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抽签结果出来了。育材和云晖运气不好,双打的小组赛居然抽到了号称“死亡之组”的上半区,对手一对是瑞典人一对是法国人,都是实力极强的名将、常年同中国抗衡的劲旅。单打的抽签也算不上好,云晖第一个碰上的就是韩国名将尹哲光,出了名的难缠。肖丛面上纹丝不露,心里却揪得厉害——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将,在大赛里最怕一开始就碰经验老道的强敌,很容易因为大赛经验不如对方而被全面遏制。
然而第一天,云晖和育材的表现让教练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双打的比赛第一天就开始了。他们一天双赛,两场小组赛分上下午打完。这是龙、娄组合第一次在国际大赛上公开出现;甫一亮相,这对双右手组合的青葱少年就艳惊全场。
他们的双打,说难配也难,说好配也是真得天独厚。难主要难在所有双右手组合都必须面对的难题——反手薄弱容易被压侧身,衔接相对困难。但是他们的优势在于技术上完全互补,一个直板一个横板,一个近台控网一个中远台拉吊,一个前三板神出鬼没一个相持起来稳如泰山,其实是双打的上上之选;更重要的,他们这么多年寝食同步,默契这种在双打里最灵魂的东西,早就融在了骨子里,浑然天成,根本不需要刻意培养。这是任何别的双打组合都无法复制和超越的。
他们等的就是这样一个集万千目光于一身的舞台,一个无数日夜只为今朝的契机。他们有多期待和对方一起走向战场走上巅峰,这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为这个双打他们流了多少汗水掉了多少眼泪,也鲜少有人能真正体会。
时至今日,他们什么都不害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样的白色战服在身,一样的鲜红国旗在胸,一样的坚眼神,一样的心潮澎湃。
云晖做手势,育材发球。无论是法国人还是瑞典人,没有人能适应他们的凌厉攻势和超凡默契。他们赢得非常快,没有想象中的苦战和纠结,干巴利落脆地一举拿下小组赛的两场球,强势挺进十六强。
梦想的船舶,才刚刚起航。
28.折翼
1:3。
当这个分数定格在比分牌时,龙云晖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空白。身体还在条件反射地行动,木然地去和对方握手,木然地去和裁判握手,但是他其实意识里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尹哲光很多年后在接受采访时回忆起这一天,仍然记忆犹新地说:“那时我同他握手,发觉他的手非常非常冰凉。照道理人在剧烈运动后身体是温暖的,然而龙的体温低得异于常人。我知道,他是太失望了,心一下就沉到谷底,手脚才会那样冰凉。”
龙云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过那个采访区、走出赛场的。他走得极快,却仍然被不少媒体拉住。他其实直到此刻脑子还是一种懵然的状态,嘴巴机械地动着,也不知胡扯了些什么。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惊讶、质疑,甚至是愤怒和指责,这是他在奥运会单打赛场上的首秀,是他个人的第一场球,居然就这样没有了。他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就发生的。他只知道有一个声音像魔鬼一样追着他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凄厉嚎叫: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艾兴夏一直跟在云晖身后,然而云晖走得实在太快,他连喊都喊不住。一路一直走到后面换衣间,常年随国乒队采访的老记者严良已经等在那了,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进来,连忙迎上来,刚刚准备开口安慰云晖两句,云晖却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耍开了小孩脾气:“干嘛又说我!干嘛都说我干嘛都怨我!谁都怪我!谁都说我不该输!那球不好打我为什么非得赢!别烦我别烦我!”
严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苦笑。艾兴夏面沉如水,跟严良简单道了个歉便低声斥了云晖一句:“怎么跟人家严老师说话的?你输球还输出脾气来了?”到底还在外人面前给孩子留面子,艾兴夏没有多骂,只是按住云晖的肩膀,沉声道,“别忘了你还有双打,奥运会没有结束。自己好好想想。”
云晖甚至没有来得及掉一滴眼泪,没有时间去想那撕心裂肺的伤心,回到宾馆就要开始和育材一起看明天双打对手的技术录像。运动员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是伴随着失败的。人们所能看到的他们辉煌的那一刻,只是他们人生中最短促的部分,烟花一样转瞬即逝,剩余下来的大部分光阴,都只有如同灰烬残骸般冰冷的失败留给他们自己,在无尽的日夜里慢慢回味和掩埋。
云晖是一个不会把痛苦和悲伤挂在嘴上的人。所以后来那么多年,当媒体采访到他关于第一次奥运会的回忆时,他都鲜少谈到那段日子灰暗到极致的伤痛。有人觉得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还年轻,对胜负尚未有那样强烈的执着;有人认为云晖生性粗疏,东北的男人顶天立地,心地宽阔,对痛苦的感觉本来就未如旁人般细腻。
只有他自己能明白,那种明明还站在人海里,明明身体还在不断向前奔跑,心里已经荒芜成一片废墟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你的心都已经碎了,你还要用坚毅的眼神告诉他们,我能行,撑得下去!
娄育材什么都没对云晖说,没有安慰,没有同情,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心疼和悲伤。他只是在第一时间就拉着云晖谈双打的事,跟肖指导一起分析明天的对手,准备明天的比赛,一刻都不歇息下来。
他太明白,这种极致的痛苦,是不能用任何安慰关怀来化解的,一丝丝都不行。心气儿一垮,连双打也必然要丢,到那个时候云晖就真的完了。这口气只能顶住,死死顶住,顶到奥运会结束再发泄。
在人生这场赛道上,哪能不跌倒不流血。可即使是身上布满伤口,还是要全力奔跑,还是要疯狂冲刺。至于疼痛,那是到了终点以后的事。
不是对自己对别人太残酷,只是命运如此,我们总要挣扎着活下去。
折翼不是命运的终点。身边还有那样爱你的人。抓住他的手,用尽生命的韧性,借着风,冲上云霄。
29.白日能否看见星光
双打的进程比单打快了好几个比赛日。娄育材单打刚刚闯进四强,双打就已经进行到了决赛。
娄、龙二人没有受到云晖单打失利的影响,反而一路拼杀力挫强敌,直至今日,终于与师兄黄寿、李琳会师决赛,提前为中国队锁定了这枚双打金牌,也让腰伤未愈的艾兴夏得以喘口气,可以安心坐在看台上观战了。
这一回来亚特兰大,育材一直带着云晖送的那只小乌龟。云晖从来不信命,然而人在无力掌控未来、又无法改变过去的时候,不由得他不相信某些精神支柱似的东西。育材带着小乌龟的时候,一直在赢。云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比相信这一点。
现在,小乌龟就放在育材球包的最底层,云晖不用看不用摸也知道。
李琳先发第一个球,育材接发球。乒乓球的双打不同于单打,单打发球的一方相对占优,然双打里发球方相对吃亏,因为双打的发球只能发到对面的侧半台,但是接发球可以回球到对方球台的任何角落。
育材和云晖连拿两分。
每一对成功的双打里,一定是有一个人头脑比较灵活负责组织进攻给搭档创造机会,而另一个人技术比较全面,能够在相持中顶得住。黄寿李琳身为奥运会这个项目的卫冕冠军,在这方面表现的尤为突出。李琳正是那个组织进攻的人。他们配合五年,比娄龙二人老练得多,开局不利的情况下李琳果断调整发球,结果育材直接吃了一个球,局面又稍稍扳平了一些。
其实这场比赛几乎没人看好娄育材和龙云晖,毕竟他们才组合大约三个月,从未在世界大赛上露过面;而黄寿李琳在国人心中如同黄金双打。无论从实力、经验、人气哪一方面看,他们都没有胜算。
意外发生在第一局10:5的时候。黄寿在一个长距离对拉的回球中,突然崴了脚跌坐在地上。比赛被迫中断,艾兴夏在看台上一下子就急了,扶着腰跟在队医后面急匆匆地赶过来,看着队医给黄寿处理脚伤。“你怎么样?还能不能动?”黄寿知道,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一场比赛,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有单打,马上就要面临半决赛实力极强的对手——白俄罗斯的萨姆。他心里也极为挣扎,这是奥运会的决赛,他不可能不要了;但万一拼出个好歹,单打不能打了,那是他天大的遗憾。
这是黄寿的第二次奥运会,也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届奥运会了。他拿过无数荣誉,就缺一个单打的世界冠军。
在另一边休息区的云晖和育材等了一会,见黄寿的伤迟迟没有处理完,而艾指导又下来了,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放下毛巾和水瓶并肩向黄寿那边走了过去。
黄寿抬起头,正好看见两个小师弟满眼担忧地朝自己走来。他没再犹豫,转向艾指导道,“我心里有数,尽力比完今天这场。艾指导放心,不会影响后面的比赛。”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到球台边。全场登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云晖和育材很厚道,也知道黄寿后面还有单打比赛,因此并不拉大角度去调动黄寿跑。不过,他们也不傻,比赛就是比赛,不存在什么同情和心软。他们清楚黄寿因为脚伤只会站在近台,所以有意加强快攻抢黄寿的中远台。第一局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云晖和育材大比分拿下了。
然而黄寿他们毕竟是卫冕冠军,双打的经验不是吃素的。任多么艰难的条件下,他们也不可能把冠军拱手让人。中间局休黄寿的脚伤得到了一定的缓解,第二局改变战术,使劲压云晖育材的反手,逼他们挤到左半台去不能侧身,最大限度地利用龙娄双右手的劣势组织进攻,终究道高一筹,扳回了一局。
“小晖,一会儿你不用顾忌我反手,按我们平时练的,哪怕用反手也要回球到他们别扭的位置上。现在的情况,相持对拉起来是我们占便宜他们吃亏,明白吗?”因为是中国队员之间的决斗,所以没有教练给他们指导,他们只能自己做自己的教练。育材脑子活临场应变强,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任。
龙云晖在场上的时候与平时大不一样,话极少,没有任何表情。你跟他说话,他听进去没听进去反正你也看不太出来。
育材却知道,他在听自己说话,而且非常明白自己的意图。
没有人在白日里阳光笼罩的大地上,还会冀望看见微渺得仿佛轻尘一样的,星星的光芒。没有人在一开始会以为那是他们的时代。没有人想到,从那一刻起,双子星会超越任何太阳、月亮乃至宇宙的神话,成为这个国度里永远的热源。
他们最终拿下了这个双打冠军。走上最高领奖台的那一刹那,云晖主动拉住育材的手,然后,两人一齐高高地将双手挥扬起来。也就是那一瞬间,云晖始终没有表情、清冷得仿佛月色般的面庞上,终于隐隐地露出了一点点腼腆的笑容。
当他们双双用右手捂住左胸口的五星红旗,全神贯注地盯着场内冉冉升起的国旗轻轻唱响国歌的那一刻,亮如白昼的奥林匹克赛场上,全世界的目光里,双子星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地。
一个时代已经开始。
30.窄门
双打的所有赛程结束后,艾兴夏却并没让龙云晖歇口气。作为单打一轮游的惩罚,也是为了让他对奥运会赛场有一些更清醒的认知,艾兴夏命令云晖每天去看育材、黄寿他们的单打比赛,并且在场外做详细的记录,还要附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
育材和黄寿分别在半决赛中战胜了外国选手,顺利会师决赛。虽然云晖一向厚道,对黄师兄也从来敬爱有加,然而比赛就是比赛,他毫不犹豫地将看黄寿比赛时记录的技术分析要点和心得体会贡献给了育材。
其实大家彼此之间都非常熟。黄寿和育材都是八一队出来的,球路尤其熟稔。育材最虚的两个对手,一个是龙云晖,还有一个就是黄寿,基本上是十打九输的概率。如果说和云晖打小时候还赢过一些的话,那跟黄寿打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赢过。也正因为这样,两个人这一晚都没怎么睡着觉,简直是绞尽脑汁地在想各种坏点子去撬他们师兄,着了魔一样。
这样的场景其实云晖自己不知道幻想过多少回,在决赛的前一天晚上,哪怕辗转反侧,血也是热的。现在帮育材想的越多,越深,就越是清晰地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福气去享受这份痛苦的纠结了,哪怕是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到底还是黯然神伤的。
他们心里都清楚,所以无比默契地什么都不多说,只一起去想这最后一场比赛。
通向成功的窄门从来都是如此残酷,哪怕情同手足,也只有一人能迈过。曾经那么艰难的面对面争锋都已经经历过,现在,对于迈向窄门的一方,另一方又有什么理由不全心全意地祝福?
决赛的那天,云晖和肖指导艾指导一起坐在看台上。他没有带本子和笔。艾兴夏不悦道,“不是让你做记录吗?”云晖垂了垂头,“不用的。育材可以从第一个球到最后一个球完整复盘,事后再记也不迟。”艾兴夏有点生气,“他能复盘是他!现在我让你记这些,目的是为了复盘一场球吗?要看回放我们录了技术录像,想回放多少遍不行?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眼看云晖又要犯犟,肖丛赶紧从自己包里翻找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塞他手里,轻声斥道:“到前头记去!听话。”云晖深深看了场内正在热身的育材一眼,回过头鼓起勇气对艾兴夏说,“艾指导,我怕我没有心思去记。他决赛……我,我不可能不紧张。”
人在观看比赛时一旦有了倾向性,一定会比在场上比赛的本人还要更加紧张,这是所有教练都体会最深的事实。即使是肖丛,在看这场球的时候,也势必会紧张到只去关注胜负和留意育材的状态,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把控整个比赛的技战术。
艾兴夏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摆了摆手,“看吧看吧。”
云晖露出一丝情难自禁的笑容,跟小孩儿似的,看得艾兴夏心都一阵软。对于云晖这次的惨败,他心里气恼,也疼的厉害。归根结底是因为云晖太年轻,在大赛前已经承受了过多不该有的国民期望和过火追捧。而赛前集训云晖的状态出来的太早,太好,太顺,当时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帮云晖调节,最后导致那样的悲剧,他自己心里也自责恼恨。所以现在,他即使罚,都不忍心太重太苛刻。
毕竟失败已经是最残酷的惩罚。
云晖始终双眼紧紧盯着场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暗自握紧的拳头和手心里冰凉的冷汗能出卖他内心绷到极致的紧张。
育材一上来就是什么都不管了胡乱拼命的架势,势如疯虎,一下子把黄寿弄懵了。明明熟悉的对手,球风却陡然变得陌生了,任谁也适应不了。这就是育材,胆大心细,关键时刻的勇敢,谁也不能不佩服。
等到黄寿开始想着要调整战术,比分落得已经很后了,巨大的压力之下,必然的结果就是手紧,僵硬,动作变形。他再想搏,已经没有那个手感和条件了。
结果可想而知。育材这辈子没赢过黄寿,唯一赢了黄寿的一场球,就是奥运会的决赛。
在最后一个球落地的那一刻,云晖的眼眶突然就湿热了。他看到育材汗水淋漓的发丝飘扬在空气中,连笑容都是发烫的;他看到育材高扬着手向全场观众舞动,红尘万丈独此一人;他看着育材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在自己的视线里慢慢模糊成一个影子,仿佛渐渐走向看不见的窄门,笼上未知的神光。
再一次我淹没在掌声中
眼前的你竟如此激动
黑暗中世界仿佛已停止转动
你我的心不用双手也能相拥
如果有一天我迷失风雨中
我知道你会为我疗伤止痛
也许我们的世界
终究有一点不同
可是我知道你将会陪我在风雨中
请你为我再将双手舞动
我会知道你在那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