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回到后面更衣室时,果然艾兴夏已经等在那了。娄育材眼睛又是一酸,叫了声“师父”便情不自禁扑进艾兴夏怀里。艾兴夏微笑着搂住他的肩胡噜一把他的脑袋,“好孩子,师父为你骄傲,你比师父强多了。”娄育材连忙摇着头笑道,“我什么不是艾指导手把手教出来的,艾指导这话就叫我无地自容了。”艾兴夏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声道,“别忘了待会也给你肖指导打个电话报喜,你和小晖有出息,他比谁都高兴。哦,说起小晖,刚在看台上比谁都紧张,这会子倒不知去哪儿了。”娄育材心里一阵热乎,连连点头答应。艾兴夏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多说了一句,“我还是当初那句话,你们俩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像小时候一样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明白。他和龙云晖在事业上一直是你追我赶一前一后地在拼杀。当初云晖战胜他率先成为世界冠军,如今他又先云晖一步成为大满贯,他们永远都是媒体和世人津津乐道比而较之的焦点。外人如何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绝不能、也不会生出芥蒂。
在他这样辉煌的时刻,云晖不会凑在他身边。但是他一直都深深地明白,当他在场上做最艰苦的拼搏时,台下的某一个角落里,一定有一双眼睛始终牢牢地跟随着自己,不舍分毫。
他们的心,不用双手也能相拥。
无论成功的喜悦还是失利的伤痛,对运动员而言都是再正常不过。归国后,所有人的生活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娄育材的,龙云晖的,杨壁的。
然而,千百年前曾有一位诗人说过,“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一句话,将人生道尽。
娄育材做梦都想不到,那样可怕的灾祸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那天,艾兴夏满面寒霜地将他单独叫到办公室,将一份化验结果递到他手上。
“世界乒联反馈过来,你的尿检结果……呈阳性。”
39.黑白
那一瞬间娄育材完全懵了。如果说问他是什么感受,他一定会说没有感受。就像被斩去手足或者一箭穿心的人在肉体受创的第一时间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只有空白和茫然。
艾兴夏和他相视沉默了近半分钟的时间。看娄育材根本说不出话,艾兴夏也并没有安慰或者诘问,只是揪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乒联在这半年时间里会对你进行飞行检查,你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身体条件还原成比赛时的状态。假如三次检查都与这个尿检结果一样,就说明不是外物药力造成的,才能证明你的清白。你听清楚了吗?”
娄育材还是没吭声,愣愣地拿着那份检查结果通知冲艾兴夏点点头,然后转身往门口走。艾兴夏急了,叫住他,“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只有我和你知道。连肖指导和小晖你也别告诉,明白吗?”
娄育材缓慢地回过身,目光散漫地望着艾兴夏,终于“嗯”了一声。
“娄育材!”艾兴夏叫着他的名字,顿了好一会儿,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是个男人,什么时候都一样。”
娄育材离开艾兴夏的办公室,不自觉脚底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个猛子扎进卫生间里,冲到水龙头旁边“哇”地一声就吐了,吐得抖肺擞肝,吐到最后连胆汁胃液都吐了出来。
回到房间时龙云晖正在看球赛,一抬头看见他面目浮肿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咋整的?”云晖起身,想要看清楚他的神色,却被育材躲过去。育材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反着手冲云晖摆摆。
那一天,娄育材始终没说一句话。
他失眠了整整一夜,如同置身斗兽囚笼,千禽万兽,切齿呼啸;又仿佛沉陷酆都鬼府,魑魅魍魉,妖诡嘶鸣。其实他们从小到大过的生活都是那样简单而自然,训练,比赛,全力争胜,仅此而已。他们擅长于承担比赛的一切后果,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都决不至于沦为万劫不复。但是如今他所面临的,不是非成即败,而是非生即死。
运动员的清白比女人的贞操还要珍贵。所有的行当都有自己的绝对禁区,违禁药品就是体育的大忌。一名运动员只要和禁药沾上了哪怕是一丁点关系,哪怕他这一生拿再多的荣誉,创造再多的记录,都会如同粪土一样立即变得一钱不值。
这个世界的白与黑,就是如此分明而严厉。这是理所应当。
娄育材想了一夜,都没有想到除了证明清白以外的第二条出路。他从最初的崩溃中清醒过来,已经接受这个现实:除非他能在这半年的飞行检查里证明自己,否则他再多么冤枉,也只能永远地含冤下去,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睡的娄育材轻轻侧过身看向身旁那张床上打着小呼噜的云晖,极久,极专注。云晖仍然睡得那么一丝不苟,被子盖的整整齐齐,身板直得如同拿尺子比出来的。每次看到这只属于小晖的睡姿育材都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今天,笑不出来了。
育材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他没有告诉云晖为什么,当晚就搬出了他们的寝室,只说要暂时一个人住一段时间。
他一向擅长于把事情做得圆转无缝,但他几乎不懂得怎么对龙云晖说谎,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什么都没有说。龙云晖完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对此事挺不高兴,但到底也没怎么争执和责怪。
很多年后娄育材回忆起这段往事,还时常忍不住追问云晖,当时你怎么就那么宽心,没担心我有什么大事或者是有意疏远你呢?
云晖往往是一边忙忙叨叨干自己的一边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你凭啥疏远我啊?而且就在眼皮子底下出什么事!(你的事)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娄育材总是想,得亏是小晖。这换第二个人在那个时候肯定就要和自己掰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得亏是自己,承受得了独自面对压力和接受同伴忽视的双重打击。
40.涸辙
根据艾兴夏向队内医务团队的咨询和娄育材自己挖心搜胆的回忆,最有可能引起指标异常的情况就是,剧烈的运动量加上水分补给不足的外部环境,以及睡眠质量差和精神高度紧张所带来的内分泌紊乱。
为了还原这样的场景,娄育材每天晚上都强迫自己熬夜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时间久了拿着以往能让自己兴高采烈精神焕发的武侠小说强撑着看都能一不小心睡过去。每天去训练,那么高强度的运动量,娄育材却不能喝水,嘴唇皮都是干裂惨白的。有时候渴到了极限,把水倒一点在嘴里含着,含一会儿再吐出来,就是不敢往下咽。
他已经没法再去管什么训练成绩,甚至也极少再报各种赛事。他时常想,他宁愿用从小到大所有的冠军去换那一个检验结果的清白。
国家队的训练馆里那鲜红刺目的“杀气”、“霸气”、“勇气”大字条幅仍然宛如昨日,所有的队员都朝气蓬勃地践行着这些鞭策他们前行的理念。只有娄育材一个人,仿佛已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他无时不刻地疲惫和神经质,有时候暴躁得想摔拍子打架,有时候又沉郁消极得只想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热热闹闹和大家挤在一起嘻哈玩闹,只想一个人躲万千红尘远远的,任自己神神叨叨地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除了龙云晖,几乎没有别的队友在这段时间靠近他。
龙云晖追问过他有没有什么事,他敷衍说就是最近状态不好想一个人静静。于是云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仍然照常叫他一起吃饭,干什么还是问问他是否同行。娄育材头一次感觉到守住一个秘密原来是那么艰辛而残酷的事情,尤其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不离不弃坦诚待你的时候;无数个刹那,看着小晖的眼睛,他的眼泪和苦水都已涌到了眼眶喉管,唯凭借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和毅力方堪堪咽了回去。
龙云晖不追问他,平淡自然地在他身边,如同昨天、前天、从过去到现在的每一天。娄育材有时候觉得龙云晖这个人大马金刀粗疏到了极点,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心里什么都有数,至察而返纯。可能对一个人越是亲近,越是会产生异于常人的感受,自己也会有异于平常的表现。甭管是出于哪一种情形,娄育材都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是不可或缺也无从取代的。因为云晖举重若轻的陪伴,他焦躁苦闷到一次又一次濒临崩溃边缘的心,总是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安稳下来。
涸辙之鲋,东海之水远弗可救,惟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
无声,不言。
而在这漫长的煎熬里,艾兴夏也从来不安慰他,和他聊什么心里话。幸而那个年代没有心理医生,否则估计娄育材那种幻听幻觉的状态早就被诊断为精神疾病了。他有一次崩溃到冲进艾兴夏的办公室,扑在艾兴夏怀里就准备大哭一场;艾兴夏却狠心把他推开了。艾兴夏说,别让我看见你的眼泪,没有一点男人的骨头!过去的时候有人为了理想,连死都可以忍,受天大的侮辱都能和血吞下去。你为什么不行?
那一次没哭,他就真的再也没有哭。
很久很久以后,娄育材在谈起艾指导时都还是忍不住感叹,恩师是个骨头如金石一般的人,课徒之严非同寻常;任你在什么情况下,都决不姑息,从无苟且。
但娄育材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后来他回忆这段日子,怎么想都觉得,假如艾兴夏稍微软一点,不这么生顶着他,他心里这口气一泄,所有的精神也就全崩塌了。人有时候活的不就是一口气吗?
干枯的车辙里,那拇指都能碾死的小鱼都能凭着一口气等待奇迹降临,人的求生欲岂能连鱼都不如?人可以华光锦缎、琼浆玉液,可以白玉为堂、金雕作马,也可以身被垢土、行若草芥。锦衣玉食里,没有必要为之活着奔跑的理由,虽生犹死,不过华丽的裹尸布中一具走肉而已;泥淖沉渊中,但有始终不灭的执着,人之所以为人的那缕生魂便不会散去,早晚浴火重生。
娄育材不熬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死都不甘。
41.带着伤的远足
时间慢得每一天都仿佛地狱里的煎熬,却又快得让你只觉得眨眼就沧海桑田。
育材熬过了三次飞行检查,但结果还没有出来。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没有系统训练,更不用说参加重要赛事,因而体能和球感早已不知退化了多少。然而中国队向来最为重视的男团世锦赛马上就要到了。
“我现在这种状态怎么能打得了这么重要的比赛?更何况,那事都没有解决,我……我怕……万一要是最后检测没有过,乒联……”娄育材抠着艾兴夏办公室桌角的漆面,强忍着心酸说出这样违心的话。没有一个国乒人能不重视团体比赛,尤其是男子团体;能和队友一起并肩作战扞卫这支钢铁之师的荣誉,是他们从进国家队的那一天起就最为珍视的事。
艾兴夏却没给他自艾自怜的机会,冷着脸以他一贯强势霸道的口吻道,“上不上由不得你。现在队伍需要你出战,你敢跟我说你不行?乒联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我们行得正走得直,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人家怀疑,你就越要站出来,该怎么比赛还怎么比赛。从明天起开始跟队伍一起封闭训练,不要跟我说跟不上。”
娄育材怀着五味陈杂的心情,再一次穿上国字号战袍,再一次回到了被疯狂的欢呼和呐喊充斥得连空气都仿佛火热灼人的赛场。
从第一场比赛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在紧张,极端的紧张。那种紧张不同于从前因为大赛压力而产生的近似兴奋的那种紧张,而是半年没有好好摸球拍而导致的心虚和紧张。身为他们这样长期站在世界之巅的超一流选手,从来不缺的就是自信,这是他们遇到各种各样刀光剑影荆棘坎坷时得以挫败强敌、战胜自我、一往无前亦或是永不放弃的法宝。它不是凭空产生的,是在一千零一个流泪流血流汗的日子里,比别人多一点点拼命,再多一点点拼命所积攒下来的。
而现在,那比金子还要宝贵的自信,没有了。
娄育材的冷汗不停地下坠,如同他不断下坠的一颗冰凉的心。无论艾兴夏在暂停时怎么鼓励他,出球要果敢要相信自己,他都做不到。
好在前面的对手都不强,即使他状态奇差,也还是能磕磕巴巴地勉强拿下来;再加上队友们的出色发挥,中国队总算有惊无险地杀进了决赛。
决赛再一次同老冤家瑞典队狭路相逢。近来乒联在尝试改革,用不了多久38mm的小球就要改成40mm的大球,21分制也即将改成11分制。两支乒球强国无疑都希望在小球时代的最后一次团体世界大赛里证明自己的王者之尊。
第一个上场的是龙云晖。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龙云晖一上去就梦游般丢了这必然能拿、也必须要拿的一分!娄育材在后面热身时得知第一场丢了,登时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人掐住了似的,几乎不能呼吸。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我不能输,无论如何不能输!如果输了就是0:2,后面的球还怎么打?无论如何不能输!
可是,当娄育材真正站在球台边的那一刻,他从心底里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感觉——自己赢不了。瑞典人气势极盛,当他发球的时候,对方盯着他的眼神并不是些微畏惧的戒备,而是杀气腾腾的专注,让他联想到猎物被猎手冷冷盯住的那种情景。
他毫无疑问地输掉了这一场。
第三场仍是龙云晖。艾兴夏的面色看不出多少变化,只是在龙云晖上场前,按住他的肩膀轻声对他说,“还记不记得奥运会你输了以后我对你说过的话?”龙云晖一凛,曾经那么深刻的痛与挣扎一刹那碎裂在心底某个地方,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怎么能不记得?那时他的肉体还在惯性地行动,心却已经如同粉末尘埃,唯一支撑着他还在全力以赴奔跑,就是那一句“别忘了还有双打,奥运会没有结束”。他不能放弃,因为身旁还有同伴,他们命运相系,声息相连,唇齿相依。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育材。虽然没有言语交流,他也能毫不费力地感觉到育材身上散发出的绝望和恐惧。
他回过头,同艾兴夏对上目光,“我记得。”艾兴夏搂了搂他的头,“对同伴负责。”
第一场球他丢的太过随意,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唯一能补救的就是承担这份生死战的压力,把中国队从悬崖边拉回来。
自从亚特兰大奥运会后,龙云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非赢不可的信念和渴望了。看台上红彤彤的国旗映入眼眸,燃起了他心底沉睡已久的火,那种火,是傲骨,是霸道,是执着,也是责任。哪怕过往有的伤恒久地难以痊愈,也不惮撕开那伤,发出属于男人的咆哮。
赢下最后一分的那一刻,龙云晖罕见地挥拳吼叫。艾兴夏明白,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心里复活,不,确切说是浴火重生了。
随着队友娄国团的稳定发挥,中国队将大比分扮成2:2平。
42.相依为命
银球从半空落下,磕在球台的边缘,轻轻弹开,又“嗒”、“嗒”、“嗒”地一下一下跳跃着滚落在地上。
耳边是山呼海啸一般的狂欢之声。娄育材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不然为什么在瑞典队掀翻房顶般的嚎叫中,自己竟然能听到那颗小球最后的绝响。
他输给了自己从来没输过的老瓦。中国队丢了斯韦斯林杯。
那一整晚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他才再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确丢了中国队最重要的团体大赛冠军。
龙云晖起得一如既往的早,待到洗漱完毕以后回头往床上看看,发现娄育材睁着眼睛躺着发呆;正欲说些什么,门铃突然响了。打开门一看,龙云晖惊讶地叫了一声,“艾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