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上——天涯
天涯  发于:2015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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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件衣服塞进编织袋,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林嫂急匆匆跑进来。

“老婆,你咋这急——”林组长惊讶问。

“手续办好了,咱们赶紧走!”林嫂扬着手中盖上了红戳的出院单据,“刚刚经过护士站,我听见值班的姑娘说来了陌生面孔的人来查问过你住在哪间病房,一老一嫩两个。我就绕过走廊探头瞅了瞅——那两人可眼熟了,就是来讨施工款的那伙人。”

“糟了,竟然让他们知道老林住在这间医院!”赵厂长一拍大腿,霍然起身。

林组长对林嫂说:“他们才两个人,我们四个人,不打紧——”

“嫂子说得对,我们得赶紧离开。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赵厂长焦急地打断了林组长的话,“上来两个,说不定楼下还有别的人,被他们缠着了肯定不放你走!”

赵厂长说话的时候,文子启行至病房门旁,不动声色地左右张望。走廊细长,明亮日光透窗照入。有护士推着置物车经过,车轮噜噜作响。一个青年男人和一个中年男人从东边楼梯走上来,穿得同一款的灰色建筑工地工作服,正挨个病房开门探头往内窥视。

住院楼西侧还有一道楼梯可以下到一楼,工程师回首谨慎地说:“我们走西边的楼道。”

四人快速离开病房,头也不回地沿着走廊朝西侧楼道快步走去。赵厂长帮忙提着红白蓝编织袋走在最前头,林组长和他老婆居中,文子启走在最后。

那个青年男人眼尖,瞄到赵厂长一行人的背影,远远指着林组长,扭头对同伴大嚷:“在那边在那边!”

余下的那个中年人激动起来,拔腿朝西侧楼梯跑去。

文子启一边下楼梯一边往后顾看,压低声对同事道:“他们发现了。”

“我们快些!”赵厂长提着沉甸甸的红白蓝编织袋下到一楼,脚步急促,已是撒开腿跑了起来,一口气穿过住院楼前方堆放了废旧铁框架的空地,匆匆奔向夏利车。

林嫂的脚程稍慢,在最后一阶楼梯不慎踩空,幸好有身后的文子启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滑倒在地。

林组长折回来扶自己老婆,“脚崴筋了!”林嫂痛呼——而此刻后面的中年男人跟他们相距不足十米。

文子启朝林组长低声说:“你们先走!”

前方的远处,赵厂长已经发动了夏利车,后座的车门大敞等待着。林组长搀扶起一瘸一拐的老婆,惊慌失措地朝车子走去。

工程师转身,横拦在中年男人面前,“这位大哥,有事慢慢说——”

“慢慢说个屁!”中年男人怒骂,一手企图拨开拦在前方的人,一手指着正匆忙拉开车门上车的林组长,“老林头!你再跑,再跑我就打断你跟你老婆的腿!”

工程师牢牢抓住中年男人的建筑工地工作服,拖扯着不让中年男子追向林组长,“你们是追施工款的人?有钱!钱很快就到账的!”

“什么!有钱了?”中年男人一愣,诧异地盯着阻拦的人。

林组长已经搀着林嫂来到夏利车旁,先推了她上车,紧接着自己也一头钻进车里,嘭地一声关上车门。

中年男人回过神,破口大骂:“小崽子你的话顶个屁用!我要老林头亲自说个明白!——老林头!你欠钱!有种别逃!”

赵厂长透过车窗望一眼文子启,迟疑了一瞬,然后发动汽车引擎。夏利车呼的一声启动,载着林组长和林嫂,急速拐出医院大门,驶向通往火车车站的路。

中年男人指着车尾扬起的尘土吼叫道:“老林头!这可是你介绍的工程!没钱你负责!”

医院的保安被连串的吵闹声惊动,奔跑过来查探情况和劝阻。

文子启见林组长顺利离开,便稍稍松了力气。恰巧在此时,跟随在后头的那个青年人冲来,跳下楼梯转角,撞在文子启的后背上。

年轻的工程师一下子没站稳,跌倒在那堆杂物中。

夏季的烈日当空,阳光明亮得透白,地面也被晒得泛白。

周遭先是充斥着喧杂混乱的喊声,而后仿佛被倏然按下的暂停键,一切声音消止,连空气也寂静得可怕。

文子启趴在那堆散乱破旧的铁条铁框中,想起身,却起不来。

腹部传来剧痛。

他稍稍支起上半身,迟钝地低头看去。

一根折断的铁条,锋利尖锐的折角,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深而窄的伤口涌出鲜红滑腻的液体,犹如汩汩流水。

——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下那滩鲜血在泛白地面上一点一点扩散开。

保安和两个前来讨薪的施工队员愕然瞪大眼,齐齐看向趴在杂物里的人。

工程师抬起头,望着四周的人,动了动唇,“我……”

好疼。

当空泼下的阳光明明如此强烈而晃眼,却为何只感觉森冷的彻骨寒意?

力气被一丝一丝抽离躯体。

他放弃支撑,缓慢而颓然失力地伏在地面上。

漂浮的灰尘在阳光里张牙舞爪地飞扬。

地面比冰更冷。

视野渐渐变得模糊。

有人在大喊救命。

有人在大叫来医生。

散乱一地的杂物,散发着铁锈腥味和血腥味。

似乎有不同人的脚步来来回回。

全身力气仿佛一丝一缕地被抽空。

脑子思考不动,眼皮撑不起,呼吸也难以为继。

意识似乎遭到浓厚迷雾的笼罩,渐渐,渐渐,陷入茫茫的朦胧。

文子启阖眼,意识最终淡去的瞬间,有一晃而过的念头。

——我……不能死在这里……还要回去见他……

二十六

文子启的记忆里,自己从童年懂事起至成年后独立生活,没病过几次,也没伤过几次。

年幼失母,年少失父的孩子,或许冥冥中有老天爷在照顾。

梦中的老家,青山依旧延绵低缓,贯穿山体的火车隧道依然幽暗、深长,隧道里的空气依然阴冷森寒。

他沿着铁轨前行,球鞋的硬胶鞋底踏在铁轨上,发出的低低声响撞击在洞壁上,回荡着阵阵余音。

黑暗隧道的尽头,天光明亮洒落,隐约有朦胧的花影在洞口旁摇曳。

一树梨花,纯白如雪。

纯白的梨花……

白色……

白色的房顶、墙壁……

从输液架上垂下来的静脉输液管……

若有若无的消毒水的气味……

文子启缓缓睁眼,迷蒙的视线逐渐对焦。

赵厂长的大脸凑近在前,欣喜喊道:“小文你终于醒了!”

文子启平静而沉默地看向赵厂长。

“……”赵厂长见文子启不答话,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成八字,左瞧瞧右瞅瞅,狐疑地问:“小文,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还是伤口疼得厉害?”

文子启仍是没说话,只安静地看。

赵厂长再次左右上下地瞧了一遍,愁容满面,“不对,一定是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小文,我这就去叫医生过来,你先忍着啊!”然后马上奔出病房大呼小叫地喊医生。

工程师的视线慢慢移向周遭,环绕一圈,然后落在半挽窗帘的窗口。

他抿一抿干裂的唇,声音哑得不似自己。

“幸好……我没死……”

文子启的腹部伤势不重,没有伤害到重要脏器,但由于失血过多,昏迷了许久才苏醒。

受伤时的染血衣裤已经由赵厂长带走处理掉,原先裤袋中的钱包和手机则被赵厂长放在病床前的床头柜里。

因为怕触动了伤口,文子启尽量不挪动身子,伸长手臂,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索出了手机。

手机没电了?他记得自己来接林组长的前夜才充满格电,时隔一两日,怎么这么快就没电了。

漆黑的手机屏幕像一面镜子,映出文子启憔悴的面容。

是啊,才隔了一两日,他对自己说,做了一个长久以前做过的梦,回想起来便像是真真切切地隔了长久经年。

次日,赵厂长照常来探望。

文子启勉强坐起身,小口小口啜饮着汤。

“鸡肉都炖得软烂了,能吃就多吃些,补充蛋白质,好快点儿恢复。”赵厂长一边将保温瓶里的煲汤鸡肉舀到另一个碗里,一边絮絮嘱咐,末了,又道一句:“那天啊,后来警察来了,推你的那两人全抓过去了。”

“嗯……”

“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原来伤了老林的那人也在里头。”

文子启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找我的那个孩子的……爸爸……”

“对,是他。”赵厂长拖过一张椅子坐在病床边,“小文,我去录口供的时候,也见到那孩子了。”

“……他怎样了?”

“那孩子估摸也就个读初中的年纪,一直在哭,不出声,就是不停的流泪。”

“……他爸爸呢?”

“听警察讲,他爸爸已经被拘留,啥都交代了,他说挺后悔的,拿酒瓶子砸了老林的那回是真喝醉了,怒气攻心了就跑去砸人,但去医院找老林,是施工队队友们起哄,才跟了去的。”

文子启低了头,注视着瓷勺和碗里的汤。鸡汤温热香浓,淡黄的汤水表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油花。“我当时答应了那孩子,要帮他的……”

赵厂长默然一小会儿,语气有些迟滞,“警察那边说了,能不能私了,得看伤势。老林那个伤得轻,协商之后可以私了。小文你这个,要是鉴定了属于轻伤以上,可就不能私了的。”

文子启小小声应道:“我明白……”

赵厂长盯着文子启好一阵子,叹道:“唉,小文,你其实也算是个半大的孩子。自己都伤成这样,还惦记其他人。你就别操心其他事了,专心养伤。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文子启点了点头,啜了一口汤,想起一件事,又抬头,“对了……赵厂长,能帮我去招待所的房间里,带我的手机充电线给我吗?”

第三日,赵厂长有事,职工阿祥带饭菜和鸡汤来探望文子启,果然顺捎带了手机充电线给他。

文子启将手机插上电,搁在一旁。喝完汤之后,手机里的电刚充了一点点。

他想想光夏出了拘留所可能会致电自己,便忍不住开了机。

屏幕一亮,显示有几十通未接电话。

难怪会没电。文子启点开未接电话栏一条一条仔细查看。

上海总部人事部的固话站了绝大多数,共几十通——什么事这么急?

孙建成的有几通——让老孙担心了。

冯浩的秘书打来的也有几通——不知道冯总又有什么吩咐。

周芷瑶打了几通——Sherry?她怎么……

崔吟芳也来了几通——崔吟芳……哦,那位怀孕的女同事,去海南度假之前和她交换的手机号方便联系。

光夏……只有三通电话——时间是两天前的夜晚——那一天,光夏离开拘留所,自己受伤昏迷在医院。

阿祥待文子启吃完饭菜,又聊了十多分钟后便离开。

安静的病房中,午后的阳光缓慢移动,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工程师怀着满心不安和一丝期待,拿过手机,致电给自己惦记多日的韩光夏。

通话嘟嘟地响了,却一直没人接,十数响后,只有女声提示“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文子启疑惑地又重拨了一次。仍然没人接。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呼啸的狂风般席卷工程师的内心。

心脏怦怦地急响,仿佛敲打在耳旁的鼓。

——极像了刚刚得知韩光夏入拘留所的那一夜,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文子启紧握手机,又拨出了孙建成的电话。

他一面听着电话那头嘟嘟地响,一面拼命安慰自己,光夏只是临时有事不方便接听或者手机漏忘在别的地方,老孙该接了。

无人接。

文子启又重拨了三次。

依旧无人接。

“出什么事了……”工程师喃喃道。

两名干警在医生的陪同下进入病房。工程师不得不放下手机,配合着录了口供。

然后医生又为他换了敷料,并且在仔细检查之后表示伤口状况良好。

医生走后,病房里残留着浅浅的消毒用碘伏的苦涩气味。工程师握着手机思量了几分钟,拨出了崔吟芳的号码。

电话顺利接通,女子压低声音,欣喜说道:“文经理,终于联系上你了!”

“小崔,我看见你的来电了。你找我有事?”

“文经理,我——啊,请稍等一下,我换个地方……”

隔了大约半分钟,崔吟芳的声音再次传来,空旷中略带回音,似乎是进了空空无人的楼梯道。

“文经理,这几天总部里发生了好多事!”崔吟芳依然压低嗓音,语气紧张而急促,“我悄悄问了Sherry姐,又问了孙建成,他们都说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你,所以就……唉!”

“我这几天……遭遇了一些突发事件,没办法用手机。”

崔吟芳太过紧张,讲述过程前言不搭后语。文子启只得一步一步地问,崔吟芳一句一句地回答,才渐渐将总部里这两天发生的种种事件讲述清楚。

正在文子启受伤那一日的上午,东方旭升上海总部召开了一次全体员工会议,总裁秦旭站在宽敞会议厅的演讲台上,宣布自己将退下来,总裁一职由原来的副总裁冯浩接任。

当日下午,韩光夏离开拘留所。

第二日,韩光夏如常回到上海总部,从总裁冯浩的手中接过了一张人事调动通知书:从今起职位变更为华北区客户经理。而后,总部里各种小道消息发疯似地满天飞,指韩光夏此次由华东区总代表降职为一名普通的销售,并被派去历年业绩最差的华北区,是由于一宗不正当交易在康鑫经济案的调查过程中暴露所导致的。而这一宗不正当交易,就是去年韩光夏代表东方旭升华东区在与康鑫房地产签下一份合同的过程中,承诺协助康鑫房地产向惠安银行获得违规贷款,从而换取独立进驻康鑫名下物业的协议。

“怎么可能……光夏他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文子启一激动,呼吸变得急,牵连得腹部伤口也开始割裂般疼痛,“光夏呢?他有什么反应?”

“韩老大他很平静接受了这一项人事调动,什么都没表示,所以大家都说这交易的丑闻肯定是真的,不然哪有人愿意吃哑巴亏。”

文子启大怔,在伤口带来的痛楚中恍然以为自己听错,“光夏他……平静地接受了?”

“是的……”崔吟芳停顿一下,犹豫地开口,“文经理,你觉得韩老大他会不会真的——”

“不,光夏他不可能。”文子启紧紧捏着枕头,强忍疼痛,坚定地,一字一顿地回答。受伤失血后尚未恢复的身躯,指甲本是透明的苍白,因用力攒捏而更显出一种几乎绝望的白。

“但如果是被诬陷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那么心平气静地接受降职处分,何况是韩老大那样强势的人。”电话另一头的崔吟芳小心地选择措辞,“韩老大被经侦带走的那天,总部就展开了内部调查,我听Sherry姐漏了口风,说他们怀疑你也有份参与签订那个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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