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万宁路——陌生的墙体
陌生的墙体  发于:2015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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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舒服,看在我舍命陪君子的份儿上让我歇会儿。”

苏远犹豫了一下儿,终究还是没推开他。刚开始的几分钟,小心的把两腿撑的更开些,僵着身子不敢动换,见他真没动静儿才慢慢把头转过去一些。

陆彬说过:“要找比他帅的,甭说北京、光海淀区那都多的能拿簸箕挫了。你干嘛非得在这么棵小矮树上吊着,脚还能半够着地面,死也死不了、活着勒得慌,不难受啊。”

孙杨睫毛不长,根根儿都倍儿直,鼻梁很立挺、但离西方人那种却肯定是差远了。嘴唇不薄不厚,总习惯性的抿着一点儿。如果以客观角度来讲,除去棱角还算漂亮之外,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要论个儿,别说跟陆彬一米八八的块头儿比,离185的苏远还差四公分呢。

可看在苏远的眼里,它们就成了鬼斧神工、成了Donatello(注①)雕刻的般迷人。

他把手一点、一点、一点抬起来。

——怎么瞧都觉得不够、不够、还不够。

再一点、一点、一点朝孙杨的头移。

——他妈真想把眼睛掏出来镶在丫床头灯上。

最后一点、一点、一点放到可以触碰到他发梢的地方儿。

这种场景若是换到小说里、估计就该写“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温度”等诸如此类的屁话了,但半悬着手掌的苏远只能体会到胳膊很酸,手指在颤抖,它们不受控制的晃动却不肯轻易放下。

半晌——

“嘿,起来,咱早点儿过去排队。”苏远把孙杨从肩膀上扒拉下去。

看完片子就剩下鬼屋没去了。

本来园里人就不多,在他们来之前没几分钟刚进去一拨儿,所以等半天也只有他俩。

“你们进去吧。”工作人员心思着这么等也没个头儿,就放人了。

“没事儿,我们再等等——”

“等什么等,走着您内。”孙杨不由分说就把苏远往里带。“瞧你那小胆儿,这也至于?不还有我呢么。”

这也是北京游乐园没有的项目,鬼屋里面有条宽窄够两个人并排的路,一路上四周布置着停尸房等各色带有恐怖氛围的场景,另外还有几个工作人员藏在角落等着吓你一跳,游客沿着路走上一圈儿平均三四分钟。

先是上楼梯,孙杨拽着他胳膊,两个人前后稍微错开些。

苏远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从小儿愣头青一个,从不知道什么叫怕,无论是跟比自己大的孩子打架还是惹父母生气被老师告状、无论是站在高耸陡峭的地方儿还是那次不小心游到暗礁群,他都没怂过。可一旦牵扯到牛鬼蛇神,就怕的连装逼都不会了。

前半段儿还好,他一直低着头被孙杨领着往前走,再次转弯时不经意抬眼瞄了下儿,却被挂在门框上的人偶给吓着了。

长发、白衣,反正就是恐怖片儿里所有女鬼长的那样儿。

苏远绕过那半块儿耷拉着的白色破布时不小心被拂到脖子,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往前是座桥,他想赶紧过去,却有只手戳了他侧腰,苏远本来就害怕,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儿干脆坐地上了。

“苏远?苏远?”孙杨的声音近在咫尺,他咬牙想起身儿,到一半儿的时候那只手又戳了他一下儿,接着再一下儿,他顺着被戳的方向看过去,因为光源太少,只能瞧见五根枯瘦的手指还有细细的胳膊从黑暗处伸出来。

神经紧张、再加上桥面儿的漆皮里塞了海绵,踩在上面、软软的,没有着力点,苏远折腾了几次都没能起来。

“你差不多行了啊,别没完。”苏远脑子一团浆糊,听到孙杨也不知道跟谁说话呢,然后那只手终于缩了回去,紧接着淡淡的肥皂味扑面而来。以前他还问过孙杨,用沐浴露不好么,肥皂多麻烦,孙杨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从小儿用、换别的不习惯。”

孙杨把人扶起来,胳膊从后背揽上去,右手死死捏住他的右肩头:“好了好了,马上就出去了。”

对于苏远来说那是特别漫长的一分钟。

以至于孙杨都买了游戏币问他想要哪个玩具时他还处于大脑运转迟缓中。

“啊?”

“我说你喜欢哪个,我赢给你。”

苏远摇头,听见这话心里不觉有点儿堵得慌。其实孙杨送他什么他都喜欢,但这种方式明显是对待罗立雅时惯用的,他又不是娘们儿,既然都来游乐园了想要什么完全可以自己上手儿。

“赶紧说!”

“这个。”孙杨还一个劲儿催,他胡乱指了个特大号儿的史迪仔,那游戏是给游客七个带分量的球,规则为扔进半立圆形盆里,七球七中才能拿到头等奖。

所谓无女干不商,盆内壁特别光滑,角度也刁钻,球扔进去很容易回弹。七球五中都困难,更何况七中,某人明显是成心的。

注①:Donatello:大卫的创造者,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

(四十)

“好!”孙杨答应的很痛快,十元三币,他买了十五个。这游戏一次六币,他直接掏了十二枚撇在桌儿上。

拿了一个球掂掂,身子压低点儿,手臂在空中绕一个弧度,球落进去后左右滚了两下儿便不动了。

接着又一个。

第三个。

第四个。

直到最后一个,撞在其他球上掉了出来。

苏远站在边儿上已经看的傻眼,老板正要去拿毛绒熊,孙杨喊住了他:“老板,您先别,我再玩儿一次。”

这次第七个球儿稳稳当当落在里面儿。

孙杨指指史迪仔,“我就要那个,熊不用拿了。”

“谁说不用拿了!老板!俩都够下来!”

“你又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老板脸都黑了。

抱着俩玩具又逛游了一会儿,孙杨说去厕所,苏远找了个坐的地儿等着。

一个穿牛仔衬衫卡其色休闲裤的青年从路西迎面走过来,正巧儿和他视线碰上,竟然快跑了两步到他跟前儿——

“哥们儿,之前对不住啊。”

“你认错人了吧。”

“没有没有,我是异域魔窟里的工作人员,之前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操,原来你丫就是那缺了大德的。苏远一听猛地抬起头,话都到嘴边儿了又吞了回去,摆摆手儿:“没事儿,我没吓着。”

因为太过记忆犹新,一眼杭原就认出那个坐在花坛边上的人是被他吓到的青年,还没考虑妥不妥当,身体已经做出本能反应走过去了。

他在这儿兼职有一段儿时间了,吓唬人这活儿说累吧倒也算不上,但特别讲究分寸,既要起到娱乐作用又不能把人惹毛了。人家姑娘本来就梨花儿带雨的你再给弄哭了实在是不合适,而岁数儿大点儿的万一有个闪失谁负责的了?所以杭原有一习惯,只逗逗二十来岁的男人,当然了,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儿他还是懂的,工作人员被打他也见识过几次。

今儿周五,一般人都上班或者上学呢,来的基本是情侣,当一个瘦高的青年走过来的时候他仍旧以为后面跟着的是位姑娘,只不过这姑娘个儿高了点儿。

为了营造恐怖氛围,这儿光线特别昏暗,所以等他们到了眼前杭原才发现后面那个也是男的,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他胡乱想着反射性把手里那截儿道具探了出去,结果那哥们儿直接就坐地上了。

长的人高马大身材还挺好,竟然连这种玩意儿都怕。杭原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之这是种很微妙的心理,促使着他一次又一次贱招儿。

“这是你赢的?挺厉害啊,原价至少得一百往上,俩——赚回票钱了。”杭原也看出对方不爱搭理自己,但他就是忍不住没话找话。

“不是我,我朋友。”

杭原还想说什么,之前把青年搂出去那男生过来了,“苏远?碰见熟人了?”

“不是,鬼屋、工作人员。”

孙杨闻言冲杭原笑了一下儿,回头朝苏远眨眨眼,“你不是还要去那边看看么。”

“恩,那我们先走了,拜。”

杭原目送着两个人走远,叫苏远的抱着俩玩具有些吃力,瘦高个儿把手伸过去应该是想替他拿,却被躲开了。

“起开!这是我的,我自己拿着。”

“谁也没说不是你的啊。”

“哼。”

“你这小王八蛋怎那么不知道好赖。”

“……”

起初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慢慢越到后面越模糊。

孙杨不时侧头向后瞥,杭原一出视线立马儿把脸沉了下来,“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苏远愣了一下儿,在心里念叨:擦,变脸比翻书还快,“没什么,就说吓着我对不住了。”

“还是头次听说工作人员追出来给游客道歉的。”他嗤了一声,停顿片刻又开口,“现在gay是泛滥么。”

这次苏远用了比刚才还长的时间反应,半晌脸涨得通红:“操,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肯定是。”

“是个毛啊,一点儿依据没有。”

“还用依据么,瞧那德行,跟陆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最后俩人是打车回去的,孙杨坐在副驾上,刚开始还有一搭儿没一搭聊着,后来苏远就没了声响儿,他转头向后看,苏远横靠在史迪仔身上,手里还抱着熊脑袋,嘴半张着哈喇子正要往下流。

“这是您弟弟?”司机把电台广播给关了,小声儿问。北京的哥有一通性,能侃能说不见外。

“他比我大。”孙杨并没正面回答。

“哥哥?”

“嗯。”

“你哥多大了?”

“20。”

“那您这哥哥看着——”的哥也挺不容易,措辞半天,憋出五个字儿,“真是长不大。”

“是,跟小屁孩儿似的。”

“咱就随便这么一说,没别的意思。拉了那么多年的活儿,我头次知道左拥右抱这词儿原来还可以这么用。”

十几分钟前苏远刚坐上车的时候儿,一会儿戳戳史迪仔的眼睛,一会儿捏捏毛绒熊的鼻子,折腾够了还左右各在脸上吧唧来了一口,嘴里念念有词:“以后你俩就好好伺候爷,爷不会亏待谁的。”直把司机给看的一愣一愣的。

“我开始还琢磨呢,这脸不红说话不大舌头的,也不像喝多了啊。”

孙杨被的哥给逗乐了,又朝后面看了一眼才开口“嗨,他今儿高兴,过生日。”

“哟,刚满20?”

“嗯”

“……”

到了小区门口,前面二位都看向还睡得倍儿香的某人,“师傅,能给开进去么。”

“得嘞。”

“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

最后停在楼门栋儿前付完帐趁着找钱的功夫儿,孙杨伸手先把苏远下巴上的口水抹了抹,才轻轻推他:“嘿,苏远,醒醒,回家睡去。”

“嗯?”苏远迷不噔噔应了一声儿又不动换了。

“你这当弟弟的肯定不少操心。”司机瞧瞧孙杨,又瞧瞧后面那位,感叹一句。

直到上了楼苏远还犯困呢,孙杨左手夹着玩具,右手半天才从他裤兜儿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四十一)

“阿姨?叔叔?”

“别喊了,人家俩今儿下班儿去密云水库,晚上就跟那儿住。”苏远抱着史迪仔直接歪在床上,脚在床沿儿上耷拉着。

“真是该你的。”孙杨换上拖鞋,顺便把苏远那双潮乎乎的运动鞋连同袜子给扒下来,坐到桌儿前开了电脑。

他先登录了自己的Q,又替苏远挂上,说起来无论是Q、游戏、论坛、百度,但凡苏远的账号密码,没一个是他不知道的。把自动回复设置成“不是本人,有急事打电话联系。”,浏览了会儿网页,觉得没劲,孙杨索性在床内侧找了个位置也躺下。

苏远麦色皮肤,眼睛不算小,绷着脸时嘴稍厚、笑起来却显得异常单薄,棱角不像班里其他男同学那么分明。长的不能说多帅,但他有股天生来的感染力,再加上个儿够高、长期运动够结实,倒也吸引了不少女生。

怪不得肖逸馨追得要死要活,到最后还念念不忘,孙杨盯着苏远头上翘起的两根毛儿,冷不丁又想起毕业的时候儿那个红着眼睛走到苏远桌前的女孩儿。

学校本来对发型有严格规定,但这帮只剩半天儿就分道扬镳的毕业生自然是有特权的,那天她把扎了三年的马尾散下来,披到肩膀,头发乌黑柔软,看着就很衬那内敛的性格。

“你能把戈麦那首《界限》写给我吗?”问的声音很轻,班里特别吵,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到,虽然仍旧显得怯懦,却是她最勇敢的一次了,真正走上前来,用眼睛直视这个喜欢了很久的人。

“啊……好,我字儿写的难看别嫌弃啊。”

苏远挠挠头,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本子,笑的很腼腆:“《界限》我看过无数遍了,都能倒着背下来,没想到你也喜欢。”

没想到你也喜欢,肖逸馨回忆起那个在食堂捡到纸片的午后、想到她故意在他面前和别的女生说:“你知道戈麦不?”。

苏远掏出钢笔晃晃,“这样保存时间长,要是以后我成名人了你还可以把它拍卖喽。”他笑,肖逸馨跟着笑,等他开始写的时候表情便严肃起来,肖逸馨也跟着收敛住上扬的嘴角。

——发现我的,是一本书,是不可能的。

因为笔头比较粗,墨迹在米黄色的纸上稍晕开。

——飞是不可能的。

苏远的字其实很漂亮,虽不是一笔一划的端正、但绝对潇洒绝对随心所欲,一行占本子上三条线,就像他的人一样,从来不拘泥在条条框框里、从来不按规矩来。

——居住在核桃的内部,是不可能的。

笔尖总在最后一刻急转,每个横、竖、撇、捺都带着十足的气势。

——三根弦的吉他是不可能的。

苏远每次默念《界限》脑子里都会不自觉回放和孙杨的点滴,他像头困兽那样,咆哮、挣扎,但是没有发泄的渠道。

——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

无望,还是无望,难以割舍,仍旧难以割舍。

——双倍的激情是不可能的。

放弃是不可能的。

——忘却词汇,是不可能的。

往前走一步,是不可能的。

——留,是不可能的。

亲吻,是不可能的。

——和上帝一起宵夜,是不可能的。

拥抱,是不可能的。

——死是不可能的。(注①)

苏远写完最后一句却仍然没停笔,直到肖逸馨叫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看着纸上多出来的半句“有一天爱上我”,在心里添了后半句——

是不可能的。

“那个,对不起啊,这……这句不是诗里的,我刚才走神儿了——”

“没关系,挺好的,在这儿署个名吧。”肖逸馨接过本子,苏远哪儿有走神,分明是太过投入,她很想知道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在想什么,但却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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