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一席话,阐述了冯浩代表公司高层所做出的决定。
毫无任何转变的余地。
办公室中浓重而浑浊的烟味萦绕如雾,工程师的声音带着神思恍惚的飘渺,“冯总,我想见见韩光夏……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你想见韩光夏?”冯浩用一种颇玩味的眼神打量文子启,似乎不明白对方面临最后关头为何还在做无谓的争辩,“他现在是华北区销售代表,乘坐今天上午的飞机去石家庄。”
“今天上午?”文子启一惊。本以为回到上海总部能当面问清事情真相,可如今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料。
冯浩悠悠抬头瞟一眼新办公室里墙面高悬的西洋式挂钟,“是几点的飞机来着?——好像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起飞。”
“我去追他!”文子启咬一咬牙,丝毫未顾及自己此时此刻正端坐在公司总裁的面前,起身奔向办公室门口,拉开门飞奔出去。
坐在门口办公桌的美貌女秘书被突然冲出门的人惊了一下,花容失色,杏眼圆瞪。
文子启跑到电梯门前。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正缓慢地减少。
千万不能错过了——工程师没有多想,转身一把推开防火通道门,拼尽全力奔跑绕下旋转楼梯。
二十一层的大理石风水球照常徐徐滚动,纹理变化仿佛波澜诡谲的云层,淌漾的水流潺潺作响。
冯总办公室的门依然半敞。
女秘书站在门口,小心地询问:“冯总,文经理他——”
“他回来后,不用叫他来见我了。”冯浩云淡风轻地喷出一口烟,拿起之前搁下的那册文件,“直接叫他签辞职文件。”
二十八
——那是一个残忍的夏季。
在文子启往后的人生岁月里,即使时隔良久,事过经年,但只要回忆起那一日的经历,他都会如此默念道。
仿佛所有的风景失去了斑斓烂漫的色彩,所有的音乐失去了婉转抑扬的旋律。
仅仅剩下死一般的黑白与寂静。
无穷无尽般的二十一层螺旋楼梯,被推开的防火门,新上海国际大厦一层厅堂的快跑脚步回音——工程师气喘吁吁地冲出大厦,夏季的热浪扑面而来。
街道上,路人穿插来往,浦东南路的车流川行不息。工程师截到一辆计程车,钻进车内喘着气,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便催促司机开往机场。
司机诧异地回头瞧了一眼文子启,以为又是一个迟到赶飞机的人,故而开足马力,计程车全速直奔机场。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后掠。
文子启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低了头,双手交叠抵住额头,默默祈祷。
——千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文子启这副焦虑的模样,露出和蔼笑容,用一口带着粤语发音的普通话温言道:“别担心,后生仔,我的车开得够快了,能赶上飞机的。”
文子启勉强挤出笑容来回应司机的善意安慰。
粤语的口音。
往事倒退宛若海潮,文子启忆起广州,忆起南沙,忆起自己和韩光夏共同奋斗过的项目。
盛夏的阳光那么明亮那么耀眼,照在柏油马路上,反着白晃晃的光。
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到机场?
文子启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凉——不知道是否因为之前奔跑出了汗,而计程车内又开了空调的缘故。
伤口在疼,很疼,疼得几乎遏止了呼吸。
难道是由于那一阵疾奔,伤口裂开了?
工程师不敢去想,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
计程车驶进机场区域,一停稳在机场大厅门前,文子启以极快的速度把路费塞给司机,全然不顾司机在喊“哎哎客人、我还没找零钱——”便径直跑入机场大厅。
敞阔明亮的公共大厅,各式各样的人络绎不绝,男男女女,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或手提行李包,或手拖拉杆箱。
高高悬挂的巨型信息屏滚动更新着国内外航班的具体情况。
“石家庄,石家庄……”文子启喃喃道,喘一口气,仰首望向巨型信息屏上刷新的一行行绿字,“……已经安检了?!”
高大的玻璃幕墙之外,日光如洒金,伴随绵长的起飞声响,又一架波音737客机昂起机头,离开跑道,投入蓝天白云的怀抱。
工程师拔腿跑向安检区。
——千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不能错过。
机场广播在重复,但听不清。
工程师撞到了拎着行李袋的旅客,但顾不上道歉。
他奔跑着,竭尽全力地奔跑着。
——光夏,等我。
随着剧烈奔跑的持续,伤口越来越疼,仿佛刀绞。
撕裂皮肉的痛楚毫不留情地蔓延。
在体力消耗殆尽的最后一刻,工程师终于飞奔到安检区外。他身疲力倦地撑在锃亮的不锈钢横栏上,才堪堪避免跌倒。
一侧相距二十步左右距离的是开放中的安检通道,前方是透明的玻璃隔墙,再前方,是等候登机的隔离区。
排队等待通过金属检测门的旅客以奇怪的目光望向奔跑到来的文子启。
“光夏他乘坐飞机习惯早出门。这时候,应该已经通过安检,身在隔离区里……”文子启喘了口气,视线透过玻璃隔墙,搜寻着隔离区里的那张自己心心念念的面孔。
在通往更高一层登机桥的自动扶梯上,或分散或结伴而立的人群中,两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文子启眼眸。
是光夏和老孙!
文子启虚弱地喊:“光——”
刚喊出第一个字,因吸气牵动腹部伤口的剧痛便立即将第二个字淹没。
文子启捂住嘴——疼得太厉害了——他痉挛地弯着腰,俯身剧烈干呕起来。
自动扶梯的速度缓慢而均匀,运载着陆陆续续通过安检的人通向高远处的登机桥。那个轩朗直挺的背影随着自动扶梯的移动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干呕被强行压抑下去。
“光夏……”
虚弱无力的工程师动了动苍白的唇,无声地念出对方的名字。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自动扶梯上的韩光夏回了头,视线扫向玻璃隔墙,而后突然间定在一点。
文子启确信韩光夏看见了自己,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他也正望向韩光夏——那个遥远的,正渐渐远离自己的人。
韩光夏的面容依旧是文子启所熟悉的从容和平静。
只是眼中有着文子启所不熟悉的冷漠和冰凉。
周遭宛如沉淀下窒息一般的寂静。
文子启明白了。
“光夏……”
他喃喃着这个名字。
名字的主人,不仅空间上与自己的距离变得遥远,心灵上的距离也已经变得遥远。
透明若无物的一墙之隔。
文子启与韩光夏。
两人就如此沉默地长长凝视,久久相望——直至韩光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动扶梯的高处尽头。
文子启恍惚间有种错觉。
——光夏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端。
年轻的工程师合上眼帘,将这一场景铭刻在心底,带着平静,以及平静到底的绝望。
然后,他虚脱滑坐在航站楼里光洁而冰冷的地面上。
那一瞥凉凉的回眸。
凋零的心境已荒芜如死。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航站大楼的广播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播放,提醒着人们,航班的到达、离开。
人聚人散。
世事变化得真快呵。
分离的时间不过十数日,便从亲密的搭档成了陌生的路人。
当文子启再度睁开眸眼之时,被手中的景象惊了一吓。
方才在横栏前,他为了忍痛,手掌按在腹部伤口处。
掌心一滩怵目惊心的鲜红。
工程师定了定心神,低头仔细察看,发现西装外套下的白衬衣也被染红了一大片。
“伤口……”
他赶忙扣好西装外套的纽扣,遮掩住被染红的白衬衣。
此时周围经过的人不多。
石家庄航班安检通道前排队的旅客已寥寥无几,有一名旅客探头探脑,好奇瞅向文子启。
腹部疼痛翻涌绞卷如波浪,文子启强自镇定,抬臂拭去额头的冷汗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握紧了拳,站起身往外走去。
航站楼的公共大厅仍是无数人来来往往。
有人面露重逢的喜悦,有人流下离别的泪水。
疲倦的工程师拖动沉重乏力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行走。
所思所想的满满都是心上人。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踉跄走着。
过了不知多久,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航站楼外的计程车区。
一辆一辆计程车排队等候。轮候的旅客们按次打开车门。
先前搭载文子启从公司总部飞车来到机场的那辆计程车绕了个圈排了个队,正巧又排在了文子启的面前。
“客人,又是你呀。”司机一见打开车门的人是文子启,笑了,用粤语腔普通话说道,“来的那时候我还没找钱给你,我记得,到地点了我给你把钱算上。”
文子启一愣,也记起了这司机。
“客人,去哪?”司机发动引擎,准备开车,“咦——你的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晕车了?要不开个窗透透气吧,透气就不晕了。”
“不,我没事……”文子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送我回到……我来的那个地方,就行了……”
“……哦。”司机虽然疑惑未解,但还是帮文子启把车窗降低。
计程车在机场大道上行驶。
窗外涌入的风将文子启的额前刘海吹得微微凌乱。
风虽热,却令冰冷的身体感到舒适。
文子启一言不发地以纸巾擦拭手掌中的血迹。
他觉得累了。
从上海到海南,从海南到甘肃,从甘肃到上海。
仿佛多日以来积累沉淀的疲惫和劳倦于一刹那间统统压在肩背上,体力支撑不住,心力熬不过,意志支离破碎地垮塌了,零零散散地落一地,拾不起捡不回。
文子启回到新上海国际大厦。先前仓促离开冯总办公室,已经是极大的失礼。
不过他人平静了下来。
或者,倒不如说是放弃。
麻木了。
血凝了。
连伤口似乎也不疼了。
由于赶不及回去换衬衣,下车前,文子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西装,觉得外观上看来无异样,才离开计程车走进大厦。
工程师按了二十一层的电梯,直接上楼。
阿曼米黄的云纹大理石风水球在水流推动下缓慢地旋转。冯总的美貌女秘书还在修着指甲,一天之内第二次见了文子启,她连忙放下指甲锉,站起身。
“文经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我没事。”文子启没意识到此时自己的脸色苍白如纸,“我想见见冯总,跟他道个歉。”
女秘书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冯总说你回来后不必见他……”
文子启没说话。
女秘书拿出一份文件,正放在文子启面前,“冯总交代,你回来后让你签了这份文件。”
文子启大略浏览了那几页文件。
白纸黑字,自愿辞职的文件,一式两份。一份自己留,一份公司存档。
文子启执笔签下名字。
一年工作以来,林林总总签过不少文件,却不曾有过一次将自己的名字书写得这般郑重也这般沉重。
女秘书收下公司存档的那份文件,又递上盖有鲜红戳印的离职证明。
“谢谢。”文子启将自己那份辞职文件和离职证明握在手中。
“再见了。”文子启说。
“文经理,再见。”女秘书说。
我不再是文经理了,文子启心想,转身离去。
电梯门慢慢打开,里面走出一人,戴金丝框眼镜,亚麻色头发。
离职的工程师愣了一下。
沈逸薪一抬头也愣了,反应过来后快步走前几步轻轻抓住文子启的手腕。
“子启,你这么早回来了?”
文子启低垂眉眼。是的,我抛下甘肃,赶回来辞职了。
沈逸薪瞧了一眼后方那位正好奇二人对话的女秘书,牵着文子启的手腕将他拉到一旁,
“不是说要留在甘肃一直到——”沈逸薪问,突然又停顿了,用温热宽厚的手掌心贴上文子启的脸颊,“出什么事了?脸色白得可怕……”
多么温暖的掌心。
多么宽阔的肩膀。
多么像光夏……
倘若,光夏他还在……
文子启阖眼,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这份难得温暖,是当下冰冷无情的环境中唯一的温暖。
“别问了,好不好……”文子启低如耳语般说道,“让我走……”
“子启?”沈逸薪莫名其妙地看着工程师。
“让我走吧……”文子启低低恳求。
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疑惑地松开手。
文子启缓缓睁开眼,抬起头,迎上沈逸薪的视线,“再见了,逸薪。”
沈逸薪注视他,好似试图从他的神情中阅读出什么来。
文子启侧身经过沈逸薪,走进电梯。
电梯门逐渐合拢。
沈逸薪默不作声地望着门合拢的最后一刹那,文子启消失在自己眼前。
“沈经理,这是冯总给你的演讲辞。”
沈逸薪回神。
女秘书拿了一份稿子走近,“他说你写得很好,展会上就照这个念。”
“好。请转告冯总,我会的。”沈逸薪一页一页地翻着演讲辞,阅读冯浩的修改批字。
稿子翻到尾页,沈逸薪忽然发现自己指尖蹭了些暗红的颜色。
沈逸薪皱眉,细细地观察着那点暗红。
这是刚才抓过文子启手腕的手。
——血迹?
——子启他……?
二十九
夏日的朝阳似金,慷慨如泼。
晨风清凉飒爽。冯浩开着他的白色高尔夫球场在佘山高尔夫球场的绿茵地上悠闲前进。
这位东方旭升的现任总裁最初选择的高尔夫球场是昆山旭宝高尔夫球场——那是华东大上海地区唯一入选中国顶尖十大的球场,身份与财富的完美象征。但为了方便会面,他犹豫再三,改变初衷,选择了位于佘山国家旅游渡假区的有着葱郁森林覆盖的佘山高尔夫球场。
树荫浓密之处,头戴绯红遮阳帽、身穿米黄色运动衫裤的人已在老地方一边抽烟一边等冯浩。
冯浩将球车驶近,下车后径直走到那人身边。
“来一根?”那人说,手里是玉溪烟境界款的棕盒子。
“不了,最近嗓子不舒服。”冯浩摆摆手。
那人笑了笑,把烟盒揣回兜里,叼着烟咝咝地抽了几口,又指向前方的小溪,“以前教我打高尔夫的那个教练,在我打出第一个八十杆的时候说,打高尔夫最好的境界,不是能打多少杆,而是领导的球打到哪儿,你的球就打到哪儿——超过领导了,以后没法混;球落后得远了,没机会接近领导。这话我记住了,一直受用着。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饱受欺负,有一回陪领导打球,他的球落进这水里,我为了表现自己,直接跳下水把球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