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上——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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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一时头晕目眩,瑟瑟发抖,脚步便有些虚浮,只得垂下眼睫,不敢再四处张望。他又想起张烟任刑部尚书之前曾做过两三年的大理寺卿,不由暗叹,这人一身才华竟是浪费在这些事上面,简直是在造孽。

走过一间囚室,裴青忽然停下脚步。低眉望去,那牢室的地上趴着一个人,也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个人,全身上下俱是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裴青站在那里,还想细看,后腰上已被抵上了一个锐利的硬物。

“别浪费时间,往前走,到白晴川那里去。”身后之人压低声音说。

裴青便抬脚又往前走,终于来到了白晴川的牢房。

昔日光鲜夺目,轻裘缓带的锦衣侯白晴川如今一身囚衣,手脚带着镣铐,头发披拂,满身血迹,靠在石床之上,似是睡着了一般。

那人匕首往前送了送,道:“说话。”

裴青便张口道:“侯爷。”

白晴川一动不动。

裴青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

白晴川没听出是他,更没有抬眼看他,只冷笑一声:“我说了我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你。”

“侯爷,是我,阿柳。”

白晴川听闻身子微微颤抖,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有些脏污,却仍然可见昔日的光彩,此时凝神细看了裴青一眼,便笑了,慢慢挪下床来,一拐一拐地向他走来。

“站在那里,别动。”

身后之人一把匕首从腰后移到裴青脖颈处,从牢房阴暗之处走出来。

白晴川一愣,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下意识停下脚步,去看裴青的脸色,却见他脸上云淡风轻,殊无异色。

“白晴川、孟青,你们如今是大成朝白氏硕果仅存的俩位了,丹山凤泣勾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凤鸣剑和龙吟琴的下落,还请二位告知在下。”那人冷笑着说。

“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贪财之人,竟然追到大理寺狱中来了,你家主人是不是连死人的坟头都准备去挖一挖。”白晴川一瞬已明白过来,出声讽刺道。

那人“嘿嘿”冷笑,也不回应,就握着手上的匕首抬腕缓缓在裴青脸上画了一道,刀锋割破皮肤的声音在裴青耳中格外清晰。那人边画边说:“白侯爷不必呈口舌之快,还是老老实实招供吧,仔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眨眼间就要面目全非了。”

镣铐丁当之声大响,白晴川扑到牢门前,急道:“我书房有一幅《汉水垂钓图》,你见了便知琴剑下落。”

那人手上略顿,终于收了匕首仍是搁在裴青颈间,笑道:“侯爷书房字画甚多,还请指点一二。”

白晴川紧盯裴青脸上纵横的血水,抖声道:“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你见画上有这二句诗便是。”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又将匕首逼近裴青,道:“如此还请太子青随我再到侯爷府上走一趟。”

裴青淡淡一笑,道:“你哪里也不能去。”说着轻轻推开他的匕首。

那人大惊,发狠就要往裴青脖子上砍,忽听“哐当”一声,手上匕首已掉落,整个人随即软倒在地上,瞪着裴青才道“你,你”便昏死过去。

白晴川见这番变故目瞪口呆,又见裴青袖子一挥,牢门上的铁锁铁链哗拉拉坠地,裴青已是推门而入,急道:“侯爷换上此人衣服,快随我走,只得一刻钟的功夫。”

白晴川何等人物,电光火石间已明白裴青只怕早就看破此人身份,因此将计就计,要将自己救出去。连连摇头道:“我罪无可恕,甘心就死,不能牵连你。”

裴青拉住他双手道:“白侯爷胡说什么,你怎么会刺杀皇上,必是受人胁迫,那胁迫之人,”他顿了顿,又紧接着说:“如今白氏宗亲中只得你一支尚存……”他话说得快了,面部肌肉剧烈抖动起来,那道血口越发狰狞,血水一股股如泉水般往外涌流。

白晴川看了,眼中一热,打断他道:“我说罪无可恕是说昔年裴烈将雪湖哥哥囚在折柳居中折磨至死,我亦是帮凶。”

裴青听了便说不出话来。

白晴川握紧他手,眼中泪水终于一串串落下来,盯着他面容极是悲伤地说:“雪湖哥哥一心在泉林,我那时年幼,只想他留在我身边,帮着裴烈骗他禅位,又将他软禁,是我害了他……”又道:“我谋害裴煦也是真的,那天有人送来一幅画,要换我入宫的腰牌,我就给他了。那《汉水垂钓图》是我八岁时雪湖哥哥送我的贺礼,七年前在许州的锦衣侯府被人盗走,让我日夜不得安睡。那上面并没有什么凤鸣剑、龙吟琴的下落,我刚才是诳他的。只有雪湖哥哥亲手亲笔写下的我的名字……”

裴青听了胸中一阵剧痛,不由分说拉着白晴川就走,白晴川却动也不动,他虽连着数月刑罚加身,执拗起来,裴青也拉不动他。只得哀声道:“舅舅,你要阿柳看着你死吗?”他在淦京为质三年,诚惶诚恐,只有白晴川真心待他,何况今日之事多半也是孟晚楼惹出来的,那画想必也是孟晚楼早些盗去,只为日后胁迫之用,便自觉不能撒手不管。

白晴川听他唤自己“舅舅”便笑了笑,他本生得器朗神俊,如今一身血污也不减半分风流气度,只道:“你莫管了,我是太祖曾下旨宽待的白氏遗族,皇上不会对我下狠手,最多也不过流放,你可不要再搅进来了。凡事小心,皇上未必容不下你。若是真容不下了,再走也不迟。”

裴青正要开口,忽听走道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侯爷在哪?”原来是张烟和周正带人到了。却是还没有到一刻钟的时间。

那周正一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就扯嗓子一通乱喊:“张大人所料不差,果然是歹人假扮的,侯爷呢,侯爷呢,侯爷在哪里?”他四下张望,忽见裴青和白晴川一起站在牢里,满脸是血,吓了一跳:“侯爷受伤了吗,侯爷怎么在牢里啊?”

身后张烟推开他,一步跨入牢中,望着裴青和白晴川下拜,微微一笑,语气恭俭,表情却颇为倨傲自负,道:“二位侯爷平安无事就好,张烟救驾来迟,还请二位恕罪。”

裴青皱眉,原来早就被他看透了,此人精于刑名,目光敏锐之极,心机又如此深沉,留在裴煦身边不知是福是祸。他心里这样想,眼中便有杀气一闪而过。张烟正低头行礼,没有看见,白晴川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心里感叹,用力握了握裴青的手。

裴青醒悟过来,看了看白晴川,只得说:“既如此,裴青告辞了,白侯爷还请保重。”说着与白晴川行了礼,就出了牢门往外走了。

周正追在后面道:“侯爷,您的伤怎么办,口供怎么办?”

张烟起身检查白晴川身上的刑具,见手铐脚镣俱是腐蚀断裂,脸色便阴沉几分。白晴川任他施为,在他耳边轻声说:“张大人可知月亮里面为什么会有阴影?”

张烟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脸色阴晴不定。

白晴川道:“月亮里面没有阴影就不会明亮,就好像人眼中没有瞳仁就会看不见一样。长乐侯就是那人眼中的瞳仁。张大人若想学尊师,还要能容人才行。”

张烟眼皮一跳,垂下眼睫一时无语。

他授业恩师正是太祖裴烈赐旨殉葬的已故大儒傅言卿。

周正随裴青走了一段,见他忽然在一间牢房前停住,便大着胆子上前看去,见那牢中囚的正是刺杀皇上的人。

裴青扭头问他:“这人怎么了?”

他脸上血水犹在流淌不止,半张脸庞都被血水浸染,猛一转身如同厉鬼,将周正吓个半死,好半天才惊魂不定道:“这是刺杀皇上的匪首,口风甚紧,张大人命人将他眼睛鼻子挖去,七窍之中只留了一只耳朵一张嘴,这人若是再不招,就将他做成人彘……”

裴青听了直气得浑身发抖,连发作周正都没有兴致了,强自镇定地看向那个人,唤道:“流水,你可还认得我?”

流水在先前的喧哗声中已然醒转,这时就将脸缓慢转过来。那哪还是一张脸,分明就是一个血窟窿,裴青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流水怪笑一声,嘶哑着嗓子说:“你的声音,我化成灰都认得。”

裴青将手上锁链握得哗哗作响,涩声道:“你何必要受这样的罪,你就是将他招出来,他也不会怪你的……”

他话没说完就遭流水唾了一口,道:“我怎会像你。你果然是回淦京做你的侯爷来了。贪恋富贵,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真是狼心狗肺,畜生也不如,亏得少主还对你一心一意……我若是你,早就死了,哪还有脸活在世上。”

裴青苦笑着道:“我问你,你可愿死得痛快些?”

“我自然愿意。只是你若帮我办成这事,也别指望我谢你。”

周正在旁边哇哇大叫:“使不得,使不得,侯爷,这是皇上的重要人犯啊……”

披香殿中烛火幽幽地闪着昏黄的火花,鎏金熏炉中燃着淡淡的竹叶香。重重帷幕之后,那宽大的龙床上躺着裴煦一人。

裴煦梦到了自己儿时的奶娘珠姨,仍是温柔敦厚的样子,手中托着一盘刚刚炒好的自己爱吃的江米糖,在晋陵王府的花园中穿行。

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池塘边传来极大的水声,还有孩子的哭喊声,珠姨连忙跑过去,见一个小小的孩童在离池塘岸边不远处的水里扑腾,吓得连忙摔了江米糖,跳下池塘,将小孩子捞了上来。

那孩子哭得嗓子都已嘶哑,却是没有喝进多少水的样子,珠姨微微放下心来,哄着那孩子。孩子只得四五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此时受了惊吓,不住啼哭。珠姨随手抓了地上散落的一根江米糖,在衣服上擦了擦,塞到孩子嘴里。小孩子尝到甜头,慢慢止住哭泣,双手抱着糖果不住舔舐。珠姨见了低叫一声“造孽”,柔声问他:“小少爷,你怎么在池塘边玩耍,弄湿了衣服,叫王妃看见了定要骂你。”

小孩子边舔糖果,一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说:“是王妃娘娘让人带我来此的。”

珠姨抱着他的双手一抖,四下张望,果见不远处的树木后躲着王妃的贴身侍婢,见她望过来,竟然“哼”了一声,抖抖裙摆上的落叶杂草,转身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在她离开的方向,远远的雕栏边,王妃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院子中间有一张刑凳,珠姨被绑在上面,浑身鲜血淋漓,垂着头颅。两边的人还在奋力挥舞手中的鞭子,边打边数着数:“二百二十,二百二十一……”

刑凳上的人早就没了气息。可是在王妃凌厉的目光注视下,行刑的人却不敢有半分松懈,鞭子卷起的血肉喷洒在四周,许多跪着的下人身上脸上都沾满了血沫子,吓得魂飞魄散,有的人还失了禁,血腥的味道混着屎尿的气味,让这个地方看起来宛如人间地狱。

离刑凳最近的位置,一个妈妈拉着一个孩子跪在那里,孩子满面血痕,目光呆滞,手中尚且牢牢握着那根江米糖。

三百鞭子打完了,王妃将院中众人扫视了一遍,见众人几欲晕倒,那年老的妈妈拼命将孩子往自己身后拉,那孩子却是呆儍了一般,动也不动。

晋王妃慢慢道:“日后若还有谁多事,便是这样的下场。”

裴煦被这一幕看得心惊胆战,正要跟上去询问母亲,却一脚被袢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已入了室内,耳边却是一片呜呜的哭声。抬头看去,一间屋中站着停云落月、逝川流光四人,俱是低声哭泣,屋里面的大床边跪着一个小人。

裴煦走上前,见那软烟罗的帐子下躺着一个消瘦如柴的女人,玉容惨淡,奄奄一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执着她的手,跪在床边,哭得甚为伤心,边哭边说:“娘亲,你等等,父王马上就来了。”

那女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父王不得来了,王妃不会让他来……你要乖乖的,娘才不会担心。”

那孩子听了哭得更大声了。

女人便道:“好孩子,别哭了,你父王日后会护着你的,还有你哥哥,也会照顾你的……”

孩子闻言停止了哭泣,仰起梳着双髻的脑袋,耳下明珠一晃一晃,奇道:“阿柳还有哥哥吗?”

“当然,阿柳的哥哥,如今在军中效力,一身武艺,令北人闻风丧胆。”

小孩子追问道:“真的,真的吗?”

裴煦站在一边只感面红耳赤,抬头看去,竟然看见那女人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眼神中无限凄凉哀伤,又暗暗含着祈求的神色,便轻声道:“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待他。”那女人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天旋地转,睁眼一看,见堂中四处悬垂着素幔,堂前安置了一口黑漆棺椁,一个丫环抱着熟睡的孩子身着重孝,低着头跪在棺木前。裴煦站在旁边呆呆看着,夜风桀桀怪笑穿堂而来,将挂着的白幡吹打到他脸上。

从屋外飘进来一个女人,一身白衣,垂下的头发挡住面部。那个丫环将手中的孩子交到那女人手里。女子抱起孩子就往外走,一阵夜风吹来,掀起她的头发,侧面的脸庞赫然就是珠姨生前的样子。

裴煦大骇,揪住丫环道:“停云,你怎么将阿柳交给死人啊?”说着起身就要追出门去,却被停云拉住胳膊。

停云垂着头,缓缓说:“一日一粒,每三个月换一次瓶子,症状加重就停药三日……”

裴煦心中一惊,脚步便被钉在地上了。

停云拉着他胳膊,猛地抬起头,脸上眼睛已被挖掉,只余两个血窟窿,血水蜿蜒而下,对他急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害公子啊。”

裴煦惨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胸口处仿佛有刀尖在搅动,又好像心尖上一块肉已被人摘走了一样,口中已感到丝丝腥甜。

外面早有宫人寻声点亮了蜡烛。

裴煦额上冷汗如雨,哑声道:“朕要漱口。”

立时有宫人掀起帷幕,捧上香茗。裴煦含了一口,漱了漱口,将茶吐在痰盂之中,只觉口中香气弥漫,复又躺下,道:“去吧。”

宫人捧了痰盂茶盏下去,待到光亮处,无意一瞥,惊叫了一声。

“回来。”裴煦又坐了起来。

两名宫人又战战兢兢捧着东西转了回来。

裴煦往痰盂里一看,面无异色,靠在床头,盯着二人问道:“你们今夜看见什么了?”

那两人扑通下跪,连声哀求道:“奴婢什么也没看见,求陛下饶命。”

裴煦觉得倦怠无比,挥挥手,道:“下去吧,好自为知。”

第四十章

裴煦在披香殿中批改奏章,忽听太监禀报刑部尚书张烟求见,便命人进来。

张烟入了殿,道:“臣有本启奏陛下。”

裴煦停了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张烟,笑道:“烟儿刚才在朝会上怎的不说?”见张烟从袖中拿出一本黑色的密折高举过头顶,脸上便有些微微变色,用眼神示意身边的宫监去取。又对众人道:“你们都退下。”

裴煦看了密折,原来是谋刺之人昨夜在大理寺狱中暴卒,以及先前长乐侯带人进入狱中探看一事。张烟所述甚为详细,裴煦看了脸色阴晴不定,捏着奏章,问他:“依你所见,罪犯是被何人所害?”

张烟抬头,目光湛湛,道:“昨日接触过罪犯的不过两个人,犯人是中毒而亡,牢中尚有狱监所送的剩饭,臣查过了,并无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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