静。
在我发作之前,亚萨压住我的手:“你知道我跟海涵的关系吧?你要是不喜欢就直接拒绝他!不要再让他空欢喜一场!”
“如果我喜欢他呢?”被握紧的肌肤迅速发热,无法摆脱。
亚萨不松手,皱着眉头:“那你为什么还独自一个人来攀岩?为什么还坐在这里?你永远那么自信没人能伤害你吗?你真的,喜欢海涵吗?”
“为什么不喜欢,他又开朗又活泼,有他在永远没有烦恼。”
“我让你烦恼过吗?”
“……”
我终于甩开他的手,弹去身上沾留的尘土,提了提衣领,捡起了通讯器。没有带绳索之类的攀援工具,没法从崖巅跃下去,只能从长满树的缓坡走下去。夜空变得很黑,星星也被云层遮住,一颗冰凉的雨落到我的脸上。
好像是冥冥安排,相似的林子,相似的雨,同样的两个人,不同的是隔了九年的时间。
很快,雨密密麻麻起来。
单薄的手挡不住雨不断打落到脸上和身上,要有小木屋之类的就好了,可惜,没有,连路都没有,雨雾越来越浓,山下的灯光被隐了起来,看来,必须使用通讯器了。没想到,通讯器闪了一闪,毫无反应。
亚萨别过头。
我就知道是他搞的鬼,这种略嫌幼稚的举止意味不明。默默地分辨着路往下走,亚萨忽然说:“这边,有路。”
所谓的有路,是一个可以不小的溶洞,被人工雕琢修饰过,而后又被遗弃,往黑暗里边进去应该有美好的景色,我不打算进去探险。停在入口处,看雨噼里啪啦下得热闹,身上更冷了。
这样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亚萨说:“为什么忽然将白泽昊遣散回国?你想通了?不想再复仇了吗?”
事实正是这样。我没有痛殴白泽昊一顿,也不打算将这件事往上报,只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让他回KT联邦——反正我下命令了,完成指挥官的职责,真正做主的是亚萨,他们在做什么交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这是你的星球,我不想插手。”
“因为他跟白帆长得一样,你下不了手?”亚萨故意要激怒我一样,直白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