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兴夏风一样两步跨进他们的房间,直奔娄育材床头,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激动的光。娄育材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猛地被扯住了一样,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艾兴夏扶住他的肩,只说了两个字,“过了。”
娄育材鼻子一酸,一把搂住艾兴夏的脖子把脸使劲埋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艾兴夏眼睛湿湿的,一只手拍着他的肩一只手胡撸着他的脑袋,微笑着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没事了。以后就好了。”
命运就是如此奇异诡谲,它能让你前一秒钟置身地狱,也能让你后一秒钟沉浸天堂。从前娄育材在等待兴奋剂检测那最难熬的日子里,曾无数次想,他愿意用他这辈子所有的冠军去换一个清白。如今刚历失杯之痛,上天却送来这最及时的补偿,娄育材想,到底命运也并不曾十分亏待自己了。
龙云晖站在旁边一声未吭。
艾兴夏安慰了育材一会儿,起身道,“你们收拾收拾吧,完了可以出去逛逛。今天下午回国。这事儿你可以跟小晖讲了。”说罢又风一样地走出房门。房间霎时安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
育材睫毛上泪水未干,望着云晖的眼神却已含满笑意。他向云晖远远地伸出双手,“小晖,过来。这事儿太长,我慢慢跟你说。”云晖走到他身边,育材想把他拉进自己怀里,却遭到一阵嫌弃,“你能不能别这样膈应人?有话赶紧说我慎得慌。”
育材笑着捶了捶他的胸,拉他坐下,平静了一下心情,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龙云晖沉默了,愣了好一会神,站起来开始收拾行李。育材有点忐忑地望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担心他是不是在生气自己那个时候没跟他讲。正纠结间,云晖突然又走回来,跪坐在床边上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又迅速把头扭开了,支着两只手胡乱扯被脚。
没头没尾,育材却知道他在愧疚什么。心一下子软得不行,连眼眶都跟着泛红了,育材伸手从背后环住别扭的小晖,把他往自己身边拖得近一些,“没关系。我们失去的,一起夺回来。”云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握住了围绕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
他们从来不用太多的道歉与忏悔,解释与剖白。
他们什么都不用多说。
他们本来就相依为命。
云晖同育材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道,“娄育材。”育材头皮一紧,因为小晖这么连名带姓叫他时往往情绪不大好。“嗯?”“你是不是该起床刷牙洗脸了!”“~~~~(>_<)~~~~ ”
那天上午在欧洲停留的最后半天,龙云晖陪着娄育材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头。马上就要到奥运年了,娄育材想把这些晦气的、屈辱的、失败的、消沉的东西,连同曾经的辉煌与荣耀都一并剃光,重新开始,从头再来。
本来是要拉着云晖也剃个光头的,毕竟云晖的状态也低沉很久了。云晖却觉得,一个光头就已经太反光了明晃晃的照的人眼睛疼,要是他们两个光头成天一起晃悠,该被队友和对手投诉了。于是只同意推一个小平头。
曾经英俊潇洒得如同校园偶像的帅气小生发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肃杀历练的贴皮平头,头发硬扎扎地如短小钢针般耸立在脑袋上,倒将小晖显出几分硬汉的气质来。而育材……
呃,云晖对此的评价是,劳改犯。
43.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这大概是娄育材作为运动员时所经历过的最坎坷的一次奥运会。
自兴奋剂事件之后,长达半年的脱离系统训练不断显露恶果,而那次世乒赛团体失利更是成为娄育材心里跨不过去的一道阴影。虽然削发明志,虽然拼命努力恢复训练,但他的状态始终起起伏伏,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巅峰时期了。
队里还是给他报了两项。在奥运会备战期间,最让他感动的就是龙云晖的态度。明知道他现在状态很差,从前他们两个人的双打组合如今可以说优势锐减,在队内对抗中也常输年轻的师弟们,但龙云晖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
他一直相信,龙云晖是双打的奇才,即使不和自己配,重新找一个搭档也一定能配得好。然而对于双打而言,没有什么比互相信任更重要。龙云晖无比信任他,所以他也绝对不会说出泄气的话。
到悉尼以后,他们一路都打得磕磕巴巴,几乎是摸爬滚打地冲进了半决赛。在单打的半决赛里,娄育材遇上了宿敌瓦德纳。从前,他素有“老瓦克星”之称,在去年之前还保持着对瓦德纳的全胜战绩。而另一场半决赛里龙云晖已经战胜了对手提前迈入决赛的大门。所有人都在期待娄育材干掉瓦德纳,再一次将金牌提前锁定在中国,完成众望所归的双子星的会师。
可是娄育材还是输了。他自从团体赛最后一场输给瓦德纳后,就如同被老瓦看穿摸透了一样,再也没法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他输得浑身冰冷,却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他和云晖马上还有一场双打的半决赛,还是对瓦德纳及其队友。
他总算知道亚特兰大的时候小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一直站在他身边,最终和他走到双打冠军领奖台上了。
龙云晖什么都没对他说,正如当年他也什么安慰都不曾给过云晖。他们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个必要。他们能抓住的只有当下。
从前,育材和小晖在面对老瓦的双打时,由于老瓦比较虚育材,往往会选择云晖作为主要攻击点。今时今日却反过来了。云晖拼得前所未有的凶狠,浑然像忘了明天他还要和老瓦的单打决赛那么重要的事似的,积极侧身抢拉,哪怕育材这边有再多的漏洞,他都拼命挽救弥补过来。育材全身的血性都被这家伙给激起来了,两个人在场上你拉我挡,正反结合,不仅仅像是在打一场双打,而更像是……
是的,像是场上只剩下你和我。我们说好过,要像两面旗帜一样插在各自驻守的领地里,然后,拿出全部的实力、信心和勇气,和对方一起完成最壮烈的比赛。
无论是隔网还是并肩,无论是单打还是双打,只要这个场地上还有你我,那我们就绝对不留一点遗憾。
最后一球掷地有声地砸在老瓦他们那半边球台上,像擂鼓般宣告他们的胜利。娄育材和龙云晖嘶吼着,向对方高高扬起手臂。
瓦德纳输的心服口服,笑着走过来同他们握手,对他们说恭喜,你们是我最棒的对手。龙云晖淡淡一笑颔首,瓦德纳又特意转向他说,但是明天,我们将单独决斗。
龙云晖照例在前面走得飞快,娄育材想多搂一会儿都来不及。但他还是奋力地追上去再次搂住云晖的腰,将自己热气腾腾汗水淋漓的身体紧紧贴在云晖身上,惹得云晖满脸嫌弃。
“小晖,明天加油。”
“废话。”
“小晖,明天你加油。”
“……”
就当他以为云晖不会回应了的时候,云晖却突然轻轻“嗯”了一声。
云晖什么都明白。
他在说:
很高兴,能和你并肩战斗到最后。然而对不起,在你跨越世纪的尽头,那边的人不是我。
可是一切都没有变,我们的征途,依然是星辰大海。
44.世纪之王
娄育材和龙云晖输了双打的决赛。
娄育材赢了单打的铜牌赛。
现在,龙云晖,单打决赛。
与这一战相比,其他无论是决赛还是半决赛,单打还是双打,什么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这是一个王朝与一个王朝的对话,一个时代与一个时代的对话,一个国家与一个国家的对话,一个英雄与一个英雄的对话。
这是两千年的最后一战。很可能,将也是乒乓球历史上的最后一战。
说最后,因为天时地利人和,都永远不会再复制重来了。
艾兴夏和娄育材他们此刻却根本没这些概念,因为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龟毛得让人哭笑不得的小晖身上。由于头天和育材是穿着黑色球服输掉的双打决赛,所以龙云晖坚决忌讳黑衣服,而中国的队服总共就三种颜色——黑、红、蓝,他又不喜欢红色,非要穿蓝色的那件;可是,人家瑞典队的队服也是蓝色的,裁判只好让小晖和老瓦猜硬币,结果小晖输了……越到这种紧张关头,小晖的牛脾气越是一发不可收拾,为闹腾着不肯穿红衣服都恨不得要坐地打滚了,气得艾兴夏一个头两个大,差点没忍住揍这娃两巴掌,亏得娄育材这边拉那边劝,才消停一点。临了儿,云晖还是不情不愿地穿着大红色的球服上场了。
到了场上,所有人却意外地发觉红色是那么切合气氛——虽然远在悉尼,异国他乡,可是满场都飘扬着红艳艳的中国红,旗帜、标语、衣衫……那红色撞进云晖的眼眸,不知怎么的,他那向来不易多愁善感的心都好像被暖了一下。
他忍不住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前的小国旗,还有国旗旁边自己特意别上的一枚QQ头像。
云晖和老瓦都是身经百战之人,都明白大赛之中开局的重要性,谁抢到了开局,谁就能把巨大的压力抛给对方,此消彼长,极大可能就决定了战势的走向。因此,一反往常细腻保守的常态,云晖上来就球球搏杀,刀刀见血,以巅峰的身体和心理素质拿下了第一局。
第二局更加艰苦,但是云晖仍然能控制住场面,始终领先一两分带着比赛稳步前行。育材在后场休息室紧盯着现场转播屏,握住一瓶水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四年前云晖在场下看着自己时是怎样的心情,可是此刻,他看着云晖,觉得自己像溺在五千米以下的深海里一样,无法呼吸,两眼发黑。
他渐渐听不见外面的人声鼎沸,也看不清屏幕上其他一切的人和物,仿佛整个世界安静而纯粹得只剩下了那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就在他面前,奔跑、跳跃、呐喊。
他有突然一刻的分神——小晖穿红颜色的衣服,其实也挺不错的,为什么他那么不喜欢?
然而转眼再盯回屏幕时,这一看差点把娄育材魂都看掉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龙云晖一个侧身拉球,右脚狠狠地崴了一下,明显是拼尽全力才没让身子歪倒下去。娄育材下意识地就弯腰握住了自己的右脚踝,感觉那里一阵一阵神经质地抽痛。
龙云晖打完这一球,若无其事地走了两步擦了把汗,连面部表情都没变化一下。只有电视画面才看得到他崴脚的这一下,从老瓦和艾指导的角度是根本看不到的。娄育材的心狠狠拧起来。
他了解龙云晖,他知道龙云晖会怎么做。
果然,这一局比赛云晖磕磕绊绊勉强赢了下来,而后面两局他看起来精力就不那么集中了,球风又变得有些保守,这又给了老瓦可趁之机,一下子就扳回来两局,一切重新回到起跑线上。间休的时候,云晖干脆坐在了地上听艾指导说话。
只有娄育材知道,他都疼成什么样了。
他不会叫医生的,连简单的冰镇和固定他都不会做,他甚至不会告诉艾指导他的脚崴伤了。娄育材知道,从崴伤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龙云晖什么都不会做。
大赛拼的从来就不仅仅是技术,高手交锋,心理上一丝一毫都退不得。
四年前,他和云晖击败当时受了脚伤的大师兄黄涛拿到他俩人生中第一个双打冠军,那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不会忘的,云晖也不会忘。如今的情景,云晖怎能重蹈黄涛的覆辙?
换了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撑下去。
育材根本没察觉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站了起来,跟着屏幕上的云晖一起走动。眼里的潮水一次一次涌上来,又一次一次被强压下去。
到最后几个球,育材的牙都咬酸了,鼻涕也趁他不注意差点溜进了嘴里。终于,20比9,最后一球,老瓦眼见已经无望,干脆直接将小晖一个稀松平常的发球挑出球台,小晖顿时仰天长啸一声,拉起胸前的国旗猛亲一口,然后猴儿一样“唰”地蹿到艾指导身上,被艾指导高高地举起来抱进怀里。
那一幕在今后的岁月里,将在各种影像资料里来回播放,被无数人铭记和景仰,和一个世纪一个千年一起载入史册,成为最动人心魄的传奇经典。
但是此刻,育材除了知道哭,啥都不知道。
45.爱与痛的边缘(上)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娄育材一路铁青着脸,也不理会身后步伐沉重的龙云晖,径自走到自己的那辆保时捷旁边开锁拉门上了车。
龙云晖的车已交给熟人去处理,他只能跟着上娄育材的车。
娄育材侧过脸去看云晖。龙云晖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颓态,身上的酒气还浓烈得刺鼻,目光呆滞地瘫靠在副驾座上,连安全带也不知道系。娄育材忍了大半宿的焦急、担心、愤怒与后怕,此刻齐齐爆发似喷涌上来,全身的血一下子冲向大脑,他猛地朝云晖高高扬起了巴掌。
云晖感觉到了他的掌风,没有任何闪躲,只是紧紧闭上了眼,长睫颤动。
育材的巴掌终究没落下去。对这个人,哪怕气得心脏都要炸裂,他还是一点点都硬不起心肠。他恨得回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同云晖陡然震惊睁开的眼睛对视了一秒,然后俯身给这家伙系好了安全带。
“带你回艾指导家。”娄育材一边发动车一边冷冷地说,余光瞟到龙云晖僵硬的神情,“今儿你死在那儿都甭指望我给你求情!”
两人之间气氛如冰,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就这么僵着到了艾兴夏家。
话说得狠,可真到了家门口,看到龙云晖怕得脸都白了,娄育材还是一瞬间便心软起来,习惯性地圈过云晖的腰,小声叮嘱道,“千万千万别再跟艾指导顶了,能怎么认错求饶就怎么认错求饶!这回不同以往,艾指导只怕打死你的心都有,好汉不吃眼前亏,是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盛怒之下要是真有个闪失,吃亏的是你自己,啊。”
云晖恼他送自己上刑场还假惺惺扮好人,拍开他的爪子,“不用你教!”
育材简直服了他这驴死不倒架的作派,“好好,你大爷你有种!”
嘴上虽还硬着,掏钥匙开门时却手抖得插了三次才插进去。娄育材也没心思笑话他,因为一颗心早就已经吊到了嗓子眼里。
艾兴夏坐在书房里等他们,那脸沉得简直能拧出水来。书房连长凳都摆好了,一旁撂着根皮带,一看就是名牌,厚实得叫人触目惊心。
“艾指导,小……”娄育材刚想开口,直接被艾兴夏打断:“你出去。”育材脸色一僵,同艾兴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云晖,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书房。
艾兴夏起身锁上了房门。
云晖自己心里有数,先不用去想之后队里的处分公众的谴责什么的,就眼下这顿家法,也是铁定饶不了自己。所以也不用艾兴夏多说,他自觉走到书房中间的长凳旁,俯身趴在了上面。
艾兴夏捋了捋皮带,声音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心痛:“龙云晖,我带你快二十年,你如今已经三十岁了。人说三十而立,你非但没立起来,反而还趴下去了!你二十岁的时候都不会犯的错,到了三十岁……不,你这不是犯错,是犯罪知道吗?你都这么大了,名誉地位都有,师父不想再这么没脸地打你。可你自己的脸自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都不知道珍惜,你说国法队规家法,哪一样能饶得了你!”
云晖把脸埋进胳膊里,用拳头堵住嘴,静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痛楚。
艾兴夏连数都不定,直接撩起皮带就狠命抽向云晖臀部。“啪——”皮带舔上屁股的那一瞬间,感觉像是它把皮肉拼命扒开要嵌进去一样;然后它迅速抽离身体,那被抽到的一长条皮肉立即痛得一麻,随即感觉仿佛被炸去了一块血肉,恶劣的麻痒麻疼,叫人恨不得立刻就伸手去抚揉,好舒缓这要命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