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就可以走了。”他都没明白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甚至不清楚现在已经半夜了，仍心心念着孙杨还得陪他那个满脸青春美丽疙瘩豆儿的女朋友。

孙杨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谁给他这胆子玩儿这套。他还不想动手儿，所以只得发泄到玩具身上，用力的砸向地面，竟也发出不小的响声。

“够牛逼的啊你，从中午就开始，苏远我早就烦了，你一天到晚的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摆脸子，看这不顺眼看那不顺眼的！对小雅也是，她性格多好的一女孩儿，你怎么就容不下！亏得还左一个兄弟右一个瓷器，当到你这份儿上连他妈普通同学都不如！”

苏远没有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手抬起、落下，盯着那连道弧线都没来得及划出便落了地的兔子，兔子依旧没心没肺的举着马桶刷。

它明明躺在那里，苏远却觉得有什么还在随那风一样疾劲的力道下沉着，下沉着。

（二十七）

这样的下沉有底吗？这样的下沉究竟要到达怎样的深度？

苏远不知道，也没功夫去想这些文绉绉的装逼问题。

他脑子完全木的，本来连孙杨说了什么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过堂风一样。

但这一番话却似乎穿透了那些混沌的脑神经、迷蒙的假象，直直的插入心脏。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全部听到了，也全部都记住了。包括孙杨那从根本上就绝对压倒他的气势，掌握主权的姿态。

所以他只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前，孙杨以为他要干仗，防备的往后退了一步，谁承想这个人下一刻就弯下腰去捡兔子。手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儿，没够到，他便探的更低，仍然没够到。

苏远视线模糊，和手配合不佳，眼睛看到的景象与现实总有这么一点点偏差，于是耐心在这之中慢慢就丧失了。

妈的，连个玩具都他妈不听话，连个玩具都不是我的！

他恶狠狠的使劲朝那白花花一团抓过去，终于捞着了。

这要是再看不出他醉的不轻那就真傻了，孙杨平息了下心中那团没来由的怒火，想起进门时似乎餐厅码放着不少酒箱，便打算去数数到底有多少，但这回某人反而揪着不放了。

在他转身之际，苏远一把拽住他，大声的吼——

“你他妈把话说清楚！我阴阳怪气？我容不下她？我普通同学都不如？我阴阳怪气。我容不下她。我普通同学都不如。”

苏远用了反问句，后面本来是想替自己辩护，但最后却只能再重复了一遍。他松开孙杨，神经兮兮的举着兔子，与它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念叨。

“我就是容不下她，我就是阴阳怪气……”随即又突然放大声音，“她丫挺一句话你就跟我要万宁，不就一破逼号么我给了，然后又他妈一声不吭直接和她报考同一所大学。不就大学么我他妈找几个兄弟大家乐呵乐呵明天也就都过去了，现在倒好，跑我家来数落我的不是，这鸡霸是要给我多少惊喜啊。”

孙杨被他这德行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愣在了那儿。

苏远哆哆嗦嗦的把流氓兔贴近怀里，脸埋进去。

后面发生的事情，苏远都记得，他在孙杨把送他的东西扔地上的时候儿就清醒了，但那些不提也罢。

简单来说就是他被抱住了，孙杨一只手搂着他另外一只手在后脑勺上一下一下胡噜，柔声细气的给他道歉，无非“我不对。”“我就是一时心急。”“对不起”这样的话颠来复去。

苏远那一刻特别希望自己有读心术，他猜不透对方察没察觉出什么。多少年后，他偶尔想起曾经那一幕，仍然有些不能放下。

他一次次的想。

如果在那样的气氛下，他说了孙杨我喜欢你，会是什么效果？会是什么结果？

但就算时光倒流一百遍，恐怕他也做不出别的举动来。

闭了闭眼睛，那只流氓兔在他们之间被挤压的变了形，苏远松开手回抱住孙杨。

不提也罢。

男人搂搂抱抱唧唧我我不够爷们儿，也不够正常，通常表达情感的方式就是拍拍肩膀，捶下儿胸。所以，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而且过了今天决不能重提。

清晨的阳光总是那么美好，苏远掀了薄被下床，孙杨刚好买了早点正往桌上摆，边冲他笑边说：“快吃饭吧。”眼睛清亮的像一汪深潭。

“好。”苏远定定的看了他十几秒，也勾起嘴角，转身进了厕所。

吃过饭孙杨陪他看电视，但没多会儿来了个电话，只得先走一步。临出门还嘱咐他按时吃饭、别玩儿太长时间电脑云云。

这孙杨前秒出去陆彬后脚儿就登门拜访了，把防盗门砸的梆梆响，跟土匪进城没什么区别。

一进来便探头探脑儿的四处看，看半天毛也没瞧见就问：“那傻逼呢？”

“刚滚蛋，他跟我说你叫他来的。”

“额，我这不是想帮你一把么。”苏远口气不大好，陆彬摸摸鼻子，不敢再八卦。本来是想来邀功，看这架势不讨顿板子就不错了。

“嗯，谢谢。”

苏远这谢字说的很轻，带着股飘渺劲儿，直挠的他心痒痒，“可别，这斯斯文文的范儿不适合你，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去你大爷的！”

两个人马上就从这个问题上掠过了，胡侃一上午，一到饭点儿陆彬站起来，“我走了先，家里头说好中午要一起吃顿饭，给我庆祝。你说这他妈庆祝个屁啊，成绩出来了要是不理想那不等于打我脸么。”

苏远扑哧乐出来，陆彬他家那“一起吃顿饭”什么概念他是领教过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全凑齐喽起码得二十来号人，那仗势，恨不得组个加强连。

“行了行了，赶紧去吧。还有，别跟我这儿装逼，在你看来什么叫成绩不理想？不是满分儿？”甭看这孙子吊儿郎当，学校里五百多人也从不掉前六十呢，虽比不上孙杨……

孙杨，想到这里苏远不由有些难受，昨天那话他都能背出来。

“会说人话么你，我这叫谦虚，不跟你废话我走了。”陆彬没看出对方黯淡下去的神情，大着嗓门儿回了他一句。

“滚吧滚吧，圆润点儿。”苏远把他往外推。

“嘿，真是给你脸了，胆儿渐肥啊……”

关上门，陆彬的叫嚷被夹断。

终于清静了，苏远打开冰箱拿了哈密瓜挖掉籽儿，用勺挖着吃。

喜欢一个人是有多辛苦、多不容易，他不想细数不想掰着手指头一遍遍回味，生活不是琼瑶剧，虽然可能比之还要烂梗，但它不会留给你时间让你在原地一个劲儿心心念念，就算你不想走它也要推着你、抽着你、逼着你向前走。就算你回头，那些景象也会越来越模糊，直到淡出视线。

他似乎想通了，又似乎还闹不明白，但无论怎样，这么过下去是真心没意思了。

也许我可以试着把注意力转移一下儿，苏远琢磨着。

（二十八）

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四姐妹》（注①）

苏远打了一天的游戏，暴戾什么都依着他，让干嘛就干嘛。纳粹说他们配合默契，徨兽管这叫双贱合璧天下无敌。当事人看过后倒好像挺满意，还夸了他一番。

【队伍】暴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说法我喜欢，兽兽你突然有内涵了。

队里其他人不禁在心里吐槽，这哪里有内涵了，但组长显然比他们想的还不要脸。

【队伍】暴戾、：老婆我受启发了，要不以后咱砍完人我就打双贱合璧，你再接天下无敌？

【队伍】、恣睢：不行，前句我来。

【队伍】绝对彪悍：操，你俩还让不让人活了……

苏远笑的一抽儿一抽儿的，要命的是怀里还抱着半个西瓜，脸都快埋进去了。他边吃边跟这帮人胡侃，前脚儿刚送进嘴里后脚儿就被他们给逗的差点喷出来。

这时漩涡的旋律响起来，孙燕姿把那句“好想捂住耳朵，不想不看不想听谁说”唱的格外动人。铃音是孙杨专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选了这样一首歌，明明设置的其他铃声都是鼓点狂乱solo华丽的曲子。

“喂。”

“我请你吃饭啊，我发现一家儿新鲜馆子，烤羊蝎子，你肯定喜欢。”

他撇撇嘴，把西瓜放到桌子上，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敲键盘，“再说吧，我打游戏呢。”

“一个游戏就阻挡你吃的脚步了？晚上我陪你玩儿，赶紧出来。”孙杨的声音很温柔，莫名让人响起和煦如春风这样的比喻，格外贴切。

“那可不行，我都和暴戾约好了等下儿组队……”苏远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上，话顺着就说出来了，等他意识到才生生顿在中间。

“组队什么？”

总觉得孙杨的语气在他提到暴戾之后瞬间变得有些冷硬，但苏远马上便告诉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他胡乱搪塞两句，“没，没什么，我有些累了，懒得出去。”语毕急忙火燎的挂掉电话，顺手删了原先为孙杨挑的铃音，改回默认设置。

总有一天我会找个人，然后过让丫羡慕的日子。

每当想起孙杨、忍不住联络他的冲动，苏远就会这样安慰自己。念叨的遍数一多假的也成了真的，连他自己都差点儿信了。

整个夏天里，他以各种理由推拒孙杨的邀请。甚至有次孙杨跑到他家门口儿后打电话来，他一边靠在床上看小说一边大言不惭——

“啊？太不巧了，我刚出门，跟我妈去怀柔，估计这两天都在那边住了。”

等到新生军训大家各自开始忙，关系眼瞧着变淡。

跟一边远了另一边自然走的越来越近，陆彬三天两头往苏远那儿跑，坐公交一个来小时倒也不是特别远。

他的学校和孙杨半挨着，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儿苏远还取笑过他，就这操性竟然上了首师范，不错，以后混个人模狗样儿的装逼范儿老师也算有面子。

开学大概俩月，又到了蛋疼的光棍儿节，以前同学定在这天聚会。苏远拿不准孙杨去不去，所以想拒绝，但陆彬死活拉着他，当天还专门跑他们宿舍来押人。

“你这段儿时间不过的挺滋润么，见着就见着了呗，不疼不痒的。”

苏远一个劲儿摇头儿，不肯换衣服，心说我要是真滋润还用怕吗？还用发憷吗？

陆彬就看不上哥们儿为了所谓的喜欢死去活来，那点破事儿瞎矫情管个蛋用！他漕了一声儿，二话不说拽着人就往外扯，衣服不换是吧？不换拉倒。

苏远如果真用力也不是挣不开他，可能心里也有些犹豫，最后被他拖到楼道口儿时终于妥协了。“你也别让我睡衣睡裤儿的去啊，给我三分钟。”

“一分钟，马上给我滚回来。”

就这样儿，因为磨叽，错过了一班车，赶到时大家都已经等在餐厅门口了。

一共来了十个，苏远扫视一圈，松口气。陆彬正好把他这幅怂包样儿收在眼底，气儿不打一处来。

“我们进去吧。”

“老大，等下儿。”付冉拉住想往里走的苏远，掏出手机来，“喂？怎么还不到？还得多长时间？嗯，嗯。”大厅人多嘴杂的，他并没听出电话那边的人是谁。

直到付冉挂了后扯着嗓子吼：“孙杨说他堵路上了，还得十来分钟，让咱吃着。”

他喊话的功夫儿陆彬也凑了过来，跟苏远咬耳朵：“你猜怎着，刚才他们说这次聚会是孙杨组织的。”

苏远彻底傻逼了。聚餐订在魏公村儿的金汉斯，价格不贵，离他们学校都不是很远。自助烤肉，正适合他们这帮饭桶、玩儿的也能尽兴些，但又不会烟熏火燎一身的味儿。孙杨考虑事情总比别人周到细心，他怎么就早没转过磨来。

硬着头皮跟他们后边儿进了包厢，苏远还是想躲那谁，便找了最里面的位置，但等他坐下后却发现左边空着。“往里啊。”他向跟自己一个空位之隔的付冉招手。

“不行不行，孙杨可特意嘱咐过了，预定你旁边的……”

操的，他黑着脸骂了一句，求救似的看陆彬，对方在他右侧，用爱莫能助的眼神回望。

就在这时，孙杨进来了。

他穿黑色夹克衫，开衫、紧腰、松肩，把人衬得愈发挺拔。

头发又长了，但也没到挡眼的地步，倒是把他冷漠的气质掩盖住，错生出一种温和的假象。

可能是军训过后没多久的缘故，比之前瘦了，脸颊两边稍往里凹一点儿，颧骨撑起一道刀削一样的弧线，本就硬朗的轮廓更加漂亮。

这才多久没见，苏远看着孙杨，几乎喘不过来气。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做的全他妈白费、全他妈无用功。

这才多久没见。

挪不开视线。

无法呼吸。

他竟然还妄想就这么忘了这个傻逼，简直是扯淡。

注①：《四姐妹》出自海子。海子：诗人。

（二十九）

孙杨和一帮人聊的热火朝天，除了最开始坐下后随便扯了几句就再没跟他说过话。

苏远这顿饭吃得老实极了，手脚恨不得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特意在我边上又拿着个劲儿不嘚儿我，装什么逼啊。’他在心里不住声儿的骂，谈不上到底失落多些还是庆幸多些。

吃完自然要接着找地儿续场子，除了唱歌儿倒真没别处合适了，一行人又浩浩荡荡找了家儿KTV。

苏远无精打采的找空位坐下，一个没拦住陆彬就插个小翅膀儿飞人堆儿里去了，这孙子一点儿谱儿都不靠，唯一的爱好就是跟人抢麦，人家唱得好好的他也得把歌给切喽。

陆彬一走，孙杨便就着昏暗的光线摸了过来。气氛挺好，大家兴致都不小，没人注意到他们所在的角落。“我有话跟你说。”

“瞧你，见外了不是？跟我还用的着这种脱裤子放屁式的开场白？”苏远心里嗤了一声儿，谁能堵得上你的嘴？你不向来是自己怎着痛快就怎着来么？

“还闹别扭！要是咱们还在一学校我他妈绝不会让你躲我那么长时间。”

孙杨的这句就像是用脚尖在苏远的麻筋儿上下了狠力碾，这一想不由回忆起很多事情

那时候儿高二，也是一帮人，跟现在这仗势差不多。也是在家儿KTV，玩儿得特别疯。自己还被灌了一堆酒，一觉醒来躺在孙杨的床上。原先闹得那么僵，只不过一个晚上而已，对方却开始有意无意拉近两人的关系，捡些话题聊、多带份儿早餐递过来、早上进班打个招呼……

很久很久以前苏远期待的场景在被时间磨耗干净之后突然砸过来，让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尤其当孙杨第一次提出请他吃午饭的那刻，苏远的不安感被拉升到最高点，只有酒后被乱性的女生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吧。

“吃饭……”他小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去必胜客，我请客。”孙杨的笑让人挪不开眼。

苏远微悬着右臂勾在孙杨肩膀上，见他表情自然、态度依旧，这才完全卸力把重量压上去。“我靠，哪儿能让你买单啊，走！今儿说什么也得我请，还没谢谢你收留我一晚上呢，那帮没良心的东西……”

从一礼拜两三次到后来的每天每天往复成习惯，苏远已经不觉得一起吃饭值得大惊小怪。最初那种“我们是朋友吧？”的疑问也在两人渐渐连厕所也同进同出后消匿了。

现在想来，孙杨到底是把他当什么了，原来这个问题他就从未弄明白过。

瞧着孙杨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苏远扯起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也许在孙杨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们闹别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到最后多半先撑不住的是苏远、又或孙杨给个台阶他就眼巴巴的赶紧下了，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愤怒维持的久些、冷战拖得长点罢了。既然人家都不放心上，他又何必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