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上——天涯
天涯  发于:2015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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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总交给你的任务,是留守在这里,直到工程款交付完成——你不认为你在动身之前,应当先向冯总征求意见吗?”沈逸薪的严厉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这次留守厂区,是你新任主管职位以来,从领导手中接到的第一项任务——你应当懂得,什么叫‘大局为重’。”

文子启的眼睫颤抖了一下,整个人陷入沮丧的沉默中。

沈逸薪顿一顿,语气缓和下来,“经侦那边,当他们觉得有必要向你询问证词的时候,自会通知你的。倘若牵涉了无辜的人,自会有证据证明清白。”

阳台外,灼金的夏阳开始普照大地,驱散晨早的清凉,炎热渐起。蝉开始聒噪嘶鸣,一声一声拉得长长,声嘶力竭。文子启继续沉默,心凉似秋。

“子启,你现在回上海总部,根本帮不上忙。况且,如果你离开兰州,厂子又出事了,岂不是造成更多损失?”

文子启咬一咬唇,原本清澈澄明的瞳仁凝聚了哀伤和空洞的迷茫,变得黯淡如雨雾天空,“难道我只能任由光夏被关在拘留所,而自己待在甘肃,置身事外么?”

“既然你相信他是无辜的,”沈逸薪说,“那么也应该相信他自会安全无事。”

文子启颓然叹气,手肘撑着床,准备起身。

这时沈逸薪俯下身,搂住清瘦的工程师,将他抱着坐起,胸口紧贴自己的胸膛。

文子启将这一举动理解为同伴间的安慰,没有抗拒。他的颈脖微微扬起,好让下巴能搭在对方的宽平肩膀上,目光投向布帘缝隙间的外方天际。

旭日高升,天光大亮。

光夏,我和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云破日出?

在沈逸薪的建议和半拉半扯下,文子启离开招待所的苦闷房间,在厂区内散步。

晴空高远,万里碧蓝如洗,偶尔有白鸽振翅飞过。

两人不知不觉逛到后门附近的高墙旁。

沈逸薪轻轻拍一拍文子启的背,“你瞧。”

文子启抬首。

一株牵牛缠绕着沿墙伫立的电灯杆,旋转而上,锲而不舍地攀爬到了灯杆顶端。高高枝头上一朵牵牛花粲然盛放,紫蓝的花朵无声静立于湛碧的天空之下,画面美得孤独而坚强。

“我们前几日来的时候,似乎只是矮矮的一小根绿色的茎,绕着杆子绕了几圈,没有见到这花……”工程师回忆。

“嗯,不过几天功夫,就攀得这么高,还开花了。”沈逸薪笑道,“生命力真强。”

是啊,区区植物,都有如此生生不息、顽强坚韧的生命力——仿佛受到这一份勃勃生机的触动与鼓励,文子启不自觉停步,缄默地注视着那紫蓝牵牛花。

而他身边的人注视着他。

两人慢腾腾走回招待所的路上,沈逸薪接到了秦总从上海总部打来的电话。

沈逸薪与之交谈几句,面上表情变化不大,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星诧异之色。挂了电话后,“子启,秦总让我立即销假,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上海总部参与筹办夏季高新科技展。先前负责主题演讲的是Shine,现在他不能出席,改由我负责。”

韩光夏和沈逸薪是公司里销售业绩遥遥领先的两大元帅,能代表公司做主题演讲的销售人员非他们莫属。文子启点一点头,“那要立即订飞机票了。”

沈逸薪拿着手机,迟豫着没动作,目光流露出几分清浅的担忧,“我这么一走,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没事的……”工程师淡淡苦笑,心想对方大概是在担心自己被闹事的施工队逮到了,或一下子头脑发热飞回上海找光夏,“我会好好待在工厂区里的。”

沈逸薪看着文子启,停顿了一小会儿,才重新点几下黑莓触屏,拨通订票热线。

由于今日内的飞往上海的航班票已售罄,沈逸薪订到的是明日一早的票。

夜晚的招待所,文子启一边等待孙建成的电话,一边望着沈逸薪收拾衣服。

为了通风,阳台门敞开着,几只趋光的小青虫飞入双人房内,围绕着日光灯管左右飞舞。灯光下,沈逸薪将衣裤折叠成方块状,动作一丝不苟,边角整齐平顺,然后一件一件放入他的皮尔卡丹拉杆皮箱。

“逸薪,你叠得好认真,像学校军训时叠的豆腐块。”

“习惯了。”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轻快地笑了笑,“我以前住在一位老牧师的家里,他人很温和,只对两项事情特严格。一是用餐前的祈祷,二是衣服裤子的叠放。工作之后,我也觉得衬衫西服应该叠得方方正正——有笔直的折痕,会显得很直挺干练,有利形象。”

文子启好奇,“……你以前和一位老牧师一起住?”

“嗯。他信仰基督教。”

“不和自己家人住吗?”

沈逸薪手上动作一顿,低低地说:“……不。”

文子启还想继续问,但孙建成来电话了。

“小文童鞋啊,我这边好歹忙完了,能喘口气给你捎个电话。”孙建成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疲惫,犹如粗糙的砂纸,“韩老大他还没放出来。我今儿白天已经到处拜托人,瞧瞧能不能有啥内部消息,可至少要明后天消息才到。”

光夏仍在拘留所。文子启黯然,“老孙,辛苦你了……”

孙建成那边沉默了一阵,有打火机的咔嚓声,似乎在点烟,“其实,你、我、韩老大,咱们三人兄弟一场。韩老大落难,哪顾得着什么辛不辛苦的。真要说辛苦,估计还是韩老大,不晓得他在拘留所里情况咋样。”

“我在甘肃,什么忙也帮不上……”工程师更加自责。

“你甭这么埋汰自个儿。你和韩老大平时关系那么铁,用膝盖想也知道你现在不好过。早前冯总说过了,要你留守,照顾厂子——那你就安安分分待在那边,上海有我。”孙建成一边抽烟一边说,“你才刚当上个主管就碰到欠钱这么个烫手山芋,万一有什么麻烦事,也够你忙乎的。还是得听领导的话啊。”

文子启的心情稍稍好些,“老孙,你和逸薪的观点一样,他也是这么劝我的……”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拖欠工程款的事情按理说没外泄,老孙他怎么知晓的?

孙建成突然反问:“逸薪?沈逸薪?”

“嗯。”

“沈老大?”

“嗯……怎么了?”

“操!我都忘了他也跑甘肃去了!”孙建成的语气有些冲。

“他明天就回上海,负责展览会的主题演讲……”

“操!确定下来是他去演讲了?!”孙建成的音调陡然提高一个八度。

文子启被吓了一跳——老孙怎么这么激动——“今天秦总打电话给他时才通知的。”

孙建成大吼:“冯总昨儿还说没确定的!TMD便宜别人了!那家伙等着韩老大坍台,自己趁火打劫啊!”

即便相隔着遥远的无线电波,文子启也能清晰感受到孙建成的吼叫带来的高分贝震颤,“老孙你别这么大声……”——逸薪就在旁边,太大声会被听见——他抬头,见到沈逸薪正神色平静如常地瞧向自己,“老孙,你……”

“这回的主题演讲可是重头戏!选的是能代表咱们公司的领军人物!有多少省级市级的领导会来啊!多少大厂商大代理商会到啊!中间藏着多少机会啊!本来该由韩老大上的!”孙建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已经是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等级,“早不抓迟不抓,咋的偏偏在这时候抓人!天晓得是不是那家伙故意搞的鬼,好让自己能上位!”

“呃,逸薪……”文子启望向沈逸薪,慌忙悄声解释,“老孙他只是有些激动……”

沈逸薪没作声,只摇摇头,伸手指一指电话,示意文子启先跟孙建成通话。

孙建成在电话那头骂完一轮,气消了大半,“什么世道!你放心!孙大爷一定想方设法把哥们从拘留所里弄出来!”

通话结束,文子启放下手机,忐忑地望向沈逸薪,“逸薪,你别介意……老孙他也为了光夏的事而心情烦躁,火气大,才误会了你。”

沈逸薪的表情没任何变化,仍是有条不紊地折叠衬衫,“嗯。”

工程师不知该说些什么。沈逸薪越平静,他越不安——如同是波澜不惊的海面下实则隐藏波涛汹涌的暗流,随时会奔涌爆发。

房间内弥漫着僵硬的沉默气氛。沈逸薪叠完最后一件衬衫,所有的豆腐块整整齐齐码在皮箱中。

“老孙他‘误会’我了,”沈逸薪缓缓踱到文子启跟前,弯腰俯身,双手按在文子启的肩上,“子启,你‘误会’我了吗?”

文子启不知该说些什么,想往后挪,但肩膀被牢牢按着。

“干我们这一行,相互之间竞争的激烈程度你是知道的。想要上位的人,釜底抽薪、过河拆桥,种种手段都有可能使出来。”深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直视文子启,嗓音低沉如陈年的醇酒,“倘若我说我与此事无关,你愿意相信我吗?”

“逸薪,我没猜疑过你——你和光夏都是同一公司的销售,他负责国内华东,你负责海外,你们之间不存在竞争问题。”心地善良的工程师没想太多,诚恳地回视对方,坦白道,“刚刚是老孙他一时太激动,所以才胡乱猜测的。”

“他怎么想我,我不在意。”沈逸薪将嗓音压得更低,却轻,眼神柔软缱绻,深深看进对方眼瞳,“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我这个人的。”

“在厂区的这一段日子,你很照顾我,细心指点我。”工程师向来非常感激对方的这一份温暖友谊能降临于己身,“我觉得你人挺好的。”

沈逸薪平静凝视文子启,片刻后,微微一笑,“我被发好人卡了。”接着却又叹道:“子启,你的心肠太好,对人对事总是愿意往好的方向去想。也没有什么城府,一眼就被人看穿心里在想些什么。”

心思被人一眼看穿,可是商场大忌。文子启思索了一下,认真说:“但要是总戴着面具做人,很累的。”

“也对。”沈逸薪又笑,连玻璃镜片后的眼眸也带了赞许的笑意。

文子启知道沈逸薪不再生孙建成的气,心情也放松下来,“逸薪,你明早什么时候的飞机?”

“十点半。”沈逸薪直了腰身,“我让赵厂开车送我去机场。算上路程和机场安检的时间,七点钟就要从这里出发。”

“噢……”文子启拿过手机调整闹钟时间,“明早我送你。”

“不了,你休息吧。”沈逸薪伸掌遮住文子启的手机屏,“你昨晚没睡好——瞧瞧这两个大大的熊猫眼。”

清凉的晚风自敞开的阳台门吹入房内,沈逸薪忽然换了恳求的语气,“子启,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你这几天,就待在工厂区里,哪儿也别去,好吗?”

这句嘱咐来得突兀,文子启没多大懂,但对上沈逸薪的期待目光,只得颔首答应:“好。”

沈逸薪摸一摸文子启的脑袋,笑道:“乖。”

二十四

文子启一觉醒来,已是早上近八时。

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安静得如同空气亦凝伫。隔壁的那张床空空的,枕头棉被折叠得工工整整。金色的晨光新鲜而明朗,从布帘缝隙中偷偷溜入,照在床褥上,为床铺缝上了一道灿烂的细长金边。

文子启伸了个懒腰,意外地嗅到一丝食物的香味。

墙角的拉杆箱少了一个,而桌上多了一个塑料袋装好的饭盒。饭盒旁边放着这间双人房的房门钥匙。

文子启爬起身,喝了几口水润润喉,拆了塑料袋。饭盒摸着热乎,一打开,里面是热乎乎的牛肉炒面。

白热气冒起,牛肉炒面的酱油香味溢满房间。

文子启的心也被一种温柔的感动充满。逸薪确实是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工程师心想——以后哪位姑娘嫁了他,绝对是天大的福气。

十点已过,赵厂长来了个电话。当时文子启刚刚抽检完新一批即将发货的设备,步出生产车间的核心生产区,从置物篮里拿回钥匙和手机。

赵厂长絮絮叨叨地说已经送了沈老大去机场,很顺利,看着他过了安检门走向准备登机的候机区。

厂区内的树木稀疏伶仃,夏阳兜头盖脸晒下来。文子启一边走一边听着电话,嗯嗯应声。温热的阳光照晒在身上,久了,有种毛毛躁躁的刺痒。

好不容易熬到赵厂长唠叨完,他把手机揣回裤袋,一抬头,远远望见有个微胖的女人从职工宿舍楼出来,提着个红白蓝编织袋,朝生产厂大门方向走去。

文子启记得那是林组长的妻子。他急忙走上前打招呼。

比起上一回见面,林嫂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喜笑颜开地告诉文子启,她丈夫这一两天就能出院,她去职工宿舍收拾她丈夫的日常生活物品,等出院了就两人一起回老家。

文子启帮她将沉重的红白蓝编织袋拎去工厂门口。双扇大铁门稀罕地敞开着,曾经在医院遇见过的那位老职工阿祥正在跟一辆计程车上的司机讲明目的地和讨价还价。

阿祥先帮林嫂把编织袋放入计程车后厢,然后回头对文子启说:“文经理,你先回去吧。厂长叮嘱过务必要锁好大门的。”

文子启有些无奈:“那么严重?”

“文经理,你是没见过那些来闹的。要见过了,就不会奇怪了。”阿祥叹了口气,额头上的皱纹深深,他指着大铁门横栏上的几个凹陷,“这就是上次他们来闹的时候用铁棍敲出来的,幸好门锁着,不然他们一股脑儿冲进去,保不准可是乱砸一通了。”

到了傍晚,文子启在职工食堂草草吃完晚餐,买了一瓶矿泉水,打算回招待所继续等孙建成的电话。

文子启走到半路,想起围墙电灯杆上缠绕着的那株牵牛——这几天又热又燥,不知那朵花怎样了。文子启掂了掂手里那瓶矿泉水,决定绕去围墙旁探望那株开着紫蓝花儿的植物。

太阳渐渐沉入西方,天幕由浅蓝变为靛青,再变为深蓝。吹来的风还带着白日的余热。遥远的天际,明亮的金星逸出云层。

高墙旁的黄土在夏日的燥热下变得干结板硬。紫蓝的花朵已经凋零,青绿的嫩茎和圆叶片有气无力地蔫耷着。

文子启拧开矿泉水瓶,弯下腰,往牵牛的根茎处浇了半瓶水。

天色愈暗,四周愈静。

厂子里的职工们都下班了,宿舍楼渐次亮起一窗一窗的灯,不时传出打牌及搓麻将的吆喝声。

不远的楼道前,一名保安打着手电筒巡查路过,瞧了瞧文子启,认出他是住招待所的人,便没理会,摇晃着大光圈逛去别处。

工程师拧回瓶盖,仰头再瞧一眼电灯杆上的牵牛卷须,准备散步回招待所。

银霜般洁白的弯弯月亮从东方地平线升起,在薄如纱帘的云雾中缓慢移行。

噌的一声,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两米高的围墙翻越跳下,冒冒失失地落在文子启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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