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你不还在吗,我到底是怎么到这地方的?你搞的鬼是不是?”他不知从哪的勇气冲上去拉住男人的衣领,质问道。
男人不以为忤,随手扯开了他的手:
“你要这么窝囊的活多久?你以为这样可以得到什么,你想要的那么多,敢要的却这么少,这样活着有意思?”
戚言堂被扯着半退了一步,他眼睛发直,脑袋里一片空白,可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
“我不想死……”
“这没有人想死。”男人声音低沉。
“我……我不想打仗,我不想……不想杀人……”愣愣的呢喃道,他更不想执行那个见鬼的计划。
那人双眼幽深,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无可奈何,他没有说话,沉默想海水一样冰冷沉重。戚言堂口中发干,胡乱说着:
“他对你这么好,你也对他这么好,为什么他还是要死……”
“因为我弱,弱小的不可思议,弱小的只能靠啃食自己兄弟的血肉才能爬起来继续前进。”那人从喉咙里吐出这句话,字字沥血,狠戾之极。
戚言堂哑住了,他甚至反驳不得,抗拒不得,只能由那股出奇沉重的悲凉环绕周围,他抬眼看那人,却见那人早已转开视线看着不知哪个角落,见他腰板笔直,似乎坚不可摧,他道:
“东鞑人生性凶残,朝廷不肯给后援,粮饷又不充足,所以他们气焰很嚣张。”
这些事情戚言堂知道,他们都很清楚现在的窘境,所以他没有说话。
那人自顾自又道:
“他们提出要我副将的人头才肯退兵议和,议和不知是不是真,但如果他们得偿所愿,当夜必会大肆庆祝,这是那边的习惯,也是我军唯一的生机。”
戚言堂脸色更难看了些。
“……硬拼的话,我们赢不了,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有余,他们兵强马壮,粮食充足,我们赢不了……”他淡淡的强调完,没了声息。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你为何不说,那副将和你是多年生死兄弟,相识十余载,亲如手足,你可以为他而死,他当然也能为你而亡。”戚言堂咬着牙说道,
“你这是在说给我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人沉默半晌,道:
“那是我的兄弟,你气什么?”
戚言堂噎住,全身不住颤抖,他气什么……只是那一幕幕栩栩如生,历历在眼,那些感情,那些经历,他从未经历过,明明恐惧这些情感让他突然变得不像自己,却一点也不违和的接受了。他声音有些干哑,道:
“我也不知道……”
“我们别无他法。”那人声音越发冷硬。
“如……如果找个死囚来顶替他呢……不是可以易容吗……不是,万一没有被发现……”他有些语无伦次。
“别心存侥幸了!你想得到东鞑人想不到吗?一旦被发现,满城无论是兵还是民一个都逃不了,他们喜欢屠城的习惯你难道不清楚吗?”那人厉喝道。
戚言堂刷的抬起头,眼眶通红死瞪着他:
“你就这么想他死吗?”他冲过去又一次扯起他的衣领,脸凑到他面前,眼睛死死锁着他的眼,哑着声一字一顿道:
“去年腊月寒天,燕塞城外滴水成冰,你率兵出城,风雪围困,两千人马死伤大半,你差点回不来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他不顾劝阻冒死出城营救,你以为你还能闲坐着跟那帮豺狼扯皮要价吗?”
那人眼神淡漠,竟像死水一般。见状,戚言堂怒从心起,恶胆向边生,血液冲上头顶红碎了理智,他抡起拳头砸在那张冰冷俊俏的脸上,可明明是打在对方脸上,他却觉得颊边一痛,牙都快松了……真是邪了门了今天,他又抡起拳头揍在他身上……
前胸,肚腹,后背,腿上,雨点一样的拳头和脚落在他身上,那人愣是没吭一声,可戚言堂却痛得很,但他也没叫,身上越疼,他下手越重。打着打着,他也没力气了,瘫坐在一旁,平息着呼吸,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角落不肯动弹。
“打够了?”那人哑着声问道。
戚言堂喘着气,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动手打人,可就像打自己一样,不知道他揍他的时候是不是自己也疼。
“打够了,就出去吧……”他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戚言堂不明所以,去哪里?下一瞬却觉身下一空,他登的睁开眼,眼前是挤满了人,军医和军师一脸如释重负。
“元帅您总算醒了,您病倒的消息瞒的很好,您放心……”军师声音苦涩。
戚言堂只觉得满心荒唐,心里道:
“戚迹,戚迹……戚言堂?”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戚言堂面色隐隐有些难看,可军师和跟着的侍从都默契的视而不见。
他知道他接下去要面对什么,但他不是戚言堂,不是他们的戚元帅。只是这话能说?谁信,他自己都快不信了……无奈苦笑一声,闭了眼,学着原主的样子他沉下声道:
“你们先出去,到大帐等我。”
“元帅……”军师喟叹一声,看见他晲了一眼,一下子又说不出什么了,唉了一声,最终道:
“属下遵命。”
戚言堂僵硬的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帐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沉默良久,戚言堂才冷笑一声道:
“你怎么现在又不跑出来了,是担不起这罪孽想要我替你。”
老半天才有人道:
“账也是算在我头上,怪不得你。”
“哼,算在你头上?”
那人也发现自己说的不对,一时也不说话了。
戚言堂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帐外远远地兵士操练,混着风声,显得有些疲乏,帐子里静的出奇,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哦不,是他们的心跳声……
戚言堂有些茫然……
“你之后要去哪里?”戚言堂渐渐冷了脸,他累了,累的懒得强笑,累的懒得理会对方的心情。他没有发现自己脸上覆上的寒霜,生冷的口气,有种令人生畏的冷峻。
“哪也不去……”那人没觉得惊奇,似乎这才是戚言堂该有的样子,他声音不冷不热,没有起伏没有波澜,这平静的音调却让戚言堂莫名的嗅到一丝不寻常。
“你要时刻记着,你是元帅,就算一时不习惯,就是装也必须装的没有纰漏。”那人开口便提出这强人所难的要求。
戚言堂翻了翻白眼,要么死要么装,他还有选择吗?也许是这一天发生的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更也许是因为平生跟人打了第一架,男儿的血性逼出不少,戚言堂已经懒得去争辩,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眼里没有情绪。
坐了半晌,他抹了一把脸,动了动有些僵硬的筋骨,站了起来。
他总算走出帐篷,今天天气不错,湛湛蓝天下清风扬起薄尘,黄沙里冒出零星的青草,放眼过去皆是无垠的旷野。
军营的气氛沉重,每个士兵脸上都带着浓重的阴翳,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度过这个年关。
见他出来,马上有士兵上来见礼,半跪下大声道:
“元帅!”
他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然后朝一顶发黄的白帐走去,状似沉稳的步子实则虚软无比,面前是火海刀山都及不得此时可怕。
帐篷里聚满了人,一个个都愁眉紧缩,看着一个方向沉默不语。见他进来,他们纷纷站起来迎接,然后有人张了张嘴小心翼翼试探道:
“元帅……”
戚言堂没有看他,事实上他一进来眼睛就黏在一个人的身影上,就像在他身上扎了根,一眨也不眨。他听见有人唤他,可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来到这,事已成定局。
问话的人眼神暗了暗,却还是努力想牵出一抹平日里惯常的豪爽的笑容,可没笑一会儿,他就再也笑不下去了,狼狈的偏过脸,胡乱朝戚言堂抱了下拳便匆匆跑出营帐。他来到帐子门口,大口大口呼吸着天地间满满的烽烟和汗水的气息,喘着粗气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圆木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嘶吼。
帐子里其他人也沉默着告退,不一会儿,原本拥挤的帐篷空了下来。
戚言堂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他需要杀了他,去换取那不知道是胜利还是惨败的结局。心脏一下一下砸响胸腔。
脑子里纷乱的画面闪过,是他被塞北风沙一点点磨得粗粝的皮肤,风餐露宿里越来越深邃的轮廓,从温润干净走向幽远深邃的眼睛,一点一滴,最后定格在一轮皓月下,他吹响羌笛,声音清越,偏头冲他微笑,他说:
等战争结束了,咱们就回常州,我娘肯定想你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他以为自己的泪水肯定会决堤,只是他没有,带着一股诡异的冷静,他们对视着,彼此眼神沉静而安详。
戚言堂突然动了,苦涩的让脸上的肌肉都微微扭曲,道:
“我会下地狱,一定会。”他如是保证。
那人平静的眼神一颤,也笑起来,眼里露出湿润的绿意,比三月西湖里的柔光还沁人心脾,他声音低沉磁性,似乎含着哽咽:
“那做哥哥的只有先下去,在阴间寻个好地方等你来,到时候咱们就占山为王,等那帮蛮子也死光了,就是在地下也要打得他们抱头鼠窜!”
戚言堂也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边笑边点头。是这一刻他入戏太深,他意志软弱太甚,戚迹的悲苦他感同身受,只是心里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回响着:
下辈子,千万别再做兄弟……
那人抽出案上的宝剑,剑锋寒光闪烁,银白的锋刃冰凉刺骨,他怔怔看着,手背突然被按住,抬头见戚言堂安静的笑着,听他轻声道:
“坊间传闻自戕而死的人下去后难入轮回,这份罪孽大哥背不得……”
那人眼眶微睁,抿了抿嘴吐不出一个字,原本平静沉着的眼才缓缓染上悲意……
“可这份罪孽元帅也背不得。”帐外掀帘走进来一个灰衫文士,他叹息着看着僵持的两人。
戚言堂怔然,下意识松开了手看向他,那是军师,只见他朝他们深鞠一躬,然后喝道:
“来人!”
心脏骤然紧缩,戚言堂就这么呆呆的看着那人被带走,脚下意识动了起来,却见那人蓦地站住,转过身露出整齐的白牙,他无声张合着嘴,戚言堂耳畔隆隆的响:
你一定会赢……
他抬起的手颓然放下,眼神发直看着帐门口残旧的金丝赤流苏,无声呢喃着:
我们,一定会赢……
噗嗤一声钝响,他似乎听见体内什么裂开,一股无力的钝痛从心口漫开,他分不清这是属于谁的,状似困惑的皱起眉,低喃道:
戚迹,是你吗……
今天天气实在很好,黄沙不扬,钢刀似的寒风也温柔下来,那人神情冷静,就这么立着,眼里倒映着湛湛苍穹,倒映着刽子手刀刃的锋芒,倒映着他含泪痛苦的眼神,他闭眼轻笑:
“动手吧。”
闭眼的一瞬眼前光怪陆离,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他第一次见戚言堂是在他家门口,一个衣不蔽体的孩子带着另一个孩子敲响他家的门。
他瘦弱的完全看不出有十二岁,眼里染着不属于年纪的沉着与沧桑,可开口那一瞬却还透着孩子的羞恼,他说:
“你能给我妹妹一口吃的吗,我给你干活。”
……
他唇角笑意更浓,想着那个为了一口饭执拗的替他家担满水缸的少年,想着他们幼稚却庄重的誓言:
我古安洛,我戚言堂,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今后福祸共享,生死同当……
但愿上苍莫把孩童的戏言当回事,戚言堂还不能死,他希望他能一直活下去,娶个如花美眷,生一堆白胖娃娃……如果还有奢愿,他希望,他们下辈子能做亲兄弟……
第3章
皓日朗朗,帅帐前戚言堂点齐一小队人马,粲白的阳光映着他冷然的脸,平静到麻木。
这是一支不过二十人的队伍,里面每个都可以以一当十,沉默像浓黑的海水流淌在队伍中间,他们注视着站在前方的戚言堂,一双双眼睛黑沉压抑。
戚言堂强迫自己不去看身侧军士抱着的盒子,他侧回头盯着帐前火焰燃剩的灰烬,鬼使神差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使我们视而不见的光亮,对于我们就是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
只是他浑浑噩噩,不知何时才能破晓。
他沉默着转回头,眼神渐渐凌厉,高举右手朝前一挥,队伍缓缓前行……
在南锦人眼里,东鞑人就是粗俗,好战,野蛮,血腥,残忍的代表,这些与褒义一点搭不上边的词意味着东鞑人所过之处尸横遍地,血染苍穹。战事可以败,但绝不能败在东鞑人手里,他们擅长制造的地狱连恶鬼也不愿靠近。
他应该觉得恐惧,想要退缩,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命令他心里所有的怯懦都能得到实现,他告诉自己没有人应该责怪他,毕竟前天他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如果生逢乱世,最该做的也不过就是和大家一起抱头鼠窜。
然而心里每升起这样一丝苗头,古安洛坚定笃信的眼睛就闪现眼前,他说他会赢,可他说的是戚迹,跟他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可明明这样想着,脚却像灌了铅块只得定在马镫上。带着沙尘的空气粗糙凌冽,钻进鼻腔微微疼痛,但心里翻涌的情绪总算平息下来。
他们步履沉重,眼神坚定,踏着漠北的黄沙地,风起无声,直到视线里出现那白骨伫立,兽皮张扬,尘沙铺天盖地的营地,他们到了。
八个手里拿着大刀的彪壮大汉站在营口,腰间裹着兽皮,胸襟大敞,皮肤黝黑,肌肉健硕,个个都有八尺以上的身长,正轻蔑地看着戚言堂一行二十人。
戚言堂早已下马,低着头,站在队伍后面,看着抱着盒子的军士将盒子递给对面的大汉,和着议和书一起,一股说不出的憎怒又开始在胸腹间撕扯,最深的愤怒是沉默的,他听见风吼嘲笑他一声不吭。面那帮人从鼻间发出的嗤笑,他们越发沉默,对面的讽笑越发夸张,所有人牙关咬得死紧,戚言堂恍惚察觉齿间的血腥气。
或许一会功夫,又或许已经很长时间,众人觉得脚已经完全麻木,回去复命的东鞑士兵才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出来,是东鞑的三皇子,戚言堂站在队伍最后悄悄打量来人。
他扬着下巴,轻蔑的眼光随意扫了眼,漕着一口不熟练的汉话道:
“就你们这些?你们中最大的人站出来。”
刚刚拿盒子的男人站了出去,低着头没有露出眼睛。
三皇子懒洋洋嗤道:
“就你?什么身份?”
“中军卫将军。”男人声音沉闷,仍低着头。
三皇子瞄了一眼,收回视线:
“不是说要议和吗,戚迹怎么不自己来?”
男人声音一哽,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血红,满满的恨意。
三皇子却昂首大笑出声: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听说盒子里装的是他死生兄弟的头颅,他不是一时想不开也抹脖子去了吧?或者是缩在被子里哇哇大哭,哭着喊着要找娘?”
“殿下说的是,南人都是一帮窝囊废,他们窝囊废的元帅也是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