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老当时还在府里待了一个多月呢!他是不是也和我有私情啊?”我气得将茶盅重重一放。
“别跟我混说!”南柯游也恼了,也将茶杯“嘭”一声放回去,“我那天看着就不对劲!你晕过去了他把你从墨草怀里抢过来,谁去接都不给,一路抱你回府!这正常吗?”
“你天天往凤清宫跑,你正常吗!你做伴读的,连德安的活儿也抢着干你正常吗?!你不会是对六殿下有意吧?什么考取功名之后不用做奴才,你这样想,六殿下难道也这样想吗?还是你以为他叫你一声游哥,所以你和别的奴才、和德安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知道我疯魔了,我把他当成我自己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南柯游,是我自己,前世的我自己。
南柯游愣着不说话了,若非当着他的面我真想仰天长笑:我俩可真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做的傻事都一模一样!好好的奴才偏要和主子挣命,挣来挣去,还是个奴才!
“你……什么意思?”南柯游强自镇定,还反过来质问我。
“我一时气急,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黑着脸,话却轻飘。
南柯游被我堵得怔怔地,一时间屋子里没人说话,氛围尴尬地沉默着。
这番嘴仗草草收场,倒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很不得劲儿。
我估摸着我若不开口,依他的性子怕是要和我这样一直坐到晚上,于是先行开口道:“爷爷的头疼好些了?”
南柯游沉默了数息,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好多了,还要你替他向药老致谢。”
“呵,谢什么?”我听见有用,心情也好了许多,翘起嘴角,“爷爷的药都是我配制的。”
“你配制的?”南柯游讶异道。
“我来此也不全是为了养病,还跟着药老学医,”我一手撑在下颔,侧眼瞧他反应,“我不愿声张,此事除了爷爷只有你知道,还请大哥也为我保密才好。”
“这是好事,你又何必如此小心?”
“我借养病的由头是因为不想随军去西凉,要是病好了,陛下一个高兴还是把我遣去西凉怎么办?”
“不过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你的医术竟有如此长进也是难得,想来还是你有天赋,”南柯游感慨道,跟着又是一笑,“你倒厉害,人不在场也能文惊四座,得了陛下御口亲赞,如今你的诗集传抄得京都纸贵,连从前的的画也开始有市无价起来,多少寒门弟子为了得昭华君的青眼,在我们府外头都开始安营扎寨了,若是知道你竟和烟山四老住到了一处,说不得还要传得更神乎其神。”
最近还真是不得了,遇见谁都来夸我,听得我都害臊了。
第三十三章
可惜我如今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一连又问了西苑诸人是否都好,却见南柯游皱了眉:“最近府里下人们之间都有传言,说是父亲……看上了二娘身边的一个丫头。”
“哦?”我佯作不经意,“二娘身边的丫头不是前儿还打死了一个么?怎么还有不省事的?”
“我也不知道,那丫头我见过的,看着柔柔弱弱不像是有心计的,”南柯游说道,“而且我是不相信这话的,可气的是风言风语不断,似乎连二娘都信了,她不许那丫头出西苑,更不许离了她眼前,有一次夜里起来没见着人,还喊打喊拿的闹了大半夜,我都不敢让爷爷知道,也吩咐了下人不许透露出去让爷爷烦心。”
“女人孕中多疑,难免的,你也帮着劝劝父亲,让他凡事都体谅着二娘一些。”
“唉,可不是多疑,前几天又说自己身上不舒服,夜里盗汗,白天就浑身叫疼,现在连床都不敢下来,就怕小产。”南柯游一脸无奈。
“莫不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我特地点了他一句。
“没有,”南柯游脸上无奈变作不耐烦,想来这位二娘最近的动静一定不小,“都查了,所有房中所用的香袋儿、香炉、柜子、床还有枕头,哪儿哪儿都查过了,药方和汤药也没问题……就是女人家多疑闹的。”
“让四妹好好劝劝,有的时候男人的确摸不准女人的心思。”我好心好意的提醒。
南柯游听毕却干脆摆摆手:“快别提那丫头了!”
“怎么了?”最近一次听到南柯湘的消息已是三天前,墨草说她越临近婚期越发不安分了,整日不在府里,天天跑出去不知道干什么。
“她那天突然和父亲说,吏部尚书家的四公子是个病秧子,死活不肯嫁了。”
我低头,摸了摸袖口的锦纹笑道:“病秧子……这说的也太严重了,这几年不是听见说已经好多了吗?女孩子家头发长见识短,听风就是雨,也不知是打哪儿听来的旧闻,大哥,你可要和父亲好好说说,我们这样的人家,都许了婚配了,哪儿能说悔婚就悔婚的?父亲可别错了主意啊。”
“我也这么说,只不过祖父和父亲似乎还真有些被说动了,要是我们这边为一些风言风语就悔婚了,那可实在不成体统。”
“你是嫡长子,有些事情你能帮着爷爷他们拿主意的,可绝不能犹疑啊。”袖口锦纹层叠细密,细瞧之下连我的声音都放低柔了许多。
南柯游受了我的鼓励,回去的时候连声音都大了几分,似乎已然忘却了我们之前为那两位皇子恶吵的一架。
“哼……居心叵测。”
我一回头,果然是柏牙,他不知何时走近,正一脸不屑的笑意和我一起看着南柯游下山的背影。
“他可是天下第一老实人。”我好笑的看着他。
“所以才会被你这等居心叵测之人骗得干干净净。”他的眼睛从前方移至我脸上,与我对视。
“我?”
“你方才句句都是在套他的话,你以为我听不出来?”
哦?我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
“你也别太得意,我能看得出来自然还有人能看得出来,往后你想弄鬼儿,还是看清旁人都有谁再开口才好。”柏牙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在我肩上一拍,自回去他的住所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当日中秋晚宴,凤清宫外,我哄着南柯游出来与云宛私会,好卖云宛一个人情,也还是被他察觉了。
至于云川……只要能瞒过这个人,还有谁我骗不了?
只可惜,在他面前,光是对付他一个人就要花去我所有的精神。
药老头儿对我很满意,用他的话说,原本他是打算破罐破摔把这衣钵传承一并带进土里的,谁知我这个当年死活不肯跟他来烟山“吃苦”的小破孩儿,最终还是成了他的弟子。
“所以是福不是祸,你我师徒缘份是命中注定的,”他笑嘻嘻的又扔给我一沓卷纸,“你的天分比我当年自然是比不上的,可也算是很不错了……”
也许烟山太宁静舒坦,从前在我看来得无聊乏味,现在于我而言是求之不得的清福,所以这半年多以来我在举止上都放松了不少,哪儿还有个大家公子的样子——在这里一天之中翻白眼的次数,比我从前一年加起来都多。
说起来也快新年了,再过三天就是除夕,若非旁人提起,我都全然不记得了。
白驹轻逝,原来我在烟山已待了半年之久。
爷爷早早便向药老嘱咐为怕我嫌麻烦,务必要药老亲自赶我回府。
我原本的确是不想回去的,可是南柯游又专程来了烟山一趟,说是爷爷的头疼又犯了,这次颇有些厉害。一听这话,我哪里还坐得住?
果然回去一瞧便知这是老人家上了年纪的缘故,身子已大不如从前。
自然兴衰,凡人食五谷杂粮的,只能勉力维持,好生将养。然而我虽然知道是这个缘故,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那一世里我和国公府决裂之后,爷爷没两日就重病离世,我父亲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着,我连吊唁的客人都不算,只能跪在府门外跪了一夜。
云川不愿与父亲再多生龃龉,也不肯插手此事。
原也不错,当日进宫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和国公府决裂的人也是我自己。
他身为皇帝不能不顾及国公府,若是强迫我父亲接受我,是要为人诟病的。
那一夜的风雪不是很大,只是冷,那种脊背膝盖都冻碎,泪都冰在脸上的感觉,刻骨铭心,历历在目……我想那一瞬间,我未尝不是一点怨也没有的。
我心里黑白交替,夜雪森森,手上却丝毫不慢,很快就施针完毕,嘱咐南柯游还是按照太医的方子用,他们写的原不错。
只是生老病死原就由不得人,只能在活着的时候把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第三十四章
知道爷爷身子不好,我这是提前赶了回来,距离除夕还有几日,在府中也如在烟山:医书不离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样过了三天,宫里突然来人传话,又是件稀奇事:敏贵妃要见我。
其实我倒也能想到是为什么,云川是主子没错,我这做奴才的舍身救主也是应该的,可不是所有奴才都能有这个觉悟,因此她要好好嘉奖我,以便我感恩戴德,再有下回还能舍身成仁。
面纱之下随意冷笑,这毁容也不是全无好处嘛。
她还是那个样子,云鬓花颜金步摇的宠妃模样,然而这个宠妃不恃宠而骄,反温婉持重礼敬皇后,比那个凭着家世上位的半路皇后更有母仪天下的气概,不怪后来能做太后。
不过仔细想想,贵妃娘娘这招才叫杀人于无形:压根儿不用费心挫折皇后,只需日日以协理六宫之才德,前朝后宫交口称赞之美誉,皇帝怜她重她之娇宠……对皇后而言才是最无可排解的折磨和压力。
想那一世里我对她特别感戴,视她为亲母,如今想来不过就是因为我自幼无母,又兼爱重云川,而她贵为贵妃却能对我这样和蔼温柔,我哪能不感激?
比如眼前,她赐了一盒翡翠珍珑棋给我,温声问我喜不喜欢。
有其母必有其子,云川那样会拉拢人心,想来一定少不了贵妃的悉心教导,倒也没白费她的心思,云川真真可以算得上青出于蓝了。
“贵妃娘娘错爱,小臣当不起。”
皇帝当日一时兴起给我一个爵位,哪怕等南柯游明年及冠下诏为世子,论级别也是一样的,当然可以不用再自称奴才。
“喜欢就拿去,这值什么?”敏贵妃抿嘴一笑,“当初刚进宫时那么小一个孩子,如今竟长这么大了,文章写得那样好,生得也乖巧,只可惜……唉……”
“都是臣自己不小心。”
“你是个好孩子,可也不能太没心计儿了,”敏贵妃一双纤手盖在手炉上,金枝鎏月指套尖梭细长,鹰爪子似的,也不知后宫妃嫔为什么都爱套这个,“你胞兄是准世子,你的才学人物更是一流的,相比之下自然有人相形见绌,这样的事本宫在这后宫掖庭之中见得多了,罢了,你还是个小孩儿家,不知道也好……”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这场戏做得我都要拍手叫好。
若我还像从前那般想法简单,听了她这番话怎会不起疑?
这样一来,我倒也想明白了她的目的:当初我伤了脸,辞去伴读一职以避开云川,正是前途未卜,莫说伤了脸,就是死了也与敏贵妃无关;
可如今我被皇帝封了一个昭华君,虽未走仕途,但性质又不一样了;
巧的是我与南柯游作为国公府如今的中坚势力,又得父亲爷爷看重,竟都投靠了云宛,这情势便大大地不妙了。
南柯游倒还罢了,我是云川从前身边的人,能争取过来自然是有生于无的好事。
再者说国公府的实力不单只在资历,更在于三代文庄公的文名,以及在文坛士林中的地位。
我朝一向重文敬儒,文庄国公府作为文坛领袖,名士之首,又身处高位,在争储一事上,国公府的取向是很能够影响朝中文臣取向的。
“你母亲去得早,许多事也难为你了,”敏贵妃一脸虚弱无奈的笑意,“莫说是一府之中的当家主母,就是后宫之中的许多事,连本宫都不得不忍着,好孩子,须知这世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不得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是熟悉的措辞。
不过尽管我在不喜欢她,我也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也许这位贵妃娘娘还真能帮小臣一个忙呢……
“贵妃娘娘所言,小臣并不是从未想过,”我不能太固执,她今番抛来的橄榄枝正是我所需要的,“古人有言厚积而薄发,然而在小臣看来,人事不常,一鼓作气便可,既已厚积何必薄发?”
“本宫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灵透的孩子,”敏贵妃欣然道,“而且不论何时发作,如何发作,前期的积累是重中之重……如今东宫虽非皇后亲生,却礼敬皇后,正因相互扶持,此不离彼,本宫一见你就喜欢,这可不是天赐的母子缘分?虽然陛下不喜欢妃嫔结交外臣,可本宫在心里就当你是本宫的孩子了。”
“谢谢娘娘垂怜。”我低下头笑道。
还有三日就是除夕,二娘的身子越发金贵了,总是不舒服,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又要忙着哼唧,又要忙着防范弱衾勾引父亲,父亲当然头疼不已,一连也是精神不振,连病中的爷爷都发觉了。
爷爷问父亲,父亲便只说二娘身上不好。
爷爷只好让我暗暗瞧着,看二娘的身子可是无虞。
我通医术之事,南柯游和爷爷瞒得极好,我更是不露行迹,但爷爷既然问了,我也不能不回答,只为来日先埋下引子:“二娘毕竟年纪也不小了,女子过了生育最好的年龄都有些危险的;除此以外,二娘也实在太过操心了,平素操持府中诸般琐事已是熬坏了身子,如今有了身孕还总担心父亲纳了别的侍妾。”
爷爷听了也只得叹了一声,一言不发。
我抬眼暗暗看了眼他的满头白发,心中不免愧疚:老人家本以为又要添个孙儿孙女的。
然而母亲死仇不可不报,是我父亲的不作为种下了因,只好我亲自来结这个果,报应天注定,不爽不错……我罪孽深重,横竖都是不孝。
第三十五章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事,比如我终于弄清楚了南柯湘每日出门干什么去了。
赵珏随军,终于如愿以偿的跟随了云川,去了西凉。
也许是离别才知情深,他和云川曾被困在西凉荒漠那一处凶地里好不容易才得脱险,后来与南柯湘通信时,二人在信中谈及此事都有劫后重生的唏嘘,自是海誓山盟情肠愈发难断。
南柯湘更是死心塌地的已把自己看作了将军府未来的少奶奶,替赵珏日日在他的祖母母亲跟前尽孝,她已有婚约的事被她瞒得牢牢的。
试想一个是父母包办的病殃殃的未婚夫,一个生死相许英勇深情的情郎,谁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为防传出丑事,我还是要给父亲提个醒儿才好:湘儿的婚事只怕拖不得了。
而吏部尚书司空大人他们家四公子的旧病复发得突然,除了瞒个死透,唯一的法子就是娶媳妇儿冲喜。
我早已遣人送信去司空府,希望司空公子将文稿诗集整理成册交予我,以供门客传阅。
昭华君的名头果然好用,一夜之间,原本常年卧病无法出门的司空公子才名远扬,我又额外得了一个慧眼识才的美名。
此事父亲自然知道,也很欣赏司空的文笔,赞他心境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