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离笑了笑,说道:“不错。”
墨长枢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怕又会惹麻烦上身。”
苏九离说道:“你身上麻烦已然不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第二十二章
降香楼是南阳城里最红的青楼。
它没有最漂亮的姑娘,没有最厉害的乐师,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拿得上台面有身家背景的老鸨。但它依旧是南阳城里最红的青楼。
胜玉坊有凤箫吟的棋局,临江仙有贵的要死的梨花酿,古瑞轩也有一个财可通官的老板,但这些似乎都不及降香楼。
降香楼有个明月。
这个明月却不是天上的明月,但她却似乎比那天上的明月还要不可捉摸。所以她到降香楼后的四年间,墨长枢未曾踏入过降香楼。
墨长枢并不怕麻烦,早些年他甚至一点也不怕女人的麻烦,但是自六年前再一次见到苏九离之后,他便尽可能的躲开了那些有女人掺和的麻烦,不是他怕,而是他不想。
那就像是从一个大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墨长枢已过了喜欢和一些年轻的女孩子有感情纠葛的年纪,而且他还遇到了一个聪明得有些让人心疼的人,他已习惯了和那个人在一起时聪明而有分寸的谈话,所以他不愿也不想再与其他人有太多过分的牵扯。
所以他已许久没有踏入降香楼,更不知道那位叫做明月的长袖舞女究竟生的是怎样的人间绝色,让降香楼可以一直红火到现在。
墨长枢踏进降香楼的时候,大厅里的一些姑娘都侧过头来看他,嘈杂的声音并没有减小,但是这些姑娘却一个也没有贴上来,不是她们不想,而是她们不敢。
墨长枢在枕云堡名下这些店铺中的地位仅次于顾长桢,顾长桢曾说,若我不在,一切以他为尊。是以墨长枢踏进降香楼,这些姑娘只会以为他是来视察楼内生意的,没有一个人会将他当做客人。
所以墨长枢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位明月姑娘。
明月并不绝色。
至少墨长枢觉得,眼前这位姑娘甚至连杜蘅的一半姿色都比不上。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明月的确当得起降香楼的头牌姑娘,便即使是出身舞女红倌,她也的确算是特别的了。
墨长枢虽见惯了美女,却极少夸赞一个女子,至如今当得他这一殊荣的女子只有杜蘅一人。他觉得,一个女人可以不美丽却不可以太浅薄,人如果太傻太愚笨便像失去了灵气的空壳,无端让人看着生恼,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苏九离问他杜蘅如何,墨长枢却只是长叹一声,说,杜蘅乃是气质与美貌并重者,与她相处只会越来越有趣,而她却担着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可想而知是有多么完美无缺了,我到现在才觉得,寒忧当真是好福气。
所以,以墨长枢这般对心思无比挑剔的人的眼光来看,明月的确很独特,这种独特从第一眼中就可以看出来。
明月淡妆披发,似是有些疲于应付,只是随意的坐在窗边撑着下巴,低眉敛目。她的脸实在算不上美,有些江南女子的婉约,但她的眼神实在是很特别,就像是天上的明月一般,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透着些疏远和神秘,就像是,就像是刚刚下过一夜雨的辋川。
墨长枢忽而就对眼前的这位女子有了一些兴趣,他走到了明月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外面的天空,说道:“姑娘这样的人,竟也会赏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明月侧过脸来看着墨长枢,说道,“你定是要说,姑娘的神情就似这明月,像是雾里看花,却看不真切。”
墨长枢笑了,说道:“这话听着实在太像楼下那些风流公子的说辞,我若以此评价姑娘,实在是罪过。若我说,姑娘更像此花——”
墨长枢手腕翻转,一朵白色的曼陀罗华被他轻巧得拈在指尖,那花的花瓣勾勾连连循环往复,细长的卷曲让人觉得甚是诡异,可那白却纯洁的胜似少女的眼眸。
明月眼中微动,少有的闪过了一些诧异,他抬眼看着墨长枢,说道:“墨公子这是何意?”
“姑娘竟不懂么?”墨长枢将那朵花随意地插在了窗前的细口白玉瓶里,说道:“这花世间罕有,可不正配得上姑娘?”
明月宛然笑了,手指荡过那飘飘荡荡的花瓣,说道:“墨公子此礼,明月有些不敢收了,沾衣楼的东西若是摆在明月这里,不知那沾衣楼的杀手可会进来一刀了结了明月?”
“他们必然不会舍得的。”
墨长枢笑了,退回了桌边,兀自斟了一杯酒,他将那碧色的瓷杯凑近了嘴边,抬眼看着明月,只这一瞬明月便有一些局促起来,然后他便仰头一干而尽,将瓷杯按到了桌上,笑道:“好酒!”
明月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为何要喝,你明明知道的,却为何要喝?”
她说这话时,墨长枢已经一头倒在了桌案上。
墨长枢一向聪明谨慎,他虽然一向漫不经心惯了,但是任何事情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所以苏九离从不担心他会深陷麻烦而不能自保。
此时的苏九离正在下棋,在胜玉坊凤箫吟的闺房里,和凤箫吟下棋。
凤箫吟手指按住了黑子的棋盒,将它向苏九离推了过去,说道:“我与人对弈,素来是让先,你执黑子,先请。”
苏九离目光略过面前的棋盒,而后又扫过凤箫吟的脸,微微笑了,说道:“我与长枢对弈素来是让子,你若觉得比他还胜上几分,我或许可以少让几子。”
凤箫吟面上一红,显是有些尴尬,下一瞬便莞尔笑了笑,大方地将黑子的棋盒拿回了自己的手边,说道:“我竟忘了你长年与那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墨长枢在一起,自然混得比他还要精明,这盘棋还未下我却已该认输了。”
苏九离捏着一枚白棋子,说道:“素闻胜玉坊的老板娘棋技高超不让国士,六年来赌棋甚少输过,怎么昨日输了一局,今日就没兴致了?”
凤箫吟掩唇笑了笑,说道:“是我不好,竟这样草率答应了和先生对弈,竟还想着让先,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让先生见笑了。不过这房间既是我的,我说不想便是不想了,谁来管我?”
苏九离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昨日未见老板娘的真实手段,原来今天竟也是见不到的,原来我竟连那些屋外的赌徒都不如。“
凤箫吟眼珠转了转,笑道:“先生这等聪明人怎好拿去和他们那些烂赌徒比较?他们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先生却不同,你胸有沟壑,自有大智慧大谋略,这棋技一道倒是我班门弄斧了,怎好拿出来献丑。”
苏九离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叹道:“我原是想和老板娘赌上一局,现在看来倒是可惜了。”
凤箫吟忽而眼前一亮,笑得千般妩媚地看着苏九离问道:“先生要赌什么?”
苏九离干笑了几声,说道:“你莫要那样看着我,我是惜命之人,自然不会与你赌命,我只想与你赌几个问题,我甚至不要你回答,只说是或不是便可。”
凤箫吟的笑转而就阴沉了下去,她说道:“若我赢了呢?”
苏九离说道:“若你赢了,我和长枢再也不会上门来找你麻烦。”
凤箫吟的眼神又亮了亮,问道:“当真?”
“自然当真。”
凤箫吟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既然条件由你开,那这赌法便该有我划下来。”她眼珠转了转,兀自说道:“赌棋便算了,先生棋技或许胜我几倍不止,我们猜子吧。”
苏九离点了点头,微微侧过头示意凤箫吟抓棋子,凤箫吟也不客气,以右手掩住左手,随手便抓了一把棋子,这动作将棋子藏得严严实实,她微微笑了笑,说道:“先生请?”
苏九离不假思索地说道:“单。”
凤箫吟脸色变了变,将手中的棋子洒向棋盘,却是不多不少的七枚黑子。
苏九离神色不动,凤箫吟却叹了口气,拢了拢耳边的鬓发,大方地坐了下来,说道:“先生请问。”
“你认识杜明?”
凤箫吟点了点头。
苏九离说道:“老板娘这愿赌服输的脾气实在令苏某佩服,你既说的实话,我便不再问了,只赢这一把,于情于理不该让你吃太多的亏。”
凤箫吟微微睁大了双眼,说道:“你不想再问了?”
苏九离微笑道:“你既承认认识他,那其他事情我便已都知晓了,又何必问你?”
凤箫吟低着头有些局促地慢慢捡起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说道:“先生知道些什么?”
苏九离说道:“这就多了,不知老板娘想听哪一段。”
第二十三章
凤箫吟笑了笑,说道:“你若是道听途说来的,那就本算不得数的,你知道,南阳城里哪一天都有人在嚼舌根。”
苏九离却没有理她,而是径自说道:“你十五岁自洛阳流落金陵,是秦淮笙歌楼的老鸨将你收养,她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也不逼你做红倌,只是让你日日在船坊间唱些小曲儿,你当时名为芸儿,在秦淮一带也算声名远扬,据说十一年前你认识了一位路过的富商,他为你赎了身,带你到了南阳,你便开始在赌坊谋差事,直到六年前被他引荐入胜玉坊,才正式做起了这老板娘。”
“这位富商,只怕就是十一年前偶然间自金陵路过的杜明吧。”
凤箫吟脸上笼上了一层冷霜,她干笑了几声,说道:“先生这道听途说来的八卦倒是有模有样,却不知是从哪个市井小饭那里听来的?”
“你错了。知道这些的是枕云堡,我当然是自薛永安薛主事那里听来的。”
凤箫吟怔了一怔,继而缓了缓脸色,苦笑了几声,她这几声笑却透着些无可奈何,又带着些了悟,只听得人心里愁肠百结,无处发泄。
凤箫吟说道:“枕云堡在江湖势力庞大,我早该想到,顾堡主既然肯答应让我做胜玉坊的老板,便应该早就将我的背景身份查的一清二楚了。虽然没人敢说,但是他墨长枢确实算得上是正经的枕云堡二当家的身份,这些小事他自然想查便查到了。”
她说这话时眼中有些酸楚,苏九离看在眼里,半晌才缓缓说道:“长枢那日说,你必是哭过整晚的,想来杜明的突然离世对你来说实在是一件伤心事,你若不是过于伤心,又怎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凤箫吟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又怎知,他曾经待我是怎样的好?若你也经历过那般暗无天日,虽日日笙歌却心若浮萍的日子,也会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给些温暖的。杜大哥并不似那些喜欢赎歌女回府做侍妾的富商,他为我赎了身便将我带到南阳,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又让我在赌坊谋差事,教我各种赌具与赌法,他还教我下棋,他的棋真是下得极好,我赢不了他,他也不让我,他说,‘总有一日你会发现这个江湖是不公平的,如果你软弱无能,早晚会被风浪掀过成为遗留在原地的泡沫。’”
她这话娓娓道来,温柔得惹人怜惜,神情却是带着些痛楚,苏九离看着她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多了份难以言明的痛楚。
这份痛楚来得有些突然,他只是看着这样的凤箫吟,忽然便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曾为他的性命奔波于大江南北只为寻找一棵九微树的墨长枢。
良人已逝,世间又哪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伤心落泪的呢。所以凤箫吟讲着讲着便又不自觉的流下了泪,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自她的脸颊边划过。
即使是在落泪的时候,凤箫吟依旧很优雅,很美,她不抽噎不出声,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泪珠滚落,打湿了一片衣裳。
“他去了,又有谁会比我更难过呢。”
苏九离叹了口气,说道:“凤老板节哀。”
凤箫吟拿出了巾帕将脸上的泪痕拭去,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其实,我原也没这么难过的,只是说出来才觉得,已伤心太久了,竟有些麻木了。”
苏九离揣磨着她的话,问道:“你昨日却为何不说?”
凤箫吟将巾帕卷入手中,手指绞动着,笑道:“苏先生,我可不比墨公子,我是个极怕麻烦的人,杜大哥他才刚过世,你们便寻上门来,让我着实有些惶恐不安。你也知道,于我一个女人家而言,身处江湖,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她说这话时双眼迷蒙,因为刚刚流过泪眼角还带着些未被拭去的泪痕,苏九离便盯着她的眼,摇了摇头,说道:“凤老板,你还是未说实话。”
凤箫吟微怔,说道:“我说的句句是真,你既已知道我认识杜大哥,我又何必继续骗你呢?”
苏九离说道:“你这六年从未见过杜庄主?”
凤箫吟不假思索地说道:“没错,他自将我举荐至胜玉坊,便再也没来过。”
苏九离问道:“那你怎知他的死便是一件麻烦事?”
“我……”凤箫吟张口欲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便只好垂下了眼帘,说道,“既牵扯到鬼丝,必然是件麻烦事。”
苏九离叹了口气,说道:“依我看,此时最麻烦的事,却是你不肯说实话,女人呐……”
当苏九离感慨女人的时候,墨长枢已经被一个女人吃尽了豆腐。
明月将昏倒的墨长枢扶到了床上,便将手探进他的衣衫摸索了起来,虽然知道必然无法找到自己想找的那件东西,但是她仍然将墨长枢上身摸了个遍。
月色渐满。
屋里的烛火并不明亮,所以明月身上笼着一层月光,她坐在床边,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反复琢磨了许久却还是将手放了下来,她咬着唇自床边走开,转头便看见了窗台上放着的那一只白色的曼陀罗华。
白色的卷曲花瓣沐浴在月光中,带着些清冷,却一片惨然。
墨长枢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眨了眨眼,坐起身的同时便笑了起来。
明月侧过头看他,问道:“你笑什么?”
墨长枢手撑着床栏,叹道:“我当然在笑自己还没有死,而你也没有点我的穴,我依旧如来时那样,没少任何东西。”
明月宛然一笑,说道:“你以为我要杀你?”
墨长枢摸了摸鼻子,说道:“若不然,姑娘迷晕我难道是想趁机非礼我吗?”
明月摇了摇头,说道:“谁敢非礼墨公子呢,墨公子这些年可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从来不涉足青楼楚馆,也不再招惹江湖侠女或者闺中少女,可不知愁坏了多少姑娘。”
墨长枢笑道:“我竟不知自己原来这么讨人喜欢。既如此,姑娘下药迷晕我却是为何?”
“你不知道?”
墨长枢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道:“我本以为是有人嫌我碍事,想借机除掉我这个爱多管闲事的。可是姑娘为何不动手?”
明月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若要杀你,便不会在酒中下迷药,一剂七星海棠足以让你一觉睡到地府。”
墨长枢偏过头去看她,嘴角带着些笑意,说道:“若酒中是毒药,姑娘觉得我会喝?”
明月望着墨长枢,眼神中竟带着些敬畏,她叹道:“墨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这招将计就计也实在是用的妙极了。你原就没中我的迷药,刚才只怕只是装样子罢了吧?”
墨长枢说道:“还要多谢姑娘,至此我总算知道了沐子兮究竟是什么人。”
明月低下了头,神情颇有些落寞,她盯着自己如玉的指尖,淡淡说道:“我对不起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