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子兮却看着苏九离带笑的面容,曼声说道:“如今看来,先生还是笑起来好看,竟叫子兮看呆了。”
苏九离敛了笑意,说道:“你一贯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先自认投降。”
沐子兮慌忙说道:“这不算数,先生好不容易多说几句,我还想多套些话出来,如今却拿这些做搪塞借口,实在无赖之极。”
苏九离知道绕她不过,便只得退一步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怎知我在南阳?”
沐子兮向苏九离的方向走了几步,铃声清脆响起,她也随着说道:“这原也不用猜的,先生一贯和墨公子在一起,如今他在江湖中正是声名鹊起,想打听他的下落倒是不难的。找到了他,岂不是便就找到了先生?”
“这次我倒是被他累赘了。”
苏九离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着沐子兮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闪着流光溢彩的眸光,带着些清纯可爱,到平白让人觉得她就是一个简单得再简单不过的少女了。
“先生可知道我是在何处找到他的?”
苏九离坦言道:“他既刚落脚,必然要去临江仙找最好的客房住下,找绘晶阁里最好的厨子为他下一碗深秋的‘酸鱼烩面’,再回临江仙喝几壶贵的要死的‘梨花酿’,你若要找他,定然要去临江仙的。”
沐子兮笑着拍了拍手,说道:“不错,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倒在八仙桌上了,我从来不知,墨公子竟是这样容易醉的。好在他还记得你去了哪里,要不然倒叫我白白跑了这一趟。”
苏九离叹了口气,说道:“临江仙的‘梨花酿’一向有‘七步倒一人,十里闻酒香’之称,他每每路过南阳总是要去醉上一回的,这原没什么稀奇。”
沐子兮笑了笑,说道:“可稀奇的是,他身边竟还跟着一位少年,虽然后来便回了客房,倒还是让我忍不住好奇了。”
苏九离闻言却沉下了脸色,说道:“子兮,你可知道,在江湖中这样的好奇心是会要命的。”
沐子兮见苏九离的神色有异,却没有意外,只是调皮地笑了笑,说道:“不错,所以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踏入江湖,只做我的坊主便好。”
“你若当真这般想,那就是再好不过了。”苏九离看了沐子兮一眼,转了话题说道,“什么事需要你亲自跑一趟南阳来找我?”
沐子兮轻轻地笑了,那笑声便似那铃声一样清脆,她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再过三个月便又是除夕了,皇上让来告诉你一声,除夕宫里的舞乐盛宴还需你早点回去主持才好。我想着左右也无事,便亲自来见见先生,如今看来,倒是极为不虚此行。”
苏九离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我记下了,你可回去复命了。”
沐子兮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你一定要撵我走吗?”
苏九离叹道:“江湖险恶,你不要涉足得好。”
“也罢。先生保重。”沐子兮又是瑶瑶一礼,转身便向下山的路去了。
第十七章
沐子兮来得空灵绝妙,去得也不拖泥带水,行过礼后便头也不回地伴着一路铃声下了山,苏九离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阵,突然觉得心口有些发凉。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苏九离不再耽搁,径直赶往白宝寺。
白宝寺从来就不出名,庙宇很小,像极了山间的破庙,但就是这样的寺里却一直还有几个和尚在打扫念经,也不知究竟是因为他们太过虔诚还是太过愚钝。
但是现在,他们恐怕不会想到打扫念经了,因为他们都吊死在了房梁上。
苏九离就站在那残破的小屋外,他看到了地上用香灰写成的几个大字:‘勿管闲事’。
苏九离是聪明人,所以他自然知道这四个字是写给自己看的,他也自然想到了这留字杀人之人必然已经跑得远了,便是没有走远也定不会等在屋里与他周旋。
苏九离面无表情地转身就出了庙门。
沐子兮并没有说实话。
因为墨长枢并没有醉倒,他虽有些醉意,眼睛却极为明亮。
墨长枢在等一个人。
一个会为他付账的人。
南阳是一个销金窟,只要你有银子便可以做许多的事。
墨长枢却恰好没有那么多银子,可是他依旧住在临江仙最好的客房,吃着绘晶阁里最好的菜肴,喝着临江仙三十两一壶的‘梨花酿’。
而临江仙的掌柜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去搭理他,就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墨白却一直在盯着墨长枢,甚至用那双明晃晃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自己眼前的不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公子侠客,而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江湖骗子。
“墨白,上菜!”
后厨里传来了一声吼,墨白赶快收回了自己视线,将搭在手臂上的布巾甩上了肩头,大声应了一句:“来咯!”
“客官,您要的菜。”墨白将五道菜依次码开在墨长枢的桌上,低声说道,“客官可知道您这一桌要多少银子?”
墨长枢抬了头,发现这位叫做墨白的伙计长相倒是极为讨喜,年轻的娃娃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明亮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杂念,活像是不经尘世的单纯少年。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墨长枢笑了笑,说道,“因为我本就不必知道。”
他这话极绕,倒让一旁站着的墨白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看着他放在桌上的剑,说道:“客官难不成想吃白食?”
墨长枢玩味地笑了,说道:“你原是在怀疑我。我本以为你刚才盯着我看,是因为我长得像你一位旧相识。”
“客官真会说笑,小的今天第一次跑堂,哪里来的什么旧相识。”墨白忽然凑近了墨长枢,弯着腰在他耳侧说道,“实话告诉公子,你这一桌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我瞧着你也不像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的主儿,要是想吃白食你可就来错地方了,别看我们掌柜的一直没有注意你,他小肚鸡肠惯了,说不准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来从你身上搜刮这笔账呢。”
墨长枢竖着耳朵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正闲得发慌,自然也就乐意跟这小跑堂的啰嗦几句,所以他不动声色的问道:“我确实付不起银子,但我若要走,你们这店里的人可也拦不住我,你们那掌柜的却能奈我何?”
“哎哟,客官你真是生人,怕是头一天入江湖吧。”墨白瞟了一眼墨长枢桌上的长剑,说道,“咱们南阳这远近闻名的几家销金窟:‘降香楼’、‘胜玉坊’、‘绘晶阁’、‘临江仙’、‘古瑞轩’,可都是枕云堡的名头下的铺子,有顾堡主做大东家,你还敢在这里吃白食,就算你有把破剑也是逃不了的了。”
墨长枢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这伙计甚是有趣,便又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若逃不了了,又交不出这银子,他们难道还会要了我的命吗?”
墨白摇了摇头,然后站直了身子,将肩上的破布巾又甩了甩,说道:“那就只有像我一样,把自己压在这里做长工了。”
墨长枢终于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终于引起了陆掌柜的注意,却见他向这边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喊道:“墨白你个小崽子,第一天上工就知道闲磨嘴皮子,还不去招呼客人!”
“可是,掌柜的,这位客官——”
“可是什么!赶紧去干活!”陆掌柜又吼了一句。
墨长枢饮下了最后一杯酒,将酒杯放在了桌上,说道:“你也别吼他,这伙计有趣得很,可比你这副穷酸算计的模样可爱多了。”
“墨公子可是喝够了?”
“喝够了。”
“那这帐——”
“你是要问我要账吗?自然有人付的。”墨长枢笑得极为明朗,然后他便看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所以他轻快地看了陆掌柜一眼,说道,“付账的人来了。”
薛永安从早上起床便觉得自己今天一定要倒霉,先是摔碎了一个官窑出产的白瓷杯,后又被自己的婆娘抓住了赌钱的小辫子,再后来他便被叫来给一个叫做墨长枢的人付账。
薛永安与墨长枢并不熟,甚至算不上朋友,但是墨长枢喊他来付账,他却是必须要来的。因为他是枕云堡在南阳的主事,管辖着所有枕云堡在南阳的商铺,而墨长枢却偏偏是顾长桢的好朋友,好到会为他付掉所有账的朋友。
无论你如何享受,总有一个人在背后为你付银子,这种感觉岂不是太美妙了。所以墨长枢很喜欢顾长桢这个朋友。
薛永安结过账又塞了银票给墨长枢,却见墨长枢仍是看着自己,便有些头疼了,他说道:“银子已经给你,你还待怎样?”
墨长枢笑道:“我已有一年没到过南阳了,薛主事不准备陪我逛逛吗?”
“墨长枢。”薛永安沉声问道,“我可以说不要吗?”
“不要自然是随你说的。”墨长枢笑着走出了临江仙的大门,“反正我素来不听。”
所以当薛永安咬牙切齿地跟在墨长枢的身边,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撕碎了去喂狗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走在南阳最宽阔也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了。
墨长枢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倒似真是第一次到南阳一般,他回身看着身后的薛永安,说道:“薛主事为何苦着一张脸,岂不是辜负了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薛永安叹了口气,说道:“我明明知道你找我出来定然不是为了让我陪你逛南阳的,却还是在这里陪你像无头蝇虫一样到处乱转,我实在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墨长枢淡淡地笑了,说道:“你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我总算知道顾长桢为何将你提拨为南阳主事了,若我是他,也定要选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好人来管南阳这片地儿的。”
薛永安不动声色地向墨长枢身边靠了靠,边走边继续说道:“墨公子既选了这么个嘈杂的不会引人注意的大街上找我闲逛,必然是有些事要问了。我只希望你能赶快问完,我也好赶快回去吃我婆娘下的面。”
墨长枢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薛永安的肩膀,说道:“你知不知道,与聪明人说话,我总是平白无故便要少说许多废话。我想知道杜明这十来年间在南阳都与什么人有瓜葛,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算得。”
薛永安看了墨长枢一眼,继而陷入了沉思,直到走出了十几丈远,才开口说道:“杜明早几年与古瑞轩雷家的人关系近些,但是自六年前他长兄杜泽忽然暴毙死后,他就再也没有与雷家有过联系,倒是会偶尔去隐山上的白宝寺捐香火,只是这几年白宝寺已几近荒废了,他也没再去过。”
“要真说起来,这半年我倒是在南阳见过他几次面,只是他每次来似是都宿在一些小客栈,具体什么行踪应该无人知道,只是他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倒像是在躲着谁。”
墨长枢摸了摸下巴,没有言语。待又走出了几丈路,薛永安忽然喃喃自语般嘀咕道:“要说有瓜葛,不知道她算不算得上。”
“谁?”
薛永安说道:“胜玉坊的老板娘,凤箫吟。此事应该只有我自己知晓,六年前胜玉坊坊主自缢,待那件事被你查清之后,新任的坊主便是凤箫吟,当时向我推荐凤箫吟的人就是杜明。恐怕此事连凤箫吟本人都不清楚,但我见他后来也并不经常出入胜玉坊,倒觉得是我多心了。”
墨长枢忽而停住了脚步,目光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停在了一处地方,薛永安本想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墨长枢却收回了视线看向薛永安,说道:“此事当真只有你知道?”
“千真万确。”
“那我希望,此事你莫要继续宣扬,无论来找你的是何人,无论他们手里拿了多少银子或砍刀。”
薛永安点了点头,墨长枢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大踏步地向前走了,走不出五丈远还扬着手里的银票向薛永安挥了挥手,薛永安铁青着脸摸了一下衣衫,才发现墨长枢临走还顺了他五百两的银票。
“天下第一聪明人原来竟这样厚脸皮。”
第十八章
此时,苏九离正在优哉游哉地喝茶。
这个不知名的小茶馆就座落在闹市的中央,两面开窗视角极为广阔,一向是喜欢看热闹之人的偏爱之处。
苏九离却并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他坐在这里只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一个枯掉的柳树旁,背靠着粗壮的树干,轻轻地说着什么。
苏九离当然不知道墨长枢在说什么,他只是一不小心看到了他与一个打扮得像临江仙跑堂小二模样的人走到了一起,一不小心又看到他们在轻声交谈,一不小心就进了这个茶馆,一坐便已是半柱香的时间。
墨长枢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那生硬的眉脚和冷冽的眼神倒是像极了几年前的自己。苏九离忽然觉得心头一阵凉意,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觉得将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苏九离将茶杯放下,扔下几两碎银便走了出去,墨长枢在看到苏九离的第一眼便挂上了眼角眉梢的微笑,他向苏九离走了过来,说道:“我原也没猜到,你竟会回来的这样快。”
苏九离对刚才看到的一幕不闻不问,只是接了他的话说道:“这还要感谢你将我的行踪告诉了沐子兮,不仅让我欣赏到了她的足尖舞,也帮我省了许多麻烦。”
墨长枢心思微动,微微睁大了双眼,说道:“你既省了麻烦,便说明你此行实在是不太顺利,我猜那寺里的和尚要么走光了,要么就全死了,不过若是鬼丝出手,那必然是没有留下活口了。”
“活口没留下,他们倒是给我留下了四个大字,‘勿管闲事’。”苏九离叹了口气,说道,“这以前爱管闲事的明明是你,这回我竟也被你带坏了。”
墨长枢却拍了拍手,笑道:“这四个字当真妙极!”
苏九离看了墨长枢的一眼,淡淡道:“你可知道,我赶到白宝寺的时候,那几个和尚刚断气不久。”
墨长枢倏然便止住了笑意,说道:“你难道怀疑沐子兮?”
苏九离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说道:“我实在也不想怀疑她,但那几个和尚死的太凑巧,就好像故意做出来给我看似的,更何况,沐子兮出现的太是时候,而她的话大半都在撒谎,实在容不得我不怀疑她。”
墨长枢叹道:“这真话原也没那么难说的,可世人却偏偏喜欢说谎话,而有人却还乐意听。”
说话间苏九离随着墨长枢一路向前走,倒没注意是走向哪里,这会儿墨长枢忽然便停下了,苏九离抬眼便看见‘胜玉坊’三个大字,他忽然就有些头疼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说道:“你——”
这话未出口便被墨长枢用手指按住了嘴唇,墨长枢摇了摇头,轻笑道:“莫要以为我是来赌钱的,只因为这里的老板娘似乎与杜明有一层不为人所知的不清不楚的关系。”
苏九离躲开了他的手指,问道:“你去找过薛永安了?”
墨长枢点了点头,然后他便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胜玉坊的大门。
胜玉坊是一个赌坊,而这个赌坊的主人却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