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上——天涯
天涯  发于:2015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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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叼烟大叔,漕着一口带浓重地方音的普通话,听见行车的目的地点后,用奇怪的目光瞅了两人一眼。计程车发动,驶上接驳市区和远郊的路。

市区逐渐远离,沿路的青绿菜田重回视野。司机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通过车内视后镜观察着后座的二人,路程开了三分之二,咕叽道:“啊呀,我说,你们俩……是去那间厂的商人吧?”

“商人?”文子启本来托腮观赏窗外菜田风景,听这么一句,好奇地回转视线瞧向司机。

“现在不都讲什么招商引资吗?我瞅你们俩不像本地人,听口音更不像,那就是外面来的商人了。近几年招商引资开展得红火,来这儿谈生意的大老板不少,我一年里载过好几回。”司机嘴叼烟,喷着烟雾,车里弥漫着辛辣烟味,“不过,你们要去的那个厂子不大太平,隔三差五有人去闹事,你们得小心。”

沈逸薪表现出殷切询问的神情,“司机师傅,详细情况能和我们说说吗?”

司机吸一口烟,烟头的烟灰摇摇欲坠,“据说那厂子盖新房还是盖个什么东西,反正欠了好多钱,施工队拿不到钱,就老是有人去闹事。”

雨水在车窗外蜿蜒流淌,形成一股股涓涓细流。工程师有些担心地问:“那些人闹事闹得严重吗?”

“以前不严重,后来严重了。”司机摇下手旁车窗,把烟头抛出车外,零碎雨滴趁空隙溅入车内,“你想啊,肯在工地做活儿的,家里头环境都不大好——不然怎么会肯熬日晒雨淋的辛苦工作?对他们来说,几万块钱算相当大的数目,能掰着用好久。那工厂欠每个工人的,铁定不止几万。”

计程车的雨刷单调地摆动,擦拭着车前的玻璃。文子启沉默不语。天雨阴翳,车内光线黯淡。司机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上,继续吞云吐雾。

天空乌云涌动,如翻滚波涛的海面。豆大的雨珠密集地打在车身,仿佛凌乱的鼓点,一直持续到计程车到达东方旭升的生产厂。

计程车在厂子的双扇大铁门前停下。

沈逸薪付了车费,手按着门把,正准备拉开车门,忽然又停止动作,回头问同伴:“子启,你有带伞吗?”

文子启摇头:“没有。”

沈逸薪:“我也没。”

文子启:“……”

司机师傅:“……”

乌漆的双扇大铁门紧紧关闭,雨水如瀑布。

司机弯腰从副驾驶座的下面掏出一把蓬松松的折伞,“这把伞是以前一个客人漏拿的,也没回来取。伞骨有根坏了,但临时应急用用还成。给你们了。”

五分钟之后。大雨依旧滂沱。计程车已经掉头,驶回市区。东方旭升生产厂的双扇大铁门前站着两个人。

文子启盯着铁门上的锁,问:“逸薪,你有钥匙吗?”

沈逸薪扶一下金丝眼镜框:“没有。”

文子启:“……”

狂风横扫,从天浇灌而下的雨水犹如银鞭狠狠抽打地面。折伞偏小,十二根伞骨还断了一根,两个男人挤在伞下,一人湿了一边肩膀,裤腿也湿了近半。

文子启感觉冷,环顾四周,最后看向身边男人:“要不打个电话给赵厂长,问问他现在厂里有谁能来给我们开门?”

沈逸薪掏出手机,屏幕黑亮反光,“没电,自动关机了。”

文子启:“……”

沈逸薪:“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文子启:“没有。今天忘了问他要。”

沈逸薪淡淡一笑,心情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文子启:“……”

沈逸薪:“?”

文子启扶额:“怎么你还能如此淡定……”

“太大雨了,在这儿等不是办法。”沈逸薪的声音被喧哗雨声掩盖得遥远朦胧,他一手撑伞,一手伸长臂越过文子启背部,揽住其肩膀,“我们绕路。”

东方旭升工厂的隔壁,是一间汽车零配件生产厂。门口的铁大门合闭,不晓得有没有上锁,但旁边敞开了一个小侧门。侧门旁便是值班室,室内一个身穿保安服的大叔正仰躺在椅子上打瞌睡,前方桌面摆放着一个没来得及扔掉的泡沫饭盒和一罐空啤酒罐。

沈逸薪揽着同伴的肩膀,光明正大走进侧门,沿两米高的隔离墙一路前行。

墙面以红漆写有“安全生产”四个大字,墙头长了些低矮的杂草,在风雨交加的摧残中颓废倒伏。墙的另一边,是高高的东方旭升的新生产车间。

两人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了汽车零配件生产厂的后门。后门没锁,黄泥地面几乎成了泥水浑河——出门后,左边是菜田,有一条通往几间简陋土屋的田埂小路,右边则是东方旭升生产厂的后门。

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笑眯眯:“柳暗花明又一门”

文子启:“……”

东方旭升的后门是掩着的,湿淋淋的铁栏覆盖着厚厚的暗褐色铁锈,不过也没上锁。沈逸薪从宽粗的栏杆缝隙中伸手进去,搭下铁扣,再哐当一声推开门。

文子启重新踏入东方旭升工厂区,“逸薪,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后门?”

“我以前来过一次。”沈逸薪关门,搭回铁扣,而后领着文子启走向厂区内的招待所,“参观新引进的生产线。”

“就是德国进口的那个?”

“嗯,将自动化生产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档次,但整套生产线的价格非常贵。”沈逸薪语气平淡,“当时赵带着我四处参观,发牢骚说什么时候大家也去欧洲发展业务,将我们的产品卖去欧洲,赚回他们的钱。”

文子启忍不住笑了,“你不正好是海外业务部的么。可以向公司申请,把业务往欧洲拓展。”

“我也希望,不过欧洲竞争太激烈,我们公司暂时没这个实力和资源来与欧洲的巨头们拼。”沈逸薪歪起脑袋想了想,“说起来,我倒想起以前念书时候,老师讲地理课,为全班同学播放世界各地的风光纪录影片。那时我特喜欢欧洲的自然风景,还萌发了以后要去欧洲定居的想法。”

文子启发觉对方歪脑袋的动作挺可爱,像个乖巧却又有点顽皮的孩子,打趣道:“等到以后公司的实力提升了,你申请去欧洲开拓业务,顺便物色喜欢的国家定居下来,恰好两全其美。”

两人边走边聊,绕过两幢职工宿舍楼。正值上班时间,宿舍楼空敞无人,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随风微微飘动,大多是蓝灰色的工作服,间杂着职工们自己的衣服。

“我已经有看中的欧洲国家了。”

“哪个?”

“荷兰。”

“为什么选择荷兰?”

“原因嘛——等等再讲。”沈逸薪意味深长一笑,“招待所到了。”

“……你别老吊人胃口。”又是一个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文子启郁闷了,之前飞机上说的老猫Orange的故事还没讲完。

“我需要认真细致全面地构思下午怎么放松。”进了招待所正门,沈逸薪收拢折伞,掏出双人房钥匙,朝值班人员招招手,踏上楼梯,“子启,我们现在还在休假期里,如果不全身心地好好休息,回了上海后再接手高强度的抢订单任务,身体可吃不消的。”

“不过这地方没什么休闲放松的去处……如果老孙在,大概会提议去洗脚店按摩松骨。”文子启跟在沈逸薪身后上楼梯,发现沈逸薪背部的白衬衫已经全被雨水淋湿,显露出黑青色刺青的一部分,而自己因为被他揽住肩膀,处于伞的中心位置,只肩膀湿了些。

“嗯,是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不过我不喜欢去那些地方。”沈逸薪说。

文子启加快几步,与沈逸薪并肩走在楼梯道,歉道:“逸薪,你背上的衣服全湿了——”

沈逸薪笑容可掬:“想报答我吗?”

文子启点头:“想。”

沈逸薪:“待会儿进房,你先洗澡,你洗完了我去洗,然后你帮我洗衣服。”

文子启:“……”

沈逸薪:“再然后我们一起睡觉。”

文子启:“……等等。”

沈逸薪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床,大家一起午睡。”

一场午觉醒来,已是夕阳西坠。

文子启仰躺在床上,揉了揉眼,透过玻璃趟门看见阳台外一片黄昏红晕,赤霞满天。

这种慵懒闲适的感觉很奇怪,既陌生又熟悉,极像了小学放暑假的七八月份,上午做完了一日份的作业,然后懒洋洋睡一下午,舒适惬意,直到彤云映窗。

沈逸薪躺在另一张床上,依然安眠。

文子启索性搂着攥裹成一团的棉被赖床,躺了一会儿,从枕边摸索出手机。

有两条未阅的微信消息。

第一条消息是孙建成发来的,一张照片,是大胖子和一泳装美女的合照,文字:“孙大爷在海边再次邂逅大美女!你小子在甘肃有没有艳遇啊?!”

文子启笑了。老孙,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第二条消息的发件人是韩光夏。文子启心尖一颤,触屏打开。

“子启。和鼎盛集团老总陈辉生的洽谈工作我已经准备妥当。老孙又去了一趟海边,回来时说可惜你不在,不然又能见到不少美女。我们等你回来。”

文子启举着手机,目光流连于微信里短短一行字——虽然对方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叙述口吻,但看了后内心有种莫名的安宁感。

——我们等你回来。

文子启心满意足地微笑,同时腹诽老孙这人只要有妹子泡哪还会记得兄弟。他放下手机,翻身起床。

隔壁床的沈逸薪安静闭目。文子启放轻脚步,悄然拉开玻璃趟门,站在阳台。

大雨已经停歇,雨后的天穹格外辽远,夕阳金光万里。

下班时间,身穿蓝灰色工作服的职工们陆陆续续步出生产车间,结伴走向食堂。他们在工厂内的生活每日三点一线,呆板沉闷。宿舍楼内生活必需品不缺,不过娱乐寥寥,平常只能相聚打扑克牌或闲聊。食堂的饭菜管饱,却单调重复——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朴素寻常的工人,创造出价值百万的设备。

文子启将视线再放远,工厂大门处空空然,眼前所览的景象全都浸染在夕阳余晖的橙红氛围中。

好大的咸蛋黄。工程师灵机一动,用手机拍了一张红彤彤的落日照,回复给孙建成:“艳遇没有,艳阳倒是有个。”

发送完毕,文子启一回头,瞥见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正斜靠在床上拿着黑莓往自己这边咔嚓咔嚓地拍照。

“原来你也醒了。”文子启走进房,“在拍什么?”

“咸蛋黄。”

“……”文子启左瞧右瞅,总觉得对方的镜头对准的不是夕阳而是自己。

“我见你站在阳台欣赏风景,就顺手把你也照了进去。”

这下子,看风景的人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逸薪,我又不是美女。”

“不,挺好的。”

“……让我看看。”文子启走回房内,在沈逸薪的床边坐下。

“不给,怕你趁我一不留神删了。”沈逸薪捂宝贝似地捂住手机。

“不删,就看看。”文子启伸手去拿对方的黑莓,小腹黑地盘算着等手机一到手就毁灭照片。

沈逸薪仿佛猜到了文子启的心思,一轩长眉,将手机藏在背后。

文子启皱着眉,鼓着腮帮,翻过身双膝跪在床上,挪近了,一臂撑床,一臂伸长膀试图去够对方背后的手机。

沈逸薪的唇角蕴一抹浅浅的笑,注视文子启为了够到被藏于身后的黑莓,整个人几乎贴在自己身上。

手机眼瞧就要遭遇抢夺,沈逸薪悄悄在文子启撑床那手臂的胳膊窝一挠,文子启怕痒,手臂一缩,身躯失了支撑,撞入沈逸薪的怀里。

“你输了。”沈逸薪露出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文子启不服气地抬头。脑袋上方的笑颜近在咫尺,两人的鼻尖轻轻碰在了一起。

工程师怔了一瞬,立即往后退。

沈逸薪的反应更快,手臂勾住文子启的颈脖,不让他退后,笑得唯恐天下不乱,“怎么,不要照片了?”

文子启端详面前那张过分靠近的脸,蓦然想起一个重点错的问题:“逸薪,你没戴眼镜。”

刚睡醒,自然没戴,“帅不?”沈逸薪笑问。

“觉得……戴了眼镜显得斯文些,不戴就好像有点野性。”

“野性——不错,我喜欢。”沈逸薪兴趣盎然,“你再仔细瞧瞧。”

“再仔细?”文子启记起沈逸薪曾说够之所以戴平光眼镜是因为觉得好看,但他认为少了一层玻璃镜片阻隔的沈逸薪更亲近,“眉毛长长的,鼻梁挺挺的,牙齿白白的。啊对了你有没有试过被人在脸上画画?就是喝醉了睡着之后,被人拿着马克笔画大圆圈和叉号?我在大学毕业的聚餐会上就这么整过我同学,还有个哥们被我画了个大乌龟——”

沈逸薪将目光放得温柔,笑容悠远,没说什么,任由文子启开心地回忆往事——气息相抵,只要稍稍一低头,双唇就能轻轻触碰。

二十二

夕阳西下,浩大天空无边无际,染金云卷云舒。

打破融洽安宁氛围的是一段手机铃乐。

文子启匆匆忙忙掏出手机:“这是……上海总部的固话。”

沈逸薪遗憾地松开手臂,让文子启好直起腰:“快接吧。估计他们忙得很,都加班到这个钟点了才打来。”

电话那端传来一把威严的声音。

文子启肃然应道:“冯总。”

东方旭升的首领人物之一,冯浩副总裁亲自致电,先就林组长的伤势询问一番,表达公司高层对下级员工们的关心与慰问,而后,话锋一转,提及下周即将举行的上海夏季高新科技展,东方旭升争取到独立展区,不必像上一季那样和其他通讯公司同挤在通讯与软件区。冯总直言由于消息刚刚收到,原本的展览计划需要全盘修改,总部里几乎所有人都为这展会动员起来,自己也忙得直到刚刚才离开会议室。

“冯总,既然人手不够,那我提早赶回上海总部——”

“不。”冯浩打断文子启的话,“甘肃不能不管。”

冯浩副总裁表示,施工队断断续续来闹事半年,厂里职工早有不满,如今又发生伤人事件,大家情绪可能不稳定,需要有一位主管坐镇安抚,而此时文子启正好在甘肃,是恰当人选,“你是我们东方旭升里最年轻的部门经理。你就留到下个月,直到资金到位,款项交接完后再回来吧。”末了,冯总重重一句:“我信得过你的能力。”

残阳愈坠,余晖映入房内,渲染着灼艳如火的鲜红光芒。文子启放下手机,向沈逸薪简略讲述通话内容。

沈逸薪听完,缓缓说:“子启,你的经验尚不足,如果在这几天发生什么事,应付起来恐怕有些吃力。”却自豪地扬起英俊修长的双眉,“所以嘛,还是有我在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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