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写好的字平铺好,笔也搁好:“要离家出走就去寻牡丹阁的扶瑶,她会收留他的。”
“不如你亲自去迎?”
“也好,不过在此之前,让柏牙将这封信替我带给六殿下,”我拿出一封封好的信,“然后来这里接我。”
药老头没有立刻接信,反而呆了好久,须臾,叹了口气,布满褶子的老脸垮得就像煮烂的豆皮汤:“真要走?”
“我也舍不得你。”我不耐烦地将信往他怀里一扔。
谁知这老头竟翻了个白眼:“鬼才会舍不得你,我是怕你这一走不打紧……他要是迁怒起来……”说着,右手伸到我眼前捏了一个“七”的手势。
我淡淡扫了一眼我才写好了摊在桌上的两张纸:“那你们四个就搬家好了。”
“冤孽,冤孽哟……”
药老头碎碎念着去了,我则重新躺回榻上,果然到了亥时二刻,便见云川一身华服的走进暖阁,径直走到我床边:“云宛找我进宫说话,大概要晚一点才回来,我已吩咐下去了,你好好休息,不会有人打扰你的……等我回来。”说毕,紧握了两下我的手,方才匆匆离去。
我看着还在摆动的垂珠帘,微张的嘴角翘起一个释然的弧度:云川,再见,再也不见。
我们一路小心出城都很快,扶瑶也不拖泥带水,拿着我给的银票跑去赎了身,除了各种金银珠宝什么都没拿,柏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边和老鸨牙尖嘴利的对骂,边将多年的积蓄瞬间搜刮德干干净净。
想到他的表情,我坐在马车上,耳边响着扶瑶打算盘的声音,乐不可支。
直到我们的马车在出城二里地后被人拦下。
“阮大人真是消息灵通。”
“我收买了云宛。”
“怎么?又要去报告你主子?”我冷笑,“秋狩夜宴当晚,云川一离席就跑去找了云宛,他又是怎么知道夜宴散后我的去向的?我早该想到是你。”
“你知道我这次没有。”阮竹声冷硬的五官在月光下有了一丝松动。
“那你想干什么?”
“送送朋友而已,不可以么?”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恳求之意,挑眉:“多谢阮大人看得起,还当我是朋友。”
“如果可以,我不愿只是朋友,”阮竹声走近我,“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有多难过。”
“你活该。”这年头,实话总是伤人的,但是该说的时候就得说。
他笑,笑得我又不忍了,我转身走上马车,他却突然拉住我:“殿下说你的伤是自己划的……如果你真的相信过我,为什么当日夜宴之后我问你的伤,你却不肯告诉我?”
……什么?
云川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脸?!
我下意识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怎么会知道?”
“殿下知道你对他的事有所知晓后自己猜的,”阮竹声苦笑,“我方才也只是想试探你,没想到果然是你自己——南柯淇,你比我想得还要狠。”
“我狠?”我大笑,反正这荒郊野外的,离了云川我还怕谁?
“主子看上我的脸,这是我的福气,可即便我消受不起这份儿福气了,我自己能作主么?”我揭开脸上的面纱,伸手轻轻抚摸那两道摸起来不很明显的伤疤,“没了这张脸,云川和我的缘分自然就断了,也不必费什么口舌,都是人之常情,他也不会觉得愧对我什么。”
“可是你想错了,”阮竹声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要安慰我,却迟迟僵在半空,“他不会放你的,你以为你可以一走了之?”
“不过一年半载,总有更好的,更新鲜的去伺候他,至于眼下……还要求你一件事。”我低声道。
“什么事?”
“国公府中,我并不担心我大哥,而是担心跟我的那些孩子,如果云川一时生气,迁怒于他们……”
“你觉得他会听我的?”阮竹声苦笑。
“赵珏已是病得半死不活了,云川要坐稳皇位必要倚仗你,他也许确乎是个阴鸷枭雄之主,可是他并非是个暴君,你劝他,他会听的。”有求于人,我不得不放软了姿态,抬眼瞧他,他却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倒是想得开了:爱恨原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走,对他来说并非是件坏事,他是个好人,无论如何我是这样认为的。
“阮竹声,我要走了,”想明白了,我心情都好了不少,京郊疏朗,月色清旷,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没那么沉重了,“我不会想你的,你也忘了罢。”
我不会想你的,你也忘了罢。
第五十六章
“到了。”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这里是淮苏,东南佳处,神女故里,春光不尽淮苏府,只见山水亦多情。
这儿还算偏僻的,客栈的上房却已只剩了两间了,扶瑶坚决不同意柏牙和我一间房,只向我道:“他皮糙肉厚,小心磕着你。”
我……
柏牙平时就不算很伶牙俐齿一个人,遇上扶瑶这样的只有被噎的份儿。
扶瑶的确有些意思,我认识她不过数日,却发现她极富经商头脑,总说不是她沦落在了风尘,而是风尘救了她。
淮苏是她的故里,幼年时洪灾,家里人都死光了,她跟着难民队一路北上,因为脸蛋儿漂亮被牡丹阁的人看中了买走,这才开始习舞。
如今回来,她还是要重操旧业。
她的家乡话还算娴熟,又在风尘场混了这么多年,往那儿那么一坐,又有柏牙狐假虎威地站在她身后,那些个人贩子都不敢小瞧了这身量纤纤的弱女子。
来到淮苏已有三日,宅子都已盘下,明日正式动工修缮。
我知道,当今圣上驾崩的消息没两日就要传开了,举国带丧之期刚好精心打造一个不亚于牡丹阁的温柔乡。
淮苏的勾栏女支馆不少,要想脱颖而出,生意兴隆,还得在质量上下功夫,于是这些日子,这正在修缮中的大宅子就没断过带着人上门儿的人贩子。
“公子爷,我们叫个什么名儿好呢?”扶瑶瞧着工匠们画的图纸,一抬头,笑嘻嘻地问我,“你瞧,前边儿是两个小阁簇起的三层楼,后边儿一个大院,院儿厢亭楼廊都有,在后边儿就是三个小馆,我觉得吧,最好都取个名儿。”
“不过是个大些的宅子,如此布置倒有些点石成金的意思了,”我接过图纸瞧了瞧,“艳俗的名字大家都喜欢,可过于艳俗了倒落入下流,就叫春晓园罢,简单好记,还算低调。”
不过太平日子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扶瑶第二天去绸缎庄拿衣服的路上还差点儿受伤。
起因是一群江湖人和官府的人在酒楼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害得原本极宽敞的马路也拥堵了起来。
“还是两个穿戴不俗的年轻公子解的围,要我说,他们既能解围就该早点儿出来才是,害得路上人仰马翻的,摊子都打翻了好几个呢!”扶瑶明显惊魂未定,还将气撒到那两个人身上。
“谁家的年轻公子?想必来头不小,官府的人肯听不稀奇,难得的是江湖中人也肯卖他们面子,咱们做生意的,有些不好得罪的人要提早打听清楚了才好。”我沉吟道。
柏牙道:“我后来去打听了,没人知道,只说听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毕竟淮苏这地界人多,大都不是本地的。”跟着又一脸冷嘲热讽地向扶瑶说道:“我不过才离了一会儿你就束手束脚的,果然女人就是没用,而且麻烦。”
“是是是,你有用,”扶瑶也不恼,张口就刺他道,“连我个弱女子都护持不了也好意思说这话。”
柏牙最终还是以闭嘴结束了这场对话。
接下来没多久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昭告天下,官府贴出公文,想来这些声色犬马之所,会将近有一年多的时间无法正常迎客,我想了想,这段时间足够了。
我没有将这里的地址告诉任何人,京都中的消息也就没人能告诉我。
无从得知我留在桌上的那两张字纸云川是否看了,看了之后他又会怎么想,一定会像看傻子一样的看我吧?
毕竟他已知我的脸是我自己伤的,所以我在信中的坦白,于他而言更像一个笑话。
他究竟是何时猜到的?为什么不来质问我?
也许在他心里这原不重要……
云川,你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放下,你知道我为了你能做到这个地步,你很开心是吗?
他说他要了解我,他说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笑话,都是笑话。
而我远在千里之外,说好不想他却还是忍不住想到,不更像个笑话么?
远离那个宫廷和那些人,硝烟的味道都闻不见,我是最平常的商人,躲在高阁之中,再听那些事都恍如隔世:新皇登基,立左相林郴之女为后,云宛被封怡亲王……年号为淇安。
淇安……
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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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说起来不值什么,但是安静和简单却是求不来的,若是换得三年清静,即便白驹过隙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淇安三年,淮苏山水仍如我来时那般,三年光阴,无非是青山更绿,碧水更清。
春晓园的生意无需我操心,每日在我的寒香馆写写画画,琴棋作伴倒也悠闲,只是早年的旧伤还是那个老样子,不至于每日喝药,却总也不见舒坦,夜里总是梦魇。
前些日子过了生辰,如今我也到了及冠之年,这样想想倒也不急,好好调养,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可是淮苏这地界到底有些不打太平,毕竟这里水路通达,漕运一块是个肥差,几乎哪条道上的都有在其中插一脚,势力错杂反映到方方面面,我们做生意的人家,更是免不了官府里的、江湖上的逐个问候,好在有扶瑶周旋,柏牙坐镇,倒没惹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有一天,来了一个连柏牙都收拾不了的人——一大把年纪,还喝花酒。
“药老头儿家的小子,你还想霸占我徒儿多久?”
我哭笑不得:“是你把他逼得离家出走的。”
“我不管,三年零两个月,抹个零头,你欠我三坛好酒。”
“你拿我换酒?!”柏牙炸了。
酒老鬼赶紧摆手:“换了酒我还要带你走的!好不容易等到那小子出关,你找他切磋是万万求不来的幸事!对你武功精进大有好处的!哪儿能不带你走?!”
“又是哪儿来的小子被你个老变态盯上了?”柏牙古怪地看着他师父。
“我盯上他好久了!可惜他行踪不定,找不着他打架,”酒老鬼一脸可惜,“后来他闭关,前些日子才出来活动,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那个十二楼的人。”
“十二楼?”我不怎么过问江湖事,还是这几年听园子里的姑娘们说起得多。
“杀手组织,楼中杀手人数不明,但是最出名的有十二个,”柏牙跟我解释,复又挑眉,脸色有些不好的问酒老鬼,“你说的是哪个?”
“哪个都够你喝一壶了!”酒老鬼笑嘻嘻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跟他打一架,我把你俩都写到我的战名榜上去……”
“你那个破榜不是非得和你亲自过招吗?”柏牙问。
“我老了!”酒老鬼忿忿然,“不然我要徒弟干嘛?我告诉你他是第一个!接下来还有!你一个个去打!不准死!回来给我老老实实排名次!”
我一旁听的都几乎听不下去了:这老神经病真是为老不尊。
第五十七章
那个神秘莫测的十二楼杀手毕竟神秘莫测,酒老鬼叫嚣着吩咐完毕就撒丫子出去继续追踪了,留下一个滚圆的白鸽,说要我替他盯着柏牙,不许他又跑了,有情况就鸽子联系。
柏牙要把鸽子拿去炖了好下酒,我想了想还是救了它下来,毕竟是烟山四老的东西,谁知道是拿什么养大的?
一晃半个月过去,每日都放那只圆胖圆胖的鸽子出去放风,可谁知有一天早上放出去后就没了踪迹,今儿一早发现它自己回来了,腿上的竹管里还塞了卷纸条,酒老鬼在纸上写道那人还未离开京都,像是有事缠身,还问我有没有话传给国公府的人。
我写好回信:你敢和南柯游提我,我就往酒里兑醋。
好在老头儿很有眼力见儿,见我肯帮他打听消息,不仅没乱说话,还大略的告诉我了些京都的事:
半年前父亲就病倒了,这三年国公府中的大小事务全是南柯游在照应,好在有云宛暗中帮衬,一切都好,弱衾的孩子已经两岁了,是个儿子,单名一个洌。
“你们家一共四个孩子,为什么排行差了一个?”柏牙问。
“我出生以前,我母亲小产过一次,是个女儿,”我轻轻抚摸信上那个“洌”字,有些怀念,“这还是爷爷告诉我的,若他老人家知道我们家终于又添了一个孩子,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想过回去吗?”
“你看,我不回去,天下太平。”我笑笑。
“却也太平不了几日了,”柏牙冷笑,“听说当今圣上的皇兄已解了圈禁,还封了个挂名王爷,京都又要开始热闹了。”
什么?云坚解了禁?我眉心一跳。
“有这么宽宏亲和的皇帝,是百姓之福啊……”柏牙语带戏谑。
云川宽和?那我就是菩萨。
不过京中的事,只要不涉及国公府便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了,可是过没几天,园子里却出了件儿不小的麻烦事:一个京中派遣下来办差的户部侍郎,还有一个转运使死在这里,皆系被人暗杀。
府衙那边儿已经打点过了,次日一大早,正是冷清的时候,扶瑶来寒香馆见我,脸上极不好看:“这个十二楼还真是……”
“府衙那边儿不是说还不确定么?”
我也烦,两个手不能缚鸡的官儿,走到哪里杀不得?偏偏要在这里下手,一次还两个,真叫人别做生意了。
“说给外面儿那些江湖人听的,免得打草惊蛇,”柏牙道,“老头儿来信说,国公府的消息——京中派人下来查了……此人你认识的。”
我的头开始疼:“谁?”
“豫亲王云坚。”
我……
我记得三年前我来这里时是春初,没想到眨眼又快春天了。
窗外盛满了雪的红梅花瓣上,盈盈的清冷气息似乎透过窗子,渗透瞳孔,凉入人心。
“公子爷有心思赏梅,想必身上已大好了。”一摆馨香月袖笼上前来,递上盅新沏的女儿茶。
“但愿罢。”
自打知道云坚要来淮苏,我心里闪现过无数种可能,梦魇的次数越发增多,人只要一没睡好,病就不请自来了。
我懒在榻上,身上盖着雪狐大氅,白色狐毛柔软的覆着下颔,“轻柳,我怎么觉着屋子里丝丝儿透着冷风呢?”
“不能够吧?”听见立即移步窗门处细瞧,“都阖得紧紧的,想必是鼎炉里的炭火要添了……”说着便亲自去了外间添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