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像有生命一般顺从得从苏九离的埋骨刀上退了下去,被鬼面人收回了右手的指环里。苏九离不敢轻敌,他本就身体不舒服,更何况要对战这么棘手的角色,所以他这时已经在心里将墨长枢从头到脚的数落了几十遍。
两人距离较远,苏九离知道这个距离对于善用诡丝的鬼面人来说是得天独厚的优势,所以他持刀反击着抽到自己周身的丝弦的时候也一步一步得向鬼面人靠近着,鬼面人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企图,不动声色的变换着脚步始终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苏九离皱了皱眉头,在笼罩夜色的十指丝弦下他很难施展轻功掠到对方面前,更何况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本也做不到那么精巧的动作,便也只有尽力周旋。
两人过了小半时辰的招,胜玉坊的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不远处传来了官差的声音,那鬼面人啧了一声,抽回丝弦转身遁入了夜色,苏九离将刀还鞘,只定定得看着鬼面人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也没有去追赶。
胜玉坊的二楼所幸没有全部烧毁,只毁了些字画和床帷,凤萧吟正在与赶来的官差说话,苏九离却跃上了胜玉坊的屋顶,月色掩映下,墨长枢正拿着一壶酒在浅酌。
墨长枢并没有去隐山,他当然知道那里等着他的必然是陷阱,而正因为知道那里必然是鬼丝的人在布置陷阱,所以他就将这个顺水人情送给了寒忧,毕竟寒忧更有资格去教训这些偷窃武功之人。
当他确认没人跟踪自己的时候,他便来了胜玉坊,当然他并没有大摇大摆得进去找凤萧吟,而是藏了起来,于是他就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他看到雷万青不紧不慢得套上了十枚指环,然后带上了一个鬼面具,然后就在胜玉坊的对面阁楼上弯弓搭箭烧毁了那幅或许隐藏着许多秘密的画卷。
画卷被毁时,苏九离有一瞬间的茫然,但是这丝茫然却在看见了墨长枢之后散得了无痕迹,只因为他知道,既然墨长枢能坐在这里看戏,那被毁的那幅画就绝对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幅。
苏九离冷哼了一声,说道:“墨少侠好秒的计策,这招偷梁换柱也算用得炉火纯青了。如今鬼丝肯定认为那幅画已经被毁,估计再也不会来找你我的麻烦了。”
墨长枢摇晃着酒壶叹了一声,说道:“阿苏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呢?我本想再看几眼你惊呆错愕的表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猜到了。”
“凤萧吟本来挂在那里的那幅画一早就被你偷换走了吧。”苏九离喃喃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就是那幅画的?”
墨长枢将空空的酒壶放在了瓦片上,仰身躺在了屋顶上,看着头上的明月,淡淡道:“不早不晚就在前天,夜里我远远得看了凤萧吟一眼,她却对着墙上的这幅画在发呆,我听她说到杜明便知道一定是这幅画了,所以昨天找人临摹了一份,昨晚就给换了。好在这画本身看上去实在没什么特点,临摹也不是太难。”
“画在你那里?”
“没错。”
“发现了什么?”
墨长枢微笑了起来,他的脸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感,偏偏一笑起来就似和煦的暖阳,他说道:“我想我知道它的秘密藏在哪里,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亲手把它找出来,或许一盆水浇上去就能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
“原来如此。”苏九离苦笑了几声,转而问道,“如今杜承修对他们而言早已没了用处,我只怕这孩子凶多吉少。”
墨长枢坐起身大笑了起来,说道:“阿苏,没想到你倒还挺关心那个小鬼。只是这次你担心错人了,雷万青去收拾小鬼的时候,他一定会后悔的。”
墨长枢的话很多时候都是对的,所以这次雷万青的确要倒霉了。
第三十一章
杜承修被锁在雷府的地牢里,他实在是有些可怜,家破人亡之后又落入最信任之人的手中,在被带到这里的那一刻他才清醒得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了活路,所以再次见到雷万青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哭喊不再流泪不再求饶,只是安静的窝在墙角处,不言不语。
这半个月来他经历了太多,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的确有些残忍,更何况他曾经过着的是那样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个黑色的人影窝在墙角的阴暗处,雷万青扫了他一眼,见他抱成了一团头埋得极低,只认为他是害怕和憎恨,也没有去管他,只是兀自说道:“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那个没有出息的爹,自从你大伯在十一年前因为执行鬼丝的任务死掉之后,他就一直畏首畏尾的,如今还想叛逃鬼丝,他牵扯的事情太多,与他相关的人是一个活口也不该留的。”
黑暗中的少年身子抖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雷万青摸着手上的指环,叹道:“那一日在机关城你就该陪你爹一块儿走的,当时就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也省得你多在世上遭这些罪,你也别怪我们,上头发了话,我们也只能照办,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你那苏先生和墨大哥就算再神通广大,估计对着一堆焦土也无话可说,如今就剩下你了,送走了你南阳这摊子事儿总算也是了结了,上面也总归会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也无话可说。希望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这辈子你就当历练一回。”
雷万青话音刚落,黑暗中的少年就站了起来,雷万青只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慢慢得走到了牢门前,在那双带着指环的手触碰到牢门的一刻雷万青终于回过神来,随之手中的十弦已经甩出——
这个身形较杜承修高了许多的人自然是寒忧,他不紧不慢得拉开了牢门,在迎面而来的诡丝中一个矮身扫腿便直攻雷万青的下盘,雷万青惊得后退了数步,诡丝散落在身周,他抬眼看过去,只觉得眼前的黑衣少年眼神清冷明亮,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一个人,十一年前的苏家,那个同样有着一双清冷明亮眼眸的男人,站在苏家七公子的身侧,徒手杀了他们鬼丝上百个兄弟。
那的确是所有鬼丝的兄弟都不想再回想起的一夜,漫天火光与丝弦中,只有那两个人一直不倒下,无论他们怎样围攻都找不出那两个人配合的缝隙,他们折了一二百名兄弟,到最后甚至不知这两人是死是活,只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以雷万青一向极力避免自己回想起那一夜,但是身上的伤口却总在提醒着他那一夜是怎样的惨烈,所以几乎是一个照面他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眸,那么像却又那么不真实。
“寒双曦是你什么人?”
寒忧摸着手指上的指环,冷冷抬眼,说道:“看来,你认识家父。我总归不会杀错了你。”
雷万青愣了一瞬,看着他手指上花纹繁复的指环突然觉得依稀有些眼熟,十一年前他似乎在苏七公子苏慕宸的手上也看到了类似的指环,他猛然抬眼,略带着些惊恐得看着寒忧淡定冷然的一张脸,声音有些颤抖:“玉阁……”
玉阁一直是鬼丝的禁忌,那并不是因为玉阁本身,而是因为玉阁曾让人闻风丧胆的‘七伤七情七指弦’,这就好像是徒弟见到了师父,而这个徒弟还偏偏是偷学武功的半吊子。
雷万青额上已经开始冒了冷汗,他突然意识到他今晚或许很难活着走出这个地牢,当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寒双曦的后人时,他还并没有如此绝望,因为他并不认为一个年纪弱冠的小子能有多大的能耐,但是下一瞬他便看到了寒忧手上的指环,如果他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九微’。
十一年前的那夜,鬼丝首领也在,他就站在火光中看着面前交战的人群,然后雷万青就听到这位一贯雷厉风行无所畏惧的首领大人说了句话,他说:“还好,他没带着‘九微’,如果只是苏慕宸的‘饮虹’,我们或可拼尽全力一试,若他今夜是带着‘九微’而来,只怕我们都毫无活路。”
雷万青当年还年轻,所以他并不清楚玉阁公子翎的‘九微’究竟为何会让鬼丝首领害怕成那样,但是随后他便见识到了苏慕宸的‘饮虹’,然后他便看到了没有‘九微’的寒双曦冷冽刺骨的眼神和一双沾满杀戮的手,那个站在漫天飞舞的丝弦中像是战神一样的男人若是有了兵器,谁能奈何?
那时雷万青的手都在发抖,鬼丝首领却只是冷冷得扯出了一丝笑意,对他说:“杀了他们,要不然你们以后的日子会活在无尽的恐惧之中。相信我,你们绝对不会希望见到‘九微’的,那太可怕了。”
雷万青知道鬼丝首领脸上的那两道伤疤就是二十二年前在长白山上被‘九微’割伤所致,所以当他看到寒忧手上的指环的那一瞬,他就已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
寒忧幽幽得叹了口气,目光缓缓地移到了雷万青的脸上,他冷然开口说道:“我问你,十一年前,你亲眼见到寒双曦和苏慕宸死了吗?”
雷万青握紧了拳头,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然后他便看见寒忧翘起了嘴角,那样子竟似乎有些高兴,然后他便看到寒忧向自己微微弯了一下身子,那模样倒像是在给自己鞠躬。
没错,寒忧的确向雷万青鞠了一躬,然后直起了身子,声音清冷地说道:“为你这一句话,我留你一个全尸。”
所以第二天当雷万青被发现死在自家地牢里时,下人们只发现他左胸口一片血红,却怎样都找不到伤口,还是薛永安查看了尸体,在左胸口近心房处发现了一个小洞,这个小洞贯穿了雷万青的胸膛,从后背穿出,硬生生将他的心穿了一个孔,就像是一枚钢针透体而过。
“是暗器吧?”在一旁站着的官差说道。
薛永安不答,却注意到了雷万青后背上一道极细的渗血的伤痕,那道伤痕自左后背的小孔起始停止在右后背处,薛永安仔细一看才发现雷万青的右胸膛也有一个前后洞穿的小孔,只是出血量小一直被忽略了。
薛永安站了起来,皱着眉头,说道:“兵器由右胸口入,自后背绕回,从左胸口心房处穿出。这是当年玉阁公子翎‘九微’的绝技,‘五指弦断三千痴缠,回头是岸’。”
“玉阁?公子翎?”
薛永安不答,已被江湖所忘记的‘九微’,只活在上一辈老江湖印象里的‘九微’,终于以一种措手不及而又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而如今的九微弦主是谁,这恐怕无人知晓。
半个月后,苏九离和墨长枢终于将杜承修送到了楚江的波痕山庄,尽管波痕山庄的庄主一再挽留,两人还是住了一晚便辞行上路了。
晚秋的风渐凉了,苏九离沿着楚江的岸边走着,墨长枢走在他的身侧,苏九离忽然开口说道:“我要去趟自画山庄。”
墨长枢没有言语,只是走快了一步去牵苏九离的手,苏九离挣了一下没挣开便由得墨长枢牵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走在一起。
半个月前那幅山水画终于在一盆水浇下去之后显露了原本的模样,一个妙龄少女就站在画的中央,仰头去嗅枝头的杏花,这本也没什么,可那少女胸前一朵淡红色的桃花胎记却让苏九离皱了眉,很显然这画中的女子应是此时正在深宫之中的德贵妃林晚辞,但是随着水印显现出来的落款却让墨长枢也惊了一惊——
余自修赠吾妻沈秋慈。
这实在是大大的不妥,所以苏九离准备去自画山庄会一会这位称德贵妃为自己妻子的男人,自画山庄的庄主余自修。
或许他马上就可以见到传说中的寒冰阁余孽,如今鬼丝的首领大人了。
晚秋的风带来了阵阵菊香,波痕山庄外绵延数十里的白菊正开得热闹,墨长枢拈起了苏九离衣袖处一朵白菊的残瓣,忽然说道:“你可知最近江湖上最热闹的一件事是什么?”
苏九离静了半晌,说道:“自然是枕云堡主顾长桢约战九微弦主的事,这事儿本也没那么有趣,却被传得越来越奇了。”
墨长枢笑了起来,说道:“二十几年前顾千秋顾老堡主就曾败于九微弦下,顾长桢这次是想为父亲争一口气罢了,但这噱头的确够有趣,一向深居浅出的顾堡主和突然现身江湖的九微弦主,这一仗还说不准谁会赢。”
苏九离哼了一声,说道:“凤萧吟没有开个赌盘赌一场?”
墨长枢摸了摸鼻尖,笑道:“自然开了,不过她赌的不是输赢,而是九微弦主会不会出现。”
“我只怕有大半人会赌输,寒忧跟着司鸿澈镇守边关要塞,想必不会太想在江湖出名。这洛水之滨一战,我赌他一定不会去。”
墨长枢笑了笑,说道:“这可难说了,左右我们也要去洛阳的,到了十月初五,这赌局自然就见分晓了。”
苏九离侧过头斜睨了墨长枢一眼,说道:“我若是说不想让你去洛阳,你一定不会同意。”
墨长枢摇了摇头,手指摸了摸握在手中的苏九离的掌心,然后松开了他的手,说道:“阿苏你错了,这一次,我是不准备和你一起去洛阳的。”
苏九离微微睁大了眼,墨长枢却俯下身落了一枚吻在他的唇上,然后对着他狡黠得笑了笑,下一瞬人影便已消失不见。
“等我去找你。”
苏九离摸了摸尚有余温的唇瓣,忽而抿唇笑了笑,白色的身影映在十里白菊飘动的花瓣中,渐行渐远。
冬日去,快雪初晴。
春日归,有花沾衣。
有待问,画中谁人点朱碧。
云起时,九微弦动未惊心。
过往矣,不如归去,辋川尚寂。
花沾衣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