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上——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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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把鸟笼提到湖边,柳树上停满了小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阿柳开了鸟笼,把小鸟掏出来,往空中一扔。小麻雀扑闪着翅膀在空中飞了起来。才飞了一圈,就又落在阿柳的肩膀上。

停云笑道:“这鸟儿养熟了,离不开小公子了。”

阿柳不解,看看小鸟又看看玉娘。玉娘这会儿也笑了,抱住阿柳,说:“阿柳记住了,以后可不能像小鸟儿。人心不可,画地为牢。”

阿柳似懂非懂,问:“什么是‘牢’?”

玉娘亲亲他稚嫩的小脸说:“阿柳就是我的‘牢’。”

阿柳睁眼。房中昏暗,隔着软烟罗看见窗外天空已透出亮光。枕边还放着那卷《梅庵琴谱》,应是昨晚看书看睡了,停云从他手里取下来的。他轻咳了一声,外间有了响动。一会儿停云进来,挽了纱帐,服侍他漱洗,告诉他早间逝川过来说赵琰回王府有事去了,今日的课停了。

用了早饭,阿柳就来到阁中,将昨天的功课拿出来翻了一回,只觉得无聊。想一想,就翻出裴煦给他写的字帖练了起来。

阿柳的字从母亲,裴煦觉得极是工整匀称,却过于媚美纤弱。书之道,终是以风神骨气者居上,研美功用者为下。裴煦自己得魏晋古法,运笔遒劲,波澜老志,又辅以六朝风骨,自成一家。赵琰就笑嘻嘻地命裴煦写了《千字文》来给阿柳当字帖用。赵琰的字,骨丰肉润,流丽俊杰,亦是一流,只是他自己不满意罢了。

赵琰入了郡王府的书房,但见一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正坐于裴煦书桌前,看见赵琰进来忙起身见礼。此人正是裴煦手下“八俊”之首的曹邕。

“曹兄一向可好?”赵琰拦住他,笑呵呵地问,手里却暗暗使劲去捏他的脉门。电光火石间已被对方闪过,接着就是裴煦无奈的声音:“子明快别玩了,伯言才入府,茶还没喝上一口。”

赵琰啧啧称奇:“曹兄的‘分花拂柳手’又有进展了。”

曹邕淡笑:“赵兄谬赞了。”

裴煦过来说:“伯言带了京中消息。三件事,御史蔡确参了我一本,今冬入京的官银被劫,劫银之人似来自蜀中。”

赵琰道:“被劫的可是东南十二县的赋税?朝廷如何反应?”

曹邕说:“皇上雷霆震怒,已派人下了江南,近几日就要路过晋城。”

赵琰道:“今冬蜀中遭了雪灾,这笔款项恐怕本来就是要运过去的,只是那人手脚也太快了些。不可不防。那蔡确又参你什么?”

裴煦说:“说我与阿柳守孝期间未禁声乐,宴饮如常,有违臣子之道。”

赵琰一惊,便知府中、山庄只怕都有人监视着。裴煦轻描淡写,赵琰却知轻重,虽没有看到奏章,也能想到内容如何激烈。便冷笑着问:“皇上如何说?”

裴煦摇摇头:“现在还没说什么。无妨。生孝死孝,各为心安而已。”

赵琰说:“咱们这位皇上志大才疏,最是心狠胆薄,又爱假仁假义。有太后护着你,朝中依仗赵国公甚多,情势不许动你,他断不会鲁莽从事。现下只要静观其变。不过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裴煦脸上有沉痛之色,似是不愿再提。那时时刻刻不忘要他命的九五至尊正是他的亲大伯。

傍晚,裴煦与赵琰一起回了山庄。赵琰授徒,他很是放心,偶尔过来,三人也只是谈天说地,并不过多盘问阿柳功课。阿柳每次看到他,极是欢喜。三人清谈,往往幕天席地,清风朗月间,尽得一时之乐。后来,裴煦回想起来,在回柳山庄的日子竟是他一辈子最为开心的时光。

停云说阿柳在渡月堂习字,二人就往湖边小阁里来。入了阁门,只见阁内火炉烧得旺旺,鼎中燃着香片,不见阿柳,只见流光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流光脸上被墨汁颜料画得像只花猫,当真是流光溢彩。

裴煦、赵琰二人对视,知道是阿柳的把戏,俱在心里大笑不止。裴煦踱至桌前,见桌上用剡溪纸、易水墨写着一首诗:“人生过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空留泥爪印,鸿飞哪复计东西。”抄得是前人的诗句,笔迹稚嫩尚缺火候,然颇俱意韵,隐隐可见肌肤之丽。

赵琰连连摇头道:“阿柳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我怎么就没这样的兄弟,怎么就成了你弟弟呢?”

他本是揶揄,听在裴煦耳里却大不是滋味。裴煦心想,我又何尝希望他是我弟弟呢?

二人出了阁门。阿柳正站在桥边观音柳下,手里握着一卷书,瞧见他们便急急赶了过来,远远地就面露欢喜之色,双眉上扬。裴煦开口道:“大冷天的,到外面来做什么,仔细冻着。”

阿柳把书收到袖中,眼色闪烁,睫毛一扇一扇,不语。

裴煦知他最是不爱正襟危坐地读书,必是在外面看些闲书。他心中怜爱幼弟,甚至有些纵容,这时也不道破,柔声道:“外面冷着呢,快过来我瞧瞧,有没有着寒。”

阿柳依言应了一声,过来靠在他的身边,满脸温柔敬服的神色。

赵琰见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显德十六年冬,神京紫宸殿里,皇帝裴烈将手中的折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冷哼了一声。旁边站着参知政事傅言卿,飞快瞟了一眼地上的那团烂纸,神色不动。

“他倒是大胆的很。”当今天子阴森森地说。

傅言卿偷眼揣摩皇帝的脸上,斟酌词语,小心问道:“不知是哪位惹皇上不开心了。”

“还不是朕的那位好侄儿。哼,人说风流才子,我看是肆无忌惮。”言毕,似是不爱多说,挥挥手让傅言卿下去。

傅言卿出了朝天门,早有府中小厮在轿边等候。他抬脚预上轿,想了想,又对身边人小声道:“去,到蔡确府上去,叫他别闹得太狠了。”

第七章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赵琰在回柳山庄中一晃已近三年。他与阿柳三年师徒,倾囊相授,极是融洽。

只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朝局已非当日可比。烈帝一连处置了几位犯事的宗族子弟和老国公的后裔,矛头直指赵国公王元和他的亲外孙简郡王裴煦。裴煦处境可谓燕巢幕上,危若朝露。幸得太后疼爱,怜他弱冠丧亲,从中斡旋。如今三年孝期已过,去年底裴煦脱了孝,太后便张罗着帮他娶亲。婚事是晋王爷生前就定好的,对方是当朝太傅之女,为着裴煦守孝,已白白空耗了三年青春。

开了春,王府就忙了起来。大事定在初夏,也不过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因着裴煦事忙,便不常往山庄中去,这一日正看着礼单,下人报赵琰来了。裴煦忙让人请进,又想起还是过年时见的赵琰和阿柳,一眨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赵琰进来便行礼,裴煦忙去扶,他却轻轻避开了。裴煦有些奇怪,也没放在心里,笑道:“子明来得正好,看看着礼单如何,可还缺了什么。”

赵琰扫了一眼那大红烫金的长长礼单,心中翻滚,仿佛咬牙切齿般,只面上神色如常:“恭喜郡王。”

裴煦却是当真没听出来,笑道:“只不如何时能喝上子明的喜酒啊?”

赵琰抬头细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展颜一笑,裴煦只觉明艳不可方物,当下心跳快了一拍。“赵琰只怕是赶不上喝郡王的喜酒了。”

“哦?为何?”裴煦奇道。

“师傅五十大寿在即,掌门师兄唤我回山。赵琰已在外闲荡了七八年,也着实有些想念家师和各位师兄弟了。”

“这样啊。”裴煦微觉有些失望,“既是尊师大寿,合该回去。也请子明带我向尊师和贵派各位师长转达问候。”赵琰师门是闽南铁琴派,这一南下却是不知何时能相见了。

“赵琰代师傅和各位师兄谢过了。”

裴煦想了想,边摇头边笑道:“只是不知如何向阿柳说,他怕是舍不得你走。”

赵琰真心道:“阿柳确是天下不世出的奇才,赵琰与之相交三年,已是江郎才尽,不走更待何时?”

裴煦听闻,脸上尽显温柔之色,好友夸奖他弟弟,竟是比夸他自己还让他受用。

赵琰眼珠转了一转,却问:“赵琰有一语相问,玄度大婚后,如何安置阿柳?”

裴煦一愣,没想到赵琰有此问,又问得如此直接。

赵琰直言:“天下皆知郡王宠爱幼弟,手足情深。皇帝见你与朝中元老结亲,羽翼渐丰,必会想法要人质入京遏制于你。阿柳躲得过前三年,却无论如何躲不过眼前了。京中要人的旨意只怕早已在路上了。玄度作何打算?”

这纯粹是多此一问。赵琰心知,皇帝急不可耐地要人质,裴煦只怕也是迫不及待地要打阿柳这张牌了。赵琰与阿柳三年相交,真正是不掺一点杂质的知音好友,如今不得不为阿柳的命运担心。

裴煦听赵琰语气,似有责备之意,也不动怒,心里隐隐觉得快慰。只看着赵琰,感慨道:“我找你来作阿柳的师傅,竟是平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二人相对,一时无语。

赵琰回了山庄,便收拾了东西,又去与阿柳道别。阿柳乍听之下,一时回不过神来,也不知如何回应。

这三年来,他个头拔高了不少,仍然细瘦,渐脱童子的稚嫩,显出少年的清俊。眉眼依旧细致如画,满面迷蒙不舍之意,似是不愿相信赵琰所说。他与赵琰三年间同吃同住,名为师徒,实为至亲好友,除了他哥哥裴煦再也找不出比赵琰更亲的人了。他二人又脾气相投,喜好相近,当真是互为良师益友。

赵琰叹了一口气,正要抚慰他。阿柳却笑了,眉目舒展,眼中泛出淡淡的水光,只道:“从来盛筵易散,良会难逢。如此,甚好。”

赵琰走那天,裴煦有事未能送行,却派人送了一堆东西,字画玩器,应有尽有,价值连城。赵琰看了心中大骂,不方便带不说,最重要的是不知路上要引来多少强盗匪徒。阿柳恭恭敬敬捧上了一个兰花细棉布的包裹,说是先生三年的束修。赵琰打开一看,厚厚一叠的银票,面值有大有小,不由大喜,直夸阿柳体贴。

阿柳含笑不语,立于阳湖边柳树之下细雨微风之中,濯濯若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赵琰想起刚看见他时还是个垂髫小童,弱不胜衣,仿佛一下就可折断。如今小苗已经长大成为青青小树了。抚着他的头说:“不必难过,待师傅大寿过后,门中无事,我定会回来找你,不论你在哪里,我二人依旧青梅煮酒,闲话古今,一般开心快活。”

阿柳点点头,垂下眼帘:“赵大哥,阿柳不论到了哪里都会记着你的。”

赵琰知他生在王侯之家,耳濡目染,又比常人心细敏感,定是已经感到大变在即。拉了拉他的手,轻声说:“别怕,有你大哥在,定会护着你。”

赵琰骑马行了一程,隐隐听见风中送来断续的琴声,一曲《阳关三叠》,知道是阿柳抚琴为自己送别。仰头看天,三月逢上倒春寒,天空灰暗,山雨欲来。

五月十五,黄道吉日,易嫁娶搬迁,开业出行。

简郡王府里裴郡王大婚,晋陵城里万人空巷,人头攒动。裴煦素有仁厚之名,又兼俊朗风流,引得人人争看,个个好奇。

回柳山庄一片粉墙黛瓦,小镜湖波澜不兴,柳色青青。阿柳自梦中醒来,隐约听见门外有对话声,一个是停云,另一个却不太熟悉。

“停云姑娘,还是劳烦您帮帮忙吧。”

“你小声些,公子昨夜咳了一宿,如今才刚躺下呢。”

那声音明显压低了些,却又带了几分焦急。“姑娘,你就随我过去那边一趟吧。总管急得团团转呢。”

“我如何走得开?落月昨天被叫去那边府里还没回来,逝川流光两人半月前就去帮忙了。这庄中就剩看门的没让你们叫去了。公子待会醒了,使唤谁去?”

“姑娘说二爷这不才躺下吗,哪里一时半刻就醒了。总管说让姑娘随我回去看一下就好,那边府里再没有人懂这些东西了。姑娘要是不放心,我留下来伺候二爷。”

“……”停云不吱声,似是在考虑。

过了一会,阿柳听见停云说:“好吧,你留在这,巳时记得去厨房煎药,”

“那停云姑娘这就走吧。”

“等一下,我看看公子就来。”

阿柳听见开门的声音,停云的脚步声,连忙闭上了眼。

停云挽起帘帐,仔细看了看,替他拉了拉锦被,把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窝里盖好,又放下帘子,转身出去了。

阿柳待门外安静了,就坐起来,拿起床边的一套衣服自己穿起来。下来床,自己洗漱,竟是驾轻就熟。

开了门,好亮的日头,阿柳眯了眯眼。阳光灿烂,天高云淡,说不出的通体舒坦。自送赵琰走那天他淋了雨,就生病卧床不起,时好时坏,断断续续拖了近两个月。裴煦结婚,王府中人个个忙的脚不沾地,连逝川流光也被叫去使唤,只是没他什么事。今日大喜,本来他是必要出席的,裴煦昨晚听落月说他还在发烧,就临时改了主意,吩咐他好好躺着。

阿柳往小镜湖边来,阳光明媚,春风吹拂,柳枝舒展,婀娜多姿。阿柳站着静静听了一会,风中隐隐有乐声,应是自城中传来。简郡王府财产丰极,品味高雅,丝竹尽当时之选,声飘十里,气度不减。阿柳想了想,不知那场面该是如何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热闹。

他只觉得好笑,便转身从渡月堂中抱出琴来,在观音柳下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腿上,调了调音,弹起来。

一曲终了,刚要自地上起来,就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弹的是什么东西?”吓得他又跌回地上去,琴也丢在一边。

向着声音寻去,一个少年穿着王府下人的衣服,站在阁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阿柳看了看手边,奇道:“你没见过古琴吗?”

“是啊,我第一次到江南。”

阿柳点点头:“原来早上和停云说话的人就是你。”

那少年从水阁阁顶飘下,正落在阿柳面前,笑嘻嘻地说:“就知道你在装睡。”看上去也不过就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入鬓,薄薄的嘴唇,一双眼睛似燃着烈火,炯炯有神。身材矫健,行动利落,下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极为顺眼,又极不顺眼。

阿柳拍拍衣服站起来,说:“你是谁,我为什么以前没见过你?”

少年眼珠骨碌碌直转:“我是来王府打零工的。我从北边来,钱袋丢了,到了晋城正好看见郡王府办喜事招做短工的,就报了名的。”

“你到南方来做什么?”

“我听人说江南景色好,就离了家来看看。到了江南,人家对我说,没看过晋城的柳树就等于没到过江南。不是有一句诗说得什么来着……”

“平生未识晋城柳,便到江南也枉然。”阿柳补充说。

“对对,就是这句。不过等我到这里,人家又对我说,晋城最好的柳树在简郡王府的回柳山庄。”

“那看到了?”

“看到了。”

“觉得怎么样?”

那少年左瞄瞄右瞄瞄,最后定格在阿柳身上,说得大方又自然:“不若你好看。”

阿柳呆了一呆,随即大窘。从来没人称赞他长得好看。他从小所见之人,他娘亲、晋王、裴煦、赵琰无不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就是伺候他的婢女小厮也非寻常人等。他体弱多病,生得瘦小,常在床榻,见他哥哥和赵琰玉树临风般只觉得自惭形秽。第一次听到外人赞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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