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他安慰自己,“已经和闻瑜经过了这么多事,我可别多事。”
但又忍不住想,“其实真的相处时间也不多,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闻瑜笑起来的模样渐渐浮了上来——其实他笑的时候真的不多,那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美人儿总是皱着眉头,眼睛经常瞪得很凶,线条淡漠的唇也总是吐出些不怎么好听的话——可现在那些不多见的笑容,甚至是嘲讽,突然成了秦盛的救命稻草,他死死地抓着这些浮出脑海的东西,生怕自己沉下去。
秦盛才知道怀疑也是伤人的刀,会不会伤到闻瑜他尚还不知,可他自己的确被这把钝刀撕扯得生疼。
——“你和闻芷暇什么关系?!为什么会玉花宫的传派功夫!”
他当时没敢上前求证,只是退缩了,几乎是拔腿就跑。其实他应该在那问清楚,可他生怕自己听见什么不该听的,然而即便这样,王小姑娘的厉声质问仍然在他头脑中徘徊,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钟里,敲钟人无情且嘲笑地持续地撞击着那回声不断的钟。
——真是烦人。
他把碗一放,嘴角勉强勾了一勾,“胃不舒服,不吃了。”
接着干脆利落地起身,朝外面走去,全然没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失礼。
王大抬眼看了秦盛一眼,“要不要让人拿点药?”
“不用。”秦盛头也不回,直直地朝外走去,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烦躁。闻瑜心里“咯噔”一下,慌得厉害,他突然起身,椅子摩擦地面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尖叫,摇晃了几下,“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今天下午的质问让他脑中一片肿胀,他忘了自己解释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只知道不能让秦盛知道,千万不能。
闻瑜大少爷大概没想到自己当时的话能让他这么后悔,他终于发现——不做出决定的事,真的是正确的吗?
他自以为给自己留足了后路,每一步都精打细算地前进,哪知世上哪有那么多设计好了的东西,再是处心积虑,能赛得过天知道?
闻瑜只记得自己当时胡乱说了一通,王小便突然冷淡下来,他还来不及庆幸,秦盛甩起脸色来,虽然似乎不是针对他,但犯人总是心虚的。
他听到了吗?听到了多少?想了什么?
闻瑜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秦盛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去哪里?”他只能慌乱地跟上去,拽住秦盛的袖子,秦盛偏过头给了他一双很久未见的表面热情内里清冷的眼神,闻瑜突然从头冷到脚底,不由自主地便放开了秦盛。
待到他再反应过来时,秦盛早已连影子都不在了。
王小看了一眼,低下头吃饭。
王大偷偷地问他那奇葩妹妹:“他俩这是怎么了?我以为他俩好得跟一条裤子里一起的一样呢,下午还好好的,晚上就闹矛盾了?”
王小撇了撇嘴,小声说:“活该。”
王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随闻瑜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对闻瑜说:“哎,我跟你说啊闻公子,你俩让我想起了一对故人呢。”
闻瑜此时根本没心情去想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他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使了蛮力去撕扯,非但没把那纷繁杂念撕扯断,反而让自己疼得够呛,于是便草草地回了一句:“嗯。”
王大也不尴尬,放下筷子便张嘴,看样子是要滔滔不绝好一阵子,闻瑜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门外,好一会儿才道:“烦着呢。你能不能闭嘴?”
王大顿时噎住了,好半天不知道怎么接着。
闻瑜从来不知道顾及别人,当下一挥袖子,走了。
王大扭头看王小,“这俩人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都给人甩脸子?还有那闻瑜看着好像挺难过啊。”
王小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夹走一块鸡肉,王大顿时瞪起双眼,“这是最后一块儿了!”
“我知道。”
“你就不能给我留一块儿?”
“一边儿去。”王小把肉囫囵个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闻瑜?都姓闻,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我怎么没想到呢,漂亮是真漂亮,合我的口味儿,可做事风格倒是和那人一个德行,活该。”
王大挠挠头,“你给我说说清楚呗,绕什么弯。”
“你不懂。”王小摆摆手,“哎王大,你还记得闻芷暇吗?”
“叫我哥!”王大不满地瞪王小一眼,接着点点头,“记着呢,刚才想起的不就是他?哎呦,顶漂亮的人呢。哎,说真的,你当时没能把他抓回来做压寨的,难受不?”
“不难受。”王小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那你记不记得秦周?”
“也记得啊!”王大一拍大腿,“这不,当时你要抢闻芷暇,他来救美人儿呗,我们不还宴请他俩做客了小半个月,后来他俩好上了。”
王小瞥了王大一眼,“后来玉花宫还来人了吧?说啥闻芷暇是派里不吉之人,对他一顿好打,多亏了秦大哥救他,他才保住一条小命。”
“嗯,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王小狠狠地扒了一口饭,“那全是闻芷暇自己装的,骗秦大哥的同情心。他自己就是玉花宫的少宫主,争权夺势需要有个能人来替他出生入死。我当时没看出来,只觉得闻芷暇是真温柔,对秦大哥真好呢,也就不想再掺和他们的感情,退出了。”
王大:“那是人家看不上你。”
王小:“……娘的,你还听不听了。”
“听。”王大让人上点儿花生,“听着玩儿呗,当说书的。”
“后来我们这儿不是遭隔壁山头阴了么?秦大哥回来帮了好大的忙,还救了我一命。”王小白了他一眼接着说,“就他一个人回来,你问他为什么他也没说是不?他发现闻芷暇骗他了,难受得厉害,半路撇下他四处走走,刚好碰着我们遇难了。后来他想明白了,觉得被利用就被利用,他真的舍不下,又回去了。”
“还有这事儿?我就说你为什么改口叫他秦大哥了!”王大发现同样和别人相处,自己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立马对王小有了点点崇拜的感觉,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还以为他特意回来帮我们的。”
“猪脑子,我们又没求救,他能知道这事儿?”
“那倒也是……”
“你猜我今天知道什么了?闻瑜也是玉花宫的人。我看见玉花宫的传派功了,照理是只传下一任宫主和宫主的亲信,宫主是暗红色内气,亲信则是淡红,而他修炼吐纳的内气是暗红色的,他也姓闻。”王小抬起头,“我猜……不,我知道,他是闻芷暇的儿子。”
“哎……看见他的儿子,你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王小嫌弃地说,“只是觉得,他果然这样做了,听了秦大哥那些难过话,虽然可能有些偏颇把,可我一直就觉得他对秦大哥不好,你看,他果然成亲生子了。”
闻瑜匆匆忙忙地跑出去,猛地呼吸到冰凉的空气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站了一会儿,转身朝着西厢房走去,推开门。
房间里,秦盛的地铺还凌乱地散落在地上,那个外表风流的人有着极其恶劣的生活习惯,大概也是被当成大少爷养大的,连被子也不知道叠。闻瑜走过去,凝视片刻,突然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枕头。
——凉的。
闻瑜吞了一口口水,慢慢地坐了下去,最后忍不住,干脆躺了下来,整个人缩进秦盛的被窝中。秦盛身上的气味顷刻间便把他包围了,他把自己的脸埋进秦盛的枕头里,仿佛觉得那人轻轻地抱住他,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别怕,有我。”
他安慰自己,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别心虚,说不定秦盛什么都没听见——做什么自己吓自己!他烦躁的翻了个身,手突然摸到硬硬的东西,心里一跳。
冰凉的,坚硬的,有着古朴的花纹,
心跳越来越快,闻瑜却是僵住了,他知道自己摸到了什么——秦盛的刀。
他把刀拿出来,坐起身,站到窗口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不为别的,只是实在是想靠近那个人,可等他脑中灵光一闪,他才想起来一个刀客是不可能把自己的刀放下的。
除非那刀客就在附近。
就在很近的地方。
闻瑜的冷汗几乎在瞬间就流了下来,他甚至不敢再把身子转回去,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另一个人的呼吸——他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可疑了,看屋里没人便钻进别人的被窝,然后把刀拿出来站在窗口,一副要逃走的样子,无心之人倒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秦盛呢?
48、第四十八把刀
闻瑜感觉到秦盛渐渐地靠近他,然后站在他的身后。
“你还记得我们最初为什么要搭伙儿么?”秦盛有些疲惫地开口,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这段时间的掏心挖肺很可能掏出来都让狼狗吃了。
闻瑜除了最开始是真心设计秦盛,自从打完了狐媚之后早就把最初用的什么理由这事儿忘得差不多了,若是仔细想想个一盏半盏茶的,兴许还能再想起来,可秦盛没给他这个机会,径直说了下去:“你的病看那样子好得差不多了?那我们明天起程吧。”
“去哪里?”闻瑜只知道抓着那把刀,像是最后能救他的东西一般死死地抓着,他不敢回头,只是傻傻地问,“去……”
他本想问是不是带他去寒舍呢,顿了一顿觉得自己傻得可以,又带着期望改口,“去牡丹花城吗?”
秦盛“扑哧”一声笑了,只是笑的有些冷,他上前去拍了拍闻瑜的头,“去玉花宫。你不是要杀狐媚么?我送你一程。这些日子事儿太多了,我都忘了最开始的目的了。”
语调中透着怪异的冷静,闻瑜打了个冷战,秦盛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一定是。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抱着刀的手越抱越紧,呼吸开始不稳起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脆弱,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让他鼻子疯了一般的酸涩起来。闻瑜突然抬手捂住鼻子,发出了极其压抑的呜咽的声音,而后眼前一花。
又是幻境。
他站在悬崖之上,身后是黑色双眼的秦盛,那个秦盛冷眼看他站在崖边,一句不吭。闻瑜的心颤抖起来,害怕被抛弃的战栗从心里顺着血管经脉一路蔓延,直直地窜上脑门,让他好是出了一头冷汗。那些冷汗从他的额头处凝聚,滑下,落入他的眼睛中,又化作泪水流了出来。
崖底有另一个秦盛,碧绿眼睛的秦盛。
闻瑜知道那是试图引诱他的幻境所化,可这一次,他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抗拒。
“秦盛”朝他微微一笑,“杀了他?”
“不……”闻瑜的手哆嗦得不成样子,他后退一步,背后却抵上了坚硬的东西,黑眼睛的秦盛用从来没有过的冰冷表情看着他,无名刃已经抵上了他的背。
只消一个抬手,便是白刀进,红刀出,一点都不会麻烦,这是下死手的预备式。
闻瑜的眼泪突然就绝了堤。
“杀了他。”“秦盛”还在说,“杀了他,他不信你,他要杀你。”
“不……”
“选我,还是选他?”
“不行……”
“一个永远信任你的我,”“秦盛”哈哈大笑起来,“和一个捕风捉影,随意就怀疑你的他。”
“我不会……”
“你不会选他。”“秦盛”笃定地道,“因为我能给你你想要的所有信任。”
信任。
这是两个带着魔力的字,闻瑜霎时间便愣住了,而就在这么一瞬间,一股怪异的委屈席卷了他,他颤抖着捂住脸,心愤怒地嘶吼——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和你风风雨雨这么久,你就这样对我吗?!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除了最开始居心不良,有任何时候背叛你吗?
你凭什么!!凭什么!!
这种蛮不讲理的委屈让闻瑜充满破坏的力量,他咬牙,用力到嘴角流出了血。
“秦盛”眉眼弯弯,看着闻瑜的双眼渐渐变红,闻瑜把脸从手中抬起来,泪迹纵横,而后从发间抽出几根金针,一个转手直接插进身后的秦盛胸膛。
秦盛吭都没有吭一声,生生地受下了这凌厉的攻击,想抬手,只是被点了穴道,怎么都动不了。
闻瑜的脑子里回荡着“杀了他”三个字,他从衣服里掏出了“明天我们就启程,别耽搁了。”幻境外的秦盛说了几句,见闻瑜一直没有反应,便皱着眉去看他,哪知一看便发现那闻瑜双目赤红,牙关紧咬,眼中闪过点点绿光。
又是跌入幻境了。
秦盛忙躲开,跌入幻景的闻瑜是真的会杀他,除非醒来,不然就会发了疯似的追着他撒毒粉。结果后退一步不到,几根金针突然射出,秦盛和闻瑜靠得太近,完全没能躲开,被生生点了几处大穴,定在原处动不了了。
秦盛努力地挣扎,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被控制了的闻瑜急速地喘着气,一步步靠近他,而后狠狠地掐上了他脖子。
“秦盛!!”闻瑜像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一般吼着,“你凭什么……凭什么!”
秦盛的脸很快便通红一片,他看见闻瑜怒目圆瞪,委屈得直掉眼泪,心里居然还有余力想——你哭什么?你对着我哭,那我难过,该去哪里哭?
他只觉得想笑,从来没有这么想笑过,可越来越少的空气让他连咳嗽都是奢望,秦盛憋得脸通红,可就在这时,闻瑜却突然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突然灌入的空气让秦盛几乎是呛到了一般地咳嗽起来,他贪婪地汲取着空气,用尽全力去呼吸,头胀得几乎要爆开。
“不行!!”闻瑜拽着自己的头发,左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小刀来,照着自己的右手便恶狠狠地砍,秦盛无意间抬眼看了一眼闻瑜,就见闻瑜将自己的手死死地定在桌子上,一把刀急速地砍上去——
“喂!”秦盛蓦地瞪大双眼,血液在身体里四处流窜,最后汇成惊恐的一滩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笃!!!
“呃啊!!”闻瑜惨叫起来,他拼命地抽搐,而后撞到了一旁的桌子,自己也平衡不能,狠狠地摔在地上,却还不忘往自己身上挥刀。
心绪惊恐万分,一股乱窜的内力将秦盛身上的针狠狠地弹开,他还来不及站稳,便冲上去抱住闻瑜,一把抓住闻瑜的手,朝那个平时说也不舍得大声说的人吼:“喂!你干什么!”
闻瑜的右手食指几乎断了,深深的伤口透出点点粉红色的骨头来,血迹不断从伤口处流出,顺着秦盛的手腕流下。
那是闻瑜用来制药,用来射毒针的手指,秦盛好好检查了一下伤口,顿时遍体生寒,森森白骨像是什么朝他咧开嘴的鬼怪,让他突然害怕了起来。
他……是不是错怪闻瑜了?
“别怕,”秦盛用蛮力抱着仍然还在嘶吼的闻瑜,勉强把闻瑜手上的小刀夺下来,“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