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享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徐炼收起手机,苦笑一下,推开病房门。张父已经醒了,倚在床头看徐炼。
他是受过苦的人,虽然才五十多岁,可样貌已然十分苍老,平日里倔强的面容因为生病显得格外脆弱。
他动了动唇,视线落到徐炼的手机上,低声说:“你给……打电话了?”
徐炼点点头:“张叔,你好好养病,阿享工作忙,说有时间就回来看你。”
“谁要他回来看!”张父被戳穿了心思,激动地否认,可他现在有气无力的声音,倒是更表示了他现在的口是心非。
他们父子间的事情,徐炼不好开口,只能等张父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张父忽然说:“小徐,帮我把电视打开。”
徐炼把遥控器给他,帮他削了几个苹果放在盘子里,准备上班,关门时,他看到张父把节目频道从新闻转到了另一个频道,门缝中漏出一个耳熟的声音,那是张享的节目。
到底是亲生的,哪里来的这么大仇恨,就算有仇,时间久了肯定会淡下去的。
徐炼摇摇头,悄悄地关好房门。
61
录制节目用了三天多,晏怀章回去后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马不停蹄地拍了杂志封面,还因为《旧年》的关系被邀请做了几次访谈,才把这三天堆积的工作完成,可惜这些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部,因为他之前休的假,很多档期已经推后,他不得不全部赶过来。
吴省在他请假的时候承担着巨大压力,天天给晏怀章找理由推工作,现在正主回来了,他报复一样把晏怀章当牲口使唤,晏怀章还不能有怨言。
有怨言也得忍着,晏怀章自我催眠,忙过这几天就好了——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几天”到底多久了。
忙里偷闲,晏怀章倒是见了几次张享,可惜都是匆匆擦肩而过,他如今也是大忙人了,晏怀章不禁有点后悔自己帮了他火了一把。
不过,他没郁闷多久,因为半个月后,《孤岛求生》上档,密集的宣传活动再次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吴省惊讶地发现,晏怀章如今非常热衷于参与这类宣传。要知道,这厮从前都称做宣传就像站台卖肉一样没品,这次好了,吴省还没通知他日程,他就主动跑来询问了。
“公司给你排了十场中的五场,你马上要拍新片,时间真的不够。”吴省苦口婆心地劝说。
“我全部参加,拍电影时间够,只要你定好飞机票,我随叫随到。”晏怀章拍胸脯。
吴省使劲翻白眼:“不是你说工作要专心,不能到处乱跑吗?还有什么休息好了电影才能拍好,你自己打自己的脸,舒服吗?”
“舒服。”晏怀章道,“甘之若饴。”
正主都上赶着求压榨了,吴省也不客气,把他的时间挤了又挤,硬是把十场宣传都排满了。怡悦那边一听说影帝要全程跑宣传,感动得泪都快掉下来,晏哥真是大好人。
这年头,大牌不好请啊!何况还是新节目上档,有晏怀章这个金字招牌挂着,不怕没人气。
只是不知怡悦如果晓得晏怀章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会不会感动地给他发好人卡了。
几天后,大半夜从片场出发赶航班,一整夜没睡的晏怀章终于见到了同样精神不振的张享。他坐在化妆镜前,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好像在补眠,任由造型师在他脑袋上发挥。
晏怀章悄悄地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造型师看到他,正要客气地问好,晏怀章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指张享。造型师只好点头示意,继续给他抹发胶。
晏怀章饶有趣味地瞧着张享后脑勺上几根不听话的头发俏皮地翘起,造型师无数次镇压无效,怒拿小剪子咔嚓了事。
他心道:“头发也随他的脾性,倔。”
海州人有句谚语,一个旋好,俩旋拧,他头顶一定有俩旋,下次要亲自数数看……
他想得出神,不觉张享已经醒了,打着呵欠去抽纸巾,使劲擦了擦鼻头。
“病了?”再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晏怀章才发现他面容苍白,嘴角起了个小疱,鼻头因为不断擦拭微微发红。
“唔。”张享斜眼看他,“什么时候来的?”
果然声音也微微嘶哑,晏怀章暗暗思忖。
“刚来不久,有没有看大夫?”
张享皱眉:“没大事,我吃药了。”
“夏天热感冒不是别的,不要乱吃药。”晏怀章顿了顿,似是不经意说,“这里有家医院,我认识他们的主任,等下,你跟我去看看病。”
“不去。”张享揉了揉太阳穴,疲倦地说,“没有时间。”
“时间重要还是身体重要?”晏怀章恨铁不成钢地说。
“真的走不开,多谢你的好意。”张享又闭上眼,眼下的青色在白色的灯光下分外刺眼。
晏怀章轻轻叹气,他这执拗的脾气,硬着来怕是不行。
他给自己的助理小妹发了条信息,要她把保姆车上的药箱拿过来。不一会儿,小姑娘便麻利地把药箱送来了,晏怀章拿出里面的体温计,隔空在张享额头上测了一下,略有点低烧。
他轻轻出了化妆室,给那位大夫打了个电话,把张享的情况描述了下,大夫跟他说了几种药品和用法,他一一记住了,又嘱咐小助理尽快买回来。
做完这一切,晏怀章要了一杯热水,换掉了张享手边的凉茶。
张享小睡了一会儿便被造型师晃醒,他口干得厉害,习惯性地伸手拿桌上的杯子,触手是温热的,也不是他平时常喝的茶,而是白开水。
“喏,先吃药。”一个盛着已经分好剂量的药片的小碟子推到他面前。
“谢谢。”下意识地道了谢,张享才跟见鬼了一样看到眼前摞成小山一样的药盒子和药瓶。
“这些是治疗热伤风的,剂量给你写上了,你每天记得吃,记不住就给你的助理让她提醒你。这些是维生素片,你看你嘴上的疱,平时不吃水果上火吧?这个很管用的。这些是……”晏怀章如数家珍,张享深刻怀疑他是把小半个药店都给搬来了。
他一边默默地听,一边拿起药吃了。
连夜在闷热的录音室录完了《孤岛求生》第一期的配音,他又困又热,在空调房睡了一上午,起来就这样了,可他没有时间休息,随便吃了几片感冒药就来准备晚上的发布会,这样连轴转,纵使是铁打的身体也觉得吃不消。
“谢谢你。”张享诚恳地道谢。
晏怀章看他没有矫情吃了药,心里也高兴,但还是嘴上凶巴巴地说:“你别专门挑关键时刻掉链子。你看,我多够哥们,多关心你。”
“是是是,你够哥们。”张享吃人嘴短,不好意思再损他,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了。
“这么大人了。”晏怀章忽然伸过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这个动作是他肖想了许久,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做的,如今终于得偿心愿……
“啊啊啊啊晏哥!!我刚做好的造型!!!”造型师就是回头喝口水的功夫,再转过头,自己辛辛苦苦半小时的成果就毁在晏怀章的狼爪之下。
晏怀章若无其事地抽回手,抽了张纸巾姿势优雅地擦拭着手指上的发蜡和发胶。
张享狠狠瞪了他几眼,他全都当没看到。托他的福,张享又在镜子前多坐了半小时才搞定造型。
张享是今天的主持人,可他现在还是觉得后背生凉牙关发紧,整个人都不在状况。上台前他专门去跑了几层楼梯,直跑到鼻尖上隐约有了汗意,才找回点平时的状态,出来的效果很不错,两个小时的发布会,他在台上对自己的定位把握准确,既不会喧宾夺主,又掌控着进度。虽然有点紧张,出现了几次吃螺丝的情况,但对一个新人而言,他的表现已经很出色了。
直到说完台本上最后一句话,结束整场活动回到后台,张享才双腿打软地靠在后台的墙上,感觉后背一片湿凉。
“阿享?”
“嗯?”张享半合着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一只微凉的手掌覆盖上他的额头,那个声音焦虑地说:“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不去。”他嘟囔着,可腿已经软得支撑不住身体,身体顺着墙壁往下出溜。一双有力的臂膀用力架住他,承担了他大部分体重。
“不去医院……”他努力睁开眼,但他的脸被埋在对方的胸口,被他西装略粗的面料摩擦得很舒服,他不禁又使劲蹭了一下,把脑门上的冷汗和化的妆都蹭花了。
“听话。”那个人不重不轻地拍拍他的后脑勺,亲昵地把他的胳膊挂在肩上,用力架起他往外走。
小助理看到他带着张享从安全通道出来,连忙迎上去,跟他一起把张享拖进等在酒店门口的保姆车。
“去省立医院,开得快点。”晏怀章扶着张享在后排坐好,随手拉上隔绝前后排的帘子。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乖乖地躺在怀里不会乱动。晏怀章低头看着张享安静的睡脸,苦笑。
“你知道,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的耐心快用光了……”话音消失在他们相接的嘴唇间。晏怀章不敢用力,只是凑上去,唇片只是厮磨,没有情色的味道,却分外令人满足。能这样亲密接触的机会太少太少,晏怀章几乎不舍与他分开,去医院的路上一直这样紧紧抱着张享,细碎的吻密密地落到他的脸颊上,鼻梁上,嘴唇上,吸吮掉他额头不住渗出的汗滴。
他很小心,也很克制,就算张享还没有烧得完全失去意识,也仅仅感到有人在触碰他的脸而已。
自从离家生活,他很少生病。因为生病要花钱,要有人照顾,而这两样他统统没有。单身汉就是这点最无奈。
这回生病,有人抱着他,许久没有跟别人交换体温,让他恍恍惚惚好像回到了已经封存起来的一段时光中。
只是那段记忆他下意识地不愿去回想,一有苗头,就果断掐死它。
晏怀章坐在病床边,握着他没有输液的手,发现他好像在做噩梦。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可笑意还未弥漫开,便又替换成痛苦纠结的表情,最后竟然眼角流出了几滴泪。
晏怀章俯身,吻掉了他眼角的泪。这个动作被推门进来的小助理看个正着,她惊恐地瞪大眼,幸好在圈里呆久了,什么奇葩事都见过,不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亲了个男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很快镇定下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把门轻轻带上了。
“喂?喂?他人呢?让他接电话!”吴省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大叫。
“那个……吴哥……晏哥他有点事,在忙。”小姑娘支支吾吾地说。
“忙个屁!怎么没飞回来?明天开机,他赶不到我怎么跟剧组交代?!”吴省火冒三丈,只恨不能通过无线电波伸过手来把晏怀章抓回去。
小姑娘没办法,只好一咬牙,鼓足勇气站在病房门口,闭上眼轻轻敲门。
等了一分钟,晏怀章脸色不好地开了门,小姑娘闭着眼,把电话捧在头顶,告饶地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吴哥电话找你。”
“姓晏的!接电话!”
隔老远都能听到吴省的叫嚣。
晏怀章冷冷扫了一眼,拿起电话说:“叫魂呢?”
“你丫死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有点急事,回不去,先请个假。”晏怀章轻描淡写。
“请假?!”电话里的分贝又高出几度,“你说得轻松!老子给你擦屁股擦够了。”
晏怀章叹口气,轻声道:“真的不行,这次的确有急事。”
“什么急事?又不是投胎你找什么急,你一个男主角,缺席开机像什么样,这个导演你不是不知道,大牌的很,得罪了他没好果子吃啦。”
晏怀章沉默了一会儿:“吴省啊,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吴省一怔:“八九年了吧,等等,你说这个干吗,别偷换话题。”
“咱俩是好兄弟吗?”
“当然是,既然是好兄弟你也替我想想啊,我多不容易……”晏怀章打断他。
“那好兄弟的终身大事重要吗?”
“重要,你别扯这些没用的,跟你说,哪怕你老婆生孩子呢,你也赶紧给我滚回来,何况你堂堂一光棍要什么老婆,你老婆还没生出来你着什么急。”
晏怀章幽幽道:“我未来的老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你说我能走得开吗?”
那边静了数秒,吴省爆发了:“你他妈跟张享在一起?你来真的?”
“嗯……你帮我推迟下航班,我明早赶到,今天下午,我不能走。”晏怀章退了一步。
他和吴省多年的伙伴,肯定不能故意为难他。
“那好,你可一定要赶回来。”吴省放心不下,忍不住问道:“你确定是他了?”
晏怀章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苦涩:“我现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还不知道。”
“晏怀章啊晏怀章!”吴省恨铁不成钢,“你也有今天!”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执念,还是其他了。”晏怀章有点迷茫地看向医院冰冷深邃的走廊,苍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有几分脆弱感。
吴省从来没跟他谈过这类话题,一时也无所适从。感情这回事,当局者迷,他知道晏怀章心里一直藏着个人,哪怕在花花绿绿的娱乐圈里打滚,他都没有忘记过那个人。
之前,吴省隐隐约约猜到那个人是张享,他负责查过张享,甚至还故意捉弄晏怀章一般给他们俩行了方便,即便如此,要他乍然相信,晏怀章认了真,还是无法接受。之前张享和晏怀章的见面都是剑拔弩张,几乎能掐起来的架势,一下子转变成暗恋剧情,剧情太神反转。
“我有分寸,你别担心。”晏怀章反过来安慰被雷劈傻了的经纪人。
“我不做那个王母娘娘招你恨。”吴省冷静下来,“不过……你们俩身份特殊,周围环境也特殊,一定要小心。”
“晓得。”晏怀章收敛了脸上的迷茫,肯定地回答。
“还有,你明天一定得回来!别忘了!”
“……”晏怀章面无表情地扣上电话。
62
还没睁开眼,张享就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这种冰冷的味道让他鼻孔作痒,鼻翼翕动数次,忍住一个喷嚏,缓缓张目。
入目昏暗,只有一盏壁灯发出冰冷的光。张享感到浑身都湿透了,想伸手抓一把,但他的手好像与人十指交缠,动弹不得。
他想抽出手,但身上没有力气,他费力地挪动着身体,使劲抬起头。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伏在他床边,抓住他手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张享用另一只手推了推他,手背上的胶带和微微刺痛告诉他,他刚刚输过液。
那个人影动了动,手反而握得更紧。
张享又推了推他,那个人才迷迷糊糊从床上坐直身体。
“醒了?”啪的一声床头灯亮了。刺眼的灯光让张享不由地眯了眯眼,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忽然蒙上他的额头,然后那个人影俯下身,两人额头相碰。
张享有点犯傻,愣愣低任由他温热的皮肤与自己潮湿冰冷的额头交换温度。
“退烧了。”他退后一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