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沉郁,就像濒临喷发的火山,压抑着黑岩下流淌的岩浆……
“昏庸始于独断专制,始于偏听偏信,始于刚愎自用,就像那老皇帝,如今南锦大厦将倾。”他坐下后第一句便是这个。
他看着屋里的几人,他们都是他的心腹,初年,王猛跟着他征战多年,林琅对他没有二心,年纪最小的那个叫楚时锦,是国师俗家的旁系,也跟了他六七年,三年前更是拜他为师。他虽然只大他七岁,但那小子是这么多年来他碰见思想最开明的人,他对他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亲近。尽管平等自由之类的东西与之还言之甚早,但那本性里的反骨率真与千年后的某些思想理念无不切合,他说要拜他为师,当真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焚香奉茶规规矩矩进行了一堆他以前厌烦的礼俗,当时他吃惊之余也体会到了他的决心。
他一开始就没想拒绝他,毕竟他是第一个让他感受到,来自千年后那本该属于他的时代的东西的人。
他扫开眼前的思绪,定睛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又道:
“我们共图大事已久,在这个节骨眼我也没有想功亏一篑的心思,我也不知道今后你们之中谁为君谁为臣,但现在我要你们立下一份契约就当是我最后的命令。”
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他们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可他还是担心,担心权利的诱惑太大,担心他再也看不到那天。
他勾勒了十年,这或许是他如今能达到的三权分立最原始的形态,他要为君者放手皇权,他要为臣者先万民考虑,他要皇帝轮流做德者先居之,他要这土地兵强马肥,他要有朝一日万国来贺……他要这天下按他想的方向走下去!
他本该亲眼看到那天的……可人算不过命算不过成败,但他就是死了,也要在这风雨飘摇的帝国心脏埋下一柄尖刀。
“等大事成的那天,你们来我坟前告诉我,违约者余人诛之,此剑为誓!”他取下跟了他多年的宝剑放在案上。
“元帅!”众人怔的不知说什么好,谁人为君他们早有共识,但现在……怎么会这样?
“除了您,老子谁也不认!”王猛涨红了脸粗喝道。
戚言堂没有理会他继续道:
“这份契约我会分交给国师和我妹妹,大事成就那天我要你们将这份契约昭告天下,此后一言一行,万民督之。”
“戚帅!属下除了拥您为君谁也不认!”王猛霍然起身,粗声重复道。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戚言堂低头摩挲着宝剑,沉默渐渐在屋里漫开,良久他抬起头看众人:
“这一次是我败了,输就要输得起。”
“输?我们哪输了?您哪输了?不就是个毒吗,咱大风大浪哪次没挺过来,我们一定能找到解药的!师父!”楚时锦哑着声叫道。
戚言堂恍若未闻:
“此下民生凋敝,我要你们回边关蛰伏,近年必有义军揭竿而起,你们看准时机随之起义,切莫当那出头的第一只鸟……”
“师父!”他的小徒弟急红了眼,一时顾不得上下冲了一步。
戚言堂这才看他,有些惫懒的笑笑,道:
“最后……”
众人下意识怔住。
“不许对戚言薇提起一个字……你们好好待她,就把她当亲妹子一样就行,她如果有什么不当的可以斥责,但……一定让她幸福……”他眼神有些渺远,游弋到窗框,似乎透过木栏射向某个地方,他收回视线看着众人,苦涩一笑:
“这不是命令,这是请求,大家都是戚迹这么多年生死与共的兄弟,薇儿就拜托诸位了。”
众人仍有些怔愣,耳朵听清楚了每一个字,脑子却迟钝的难以组织,直到仆役来报韶阳郡主来了,他们看见戚言堂面上露出暖心的笑脸连忙起身出去,这才如梦初醒一般。
“哥!瞧瞧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戚言薇得意的扬扬手里的食盒,笑的一脸明媚。
戚言堂含笑接过,招呼她坐下。
“真有这么好吃?”戚言薇托着腮看着戚言堂吃的一脸津津有味,柳眉一挑伸手笑道:
“我自己做的都还没尝过呢,给我尝尝!”
戚言堂将碗一挪,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嗤道:
“你哥一天到晚在外面吃糠咽菜的,你这做妹妹的还好意思跟你哥抢吃的,要吃回去自己再做去,这些全是我的!”
戚言薇嘟着嘴埋怨道:
“小气鬼!”眼里晶亮的喜意却一点也藏不住。
林琅和初年他们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就这么愣愣的看着戚言堂又一次把那下了剧毒的鸡汤喝的涓滴不剩……
寒意凝成冰流在血管流淌,却怎么也流不到高处的泪腺,眼角干涩的几乎裂开,他们看见戚言堂脸上柔软的笑意,只觉得陌生至极……
他这辈子最爱的两个人,一个被他斩下人头,一个用那条名为血缘的锁链温柔的扼死他……
你是我举世仅剩的亲人,就算你执的是一柄淬毒的尖刀,我也唯有引颈受戮……
第7章
一路上戚言薇都笑的傻兮兮的,戚言堂无奈的看着她只能不住摇头叹气。她说有个秘密要告诉自己,偏要等到从尚林寺还完愿后回来,她一个女人来上香还要拉哥哥一起,这本不合理,可只要她说了,戚言堂又怎么会拒绝。
尚林寺坐落在汉山顶上,是整个皇都最高的地方,皇宫都要矮它三分,因为大国师就在尚林寺潜修。戚言堂这次来也是来拜访一下这位传奇的国师,毕竟他能挨到现在全亏了他。
目送戚言薇走进大殿,他拐入一条小道走到内院,推开一个房间。
“我一直在想你要什么时候到。”门才推开,一个清润的嗓音响起。
听见这话,戚言堂一挑眉,没有做声,只是转身把门关上。
“好久不见,国师别来无恙。”
国师百无聊赖点点头,甩了甩宽大的月白衣袖,然后撩起下摆在榻上盘腿坐下,他手肘撑着膝盖手心拖着下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戚言堂。
戚言堂被人看惯了,也见过他这老不正经的模样,于是坦然的走到桌椅边上坐下。其实国师并不老,看模样不过未至而立,当然,三年前戚言堂见他他也是这样子。南锦的大国师姓楚唤拾年,这俗家名字天底下知道的不出五个数,但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人就告诉他,戚言堂当时很是意外。
“你快死了,我救不了你。”
戚言堂给自己倒了杯茶,听到他毫不含蓄的话他连顿都没顿一下。
等咽下嘴里的清茶,他才看已经坐直腰板的国师,淡淡道:
“我知道,你差人送药来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可那不是解药。”
戚言堂一勾嘴角:
“足够了。”
盯了他半晌,国师叹了口气:
“你实在没必要谢我,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戚言堂顿了顿,笑:
“此话怎讲?”
国师沉默半天突然问道:
“那怎么样?”
戚言堂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国师。
“我是说你来的地方,千年后的南锦国。”
瞳孔骤然针缩,戚言堂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随即又松下来,看着楚拾年好奇的眼光,他眼前流水般闪过那车水马龙,钢筋铁骨的景象,那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他以为再也回不去了,十年来也就前几年还梦到过,后来连想都没有想了。
他有些萧索的叹息了一声,然后把眼睛转向那人:
“你知道,什么时候?”
“我说是我对不起你。”楚拾年有些不自在的别过头。
“所以是你干的咯……”他笑了笑,他本该生气的,但他不想:
“没必要道歉。”
楚拾年这才敢正眼看他,他翘起嘴角:
“果然,戚帅的肚量总是令人叹服。”
“你就那么相信我能当好这元帅?”他好奇了,他可知道自己以前是有多么窝囊。
“咳……其实一开始我不信的,但他信。”
戚迹相信,因为他也是戚言堂,只要是戚言堂他就能做到。
“我也吓了一跳,在得知你此前……混的这样……落魄以后,很抱歉一直怀疑你,直到捷报传来之前我也都在怀疑。”
戚言堂耸了耸肩表示没关系,他自己也都很怀疑。
“他信?”他狐疑的确认了一遍,戚迹当时差点没揍死他。这个答案让他有些尴尬,他就是戚迹,这么笃定是自信心爆棚还是自恋呐……
“你会为了要保护的人变得无坚不摧,他大概是这么说的。”国师甩着袖子笑道。
要保护的人……他一时怔忪。
“你一定好奇为何你会来到这里。”听到这话,戚言堂果然看向他,他道:
“庆景帝想要杀你也不是这一两年才开始的,在他发现你有威胁的时候他就尝试过不少手段,巫蛊当然也尝试过,不过那时候他以为没效果,其实不是的……这里的你灵魂日渐衰落,那时东鞑才露出南侵的意思,如果你死在那个时候,南锦必亡无疑,于是我们找了戚迹的转世……”
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他在意的是:“南锦气数未尽?”眉头纠结起来。
“那时候没有。”
戚言堂这才安下心,屋外风从树间穿过发出沙响,他应声望去,看了半晌他启唇:
“你既然觉得对我不起,那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国师唉了一声,点头,他知道戚迹要说什么:
“我只能保证我有生之年她绝不会知道真像。”
戚言堂微笑起来:
“那我可真得祈祷你活的久一点。”
“你这样真的公平吗?”
“公平有什么用,我希望她幸福实在点。”
沉默突然在屋里蔓延,楚拾年嗤笑一下,岔开这个话题:
“你还没告诉我,千年后的南锦会是什么样子。”
戚言堂眯起眼笑起来:
“它会会变成我想要的那样。”
他把一卷皮纸递给他,然后站起身打开屋门把屋外的阳光迎进来,他转身告辞,却见国师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怔了片刻,远远地听见戚言薇找他的声音,当即回神,最后看了眼仍弯着腰的楚拾年,然后头也不回的朝前院走去。
“你不问你死后会回去吗?”国师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戚言堂脚步一顿,侧了下身:
“……会吗?”
楚拾年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只是嘴太快管不住,他沉默了一会儿,苦涩道:
“我不知道。”自己简直没事找事……
是吗……戚言堂微微敛眉,又看向前方,阔步朝那走去。
已经没有关系了,他这一辈子,也足够了。
国师怔怔的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南锦会变成我想要的那样……结果最后他还是没得到答案。
狡猾的戚家军……他腹诽一声。
……
“哥,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戚言薇小跑着过来,嗔瞪了他一眼。
“尚林寺有名的素斋,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了。”
“你妹子的素斋做的也不比这差。”戚言薇小声的哼唧道。
戚言堂无语的看着这脸皮越来越厚的小妮子,明智的转移了话题:
“我明天动身回燕塞。”
戚言薇笑意一凝,随即立马反应过来:
“皇上准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她眯着眼怀疑的看他。
“我会交出兵权。”戚言堂平淡道。
戚言薇瞪圆了眼,哑了半天失声道:
“这怎么行!”没了兵权的戚言堂就是没了爪牙的老虎,极有可能被庆景帝抓进笼子里供人赏乐。
“放心……皇帝老糊涂了,他只道拿了那枚虎符就万事无忧,其实整个军队还是姓戚,再说我只说交出我手上的兵权,初年和王猛他们仍担任旧职,我不会有事的。”
戚言薇半信半疑看了他半晌,犹豫道:
“皇上不可能这么轻易放你离京……”
他当然不可能,戚言堂面不改色道:
“这是个交易,我回燕塞名义上只是养老而已……皇帝会插一路人马跟我一起走,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们俩各退一步。”
“他知道自己这是放虎归山,今后不知还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你……”戚言薇神情凝重,她哥的名声已经被老皇帝搞臭了,今后呢?她突然烦躁起来,她一早就知道只要有她在,戚言堂就永远不可能放手一搏。
“好了,兵来将挡,见招拆招,多想什么呢!”戚言堂掐了把她的脸,轻叱道。
她皱了皱鼻子,嘟囔道:
“养什么老,你才不过三十岁,我嫂子都还没影呢。”
戚言堂哭笑不得赶紧打岔道:
“你之前说要跟我说什么好消息,现在能说了?”
闻言,戚言薇又露出那种带着丝憨傻的笑意,把忧虑暂押下去,她神神秘秘道:
“你要当舅舅了。”
戚言堂登时傻在那,眼皮迟缓的眨了眨,又听戚言薇扑哧一笑,摸着仍旧平坦的小腹重复道:
“就知道你这反应,我和长静还商量着怎么跟你说才能吓你一跳。”
戚言堂回过神来,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半晌,眼里迸出喜极的亮光:
“什么时候的事?有了身孕你还到处乱跑!”
戚言薇嘟起红润的唇:
“快两个月了,这不是前几天才知道嘛,结果被你回京的事情压下了忘记告诉你了。”
戚言堂本就懒得在意这个,两个月了,他笑起来,小心的拉过他妹妹走到树下的亭子里细细嘱咐道:
“大夫怎么说?你这丫头有身孕了可不能再这么想东想西的了,府上大夫够不够,开销够不够……”
见他一副看瓷娃娃的表情,戚言薇登时有些头大,一个“娘”字几乎快从嘴里蹦出来,支支吾吾含混道:
“够够够,大夫还能说什么,还不一切都好呗……”
见她态度敷衍,戚言堂扯了扯嘴角,却猛地突然想起一件事,满腔的喜意瞬间被浇灭,整个人就像在腊月天里被人扒干净丢到冰池里一样。
见他笑容凝住,戚言薇有些担心起来,或许她这时候有孕并不是好时候。
“怎么了哥……”她表情有些忐忑。
“不,没什么,”戚言堂很快调整过来:“我在想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后就一定把你们一家接到燕塞城。”
戚言薇松了口气,笑道:
“急什么,还有大半年呐!”
急什么……戚言堂嘴里泛开一阵苦涩,他笑的更温柔了:
“我走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今后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好好照顾自己,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凡事多为孩子想想。”别学他们的母亲,这话没说出来,但两人都知道。
见他说的认真,戚言薇怔忪了半天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