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陈文锦正值二八年华,吴三省也不过二十来岁,都是青春少艾的年纪。据说两人一见面就吵,吵着吵着却情愫暗生,渐渐地情投意合,好得直若蜜里调油一般。陈皮阿四极疼这女儿,当时便与吴老狗商量要将陈文锦许配给吴三省,让她留在吴家安稳度日。可陈文锦竟是誓死不从,无论如何都要陪父亲一同南下苗疆,任凭吴三省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于是两人的亲事不了了之,时至今日仍是吴三省心中不可言说的一道伤疤。
彼时吴邪尚且年幼,哪里知晓大人们百转千回的心思,只依稀记得家中来过这么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后来十数年过去,陈皮阿四虽是心灰意冷再无逐鹿中原的野心,那位陈家小姐却始终记得陈家当初在中原呼风唤雨的威风。大约四年前,吴邪从潘子那里听说,陈文锦携心腹数人回到中原,在浙江会稽落了脚,说是要重振陈家往日的辉煌,俨然变成了九门陈家威风凛凛的女当家。吴邪本以为吴三省会喜出望外与她再续前缘,谁知他三叔居然对此事只字不提,每日里忙进忙出,好似从来也不曾为这番儿女情长牵肠挂肚。
此时吴邪听她说姓陈,又问起吴三省,便记起这段往事来,赶忙行礼道:“原来是陈家小姐,我三叔一向安好,多谢挂念。”
陈文锦点了点头,又笑道:“我家起灵这些日子劳烦你关照了。”
听她叫得亲近,吴邪一面谦道“哪里”一面心中犯疑,暗想莫非给那死胖子说着了,张起灵真是她夫君?可是这话又不能贸然出口,正待想个好说辞问上一问,忽听胖子说道:“你们陈家可真有本事,哪里找来张道长这样厉害的人物?”
陈文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张起灵道:“他什么都没和你们说么?”
胖子把双手一摊:“他是您家里的人您还不了解么?张道长那定力快羽化登仙了,一天都不见得能说十个字。”
陈文锦含笑看了看张起灵,见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又道:“他并不是道士,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
吴邪见机不可失,忙把她让进屋来细问张起灵的来历。那陈文锦到也爽快,在桌边坐定娓娓道来。
原来四年前陈文锦离开苗疆之时,带着心腹数人曾在一座破旧道观里投宿。那道观乃是陈抟老祖在武当山修行时的几个同修建立的,不知他们因为什么来到这荒蛮之地,仗着自己武功不弱便要开宗立派,确实那道观的香火也着实旺盛过一阵子,可惜两三代之后,徒弟们一茬不如一茬,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只留下个名叫盘马的老道士。张起灵的叔父原也是那道观的道士,后来实在连饭都吃不饱,就跑去交趾谋生,被卷入边境械斗丢了性命。他担心张起灵在他死后无家可归,就让他前往苗疆投奔盘马。盘马告诉陈文锦,张起灵不是出家人,只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觉得自己早已不涉红尘,但张起灵还有大好年华,不能就在这里陪伴青灯古卷,他希望陈文锦能带走张起灵,让他重新开始生活。陈文锦对张起灵试探一番,发现此人虽然有些木讷,且又沉默寡言,身手却不弱,便将他收入麾下,一起带回了中原。
说到这里,陈文锦喝了一口冰镇乌梅汁,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吴邪说道:“那一日我本是让他去取两样东西,谁知他把东西送回之后又匆匆离去,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还道他是转了性和谁家小姐幽会去了,却原来是为了吴家小公子。”
吴邪被她说得一阵不好意思,又不好讲出暴雨梨花钉的事情让张起灵为难,便摸着头“嘿嘿”傻笑不语。听了陈文锦这番话,他心里原本对张起灵的那点疑问也烟消云散,一想到那人并非心怀鬼胎只是太过寡言,恍惚间竟觉得心头一宽,又为自己日前的怀疑感到些许内疚。
胖子摸了摸下巴,问道:“等等,若是张……小哥没说过他去哪里,大小姐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陈文锦哼了一声,脸色沉了下来:“你们做的好事,真个以为世上无人知晓么?”
此言一出,吴邪三人面面相觑,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陈文锦冷笑道:“扬州府太平镖局要人都要到我家门口了,你们还在这里装傻充愣?”
吴邪闻言大惊,急急问道:“那事与陈家有什么关系?”
“我们家是做什么的,吴小公子你岂会不知道?”陈文锦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虽是不紧不慢,举手投足间却尽显陈家当家风范,“那些趟子手丢了镖,又见着了起灵,自然怀疑陈家与那些劫匪有所牵连,那姓曹的镖头倒是还算客气,他手底下几个镖师干脆就问是不是我们差人劫了他们的镖,这会儿只怕还赖在会稽不肯走呢。”
吴邪越听越是奇怪,又问道:“我们当日并没有透露身份,那些人怎么知道小哥是陈家的人?”
陈文锦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这孩子还真是天真,你以为不说就他们就不知道了么?起灵这几年为陈家办了多少事,江浙一带有几个绿林中人不知道他哑巴张的名号?他惯做道士打扮,手上特征又那么明显,太平镖局便是不去打听,光凭猜也能猜到几分。”
吴邪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张起灵的右手,万料不到当初的意气之争今日却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一时懊悔不迭:“这……陈大小姐打算怎么处置?”
陈文锦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太平镖局是决计不肯善了的,我此行就是打算将起灵带了回去交给他们,听凭发落罢了。”
吴邪一听便连连摇头,想那些镖师丢镖之后个个犹如凶神恶煞,纵然张起灵武功高强,但终究只有一人,若是陈家当真把他交了出去哪里还会有命在?
胖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是胖爷我挑起来的,与张小哥和吴邪无关,我这就跟了你回去,倒要看看太平镖局能奈我何?”
陈文锦冷哼一声:“怎敢劳驾王大爷,只上回一次陈家在浙东就快被绿林道上的朋友们戳断了脊梁骨,要您再走一趟恐怕陈家就要被天下开镖局的和吃绿林饭的好汉们一起追杀了。”
“这……”胖子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他毕竟在江湖上走跳多年,就算没有急智眼色还是有几分的,见那陈文锦并未步步紧逼要马上带走张起灵,就知道这事还有转圜,于是哈哈一笑:“陈小姐尽管划出道来吧,咱这里接着就是,怎么说也不至于把张小哥送到那些狗镖师手里。”
陈文锦点点头:“说实在的,我们这些吃绿林饭的也见不得那些镖师这般咄咄逼人,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太平镖局既在这我们这里拜过山头,又因为我们的人丢了镖货好歹是要给个交代。不过,毕竟不是咱们出的手,总还有缓颊的余地,只是也不怎么容易就对了。”
吴邪见那边松了口,没口子应道:“陈姨尽管开口,只要小侄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陈文锦听他改了称呼,不由笑道:“也没那么严重,眼下你们不是要去探探那处诸葛村的宝藏吗?本来陈家也要来的,只是太平镖局的人那么一闹,我这里便分不出人手来了,我也不狮子开大口,只一件,你们要答应了,我就替起灵挡了这事。你们这次找到宝藏分作两份,我要先选其中一份,作为报酬。”
吴邪正待答应却被胖子拦住:“陈大小姐既然划出道来,我王凯旋何妨再大方一点,这宝藏若是到手,陈家先选一件,剩下的再分作两份,任小姐挑份。不过此事过后,张起灵就和你们陈家再无瓜葛,本来你们就打算拿他交给镖局,就当做是我们交换了出来。”
陈文锦颔首道:“好说,既然三位交情那么好,我也不做恶人,就这样办,只是若宝藏到不了手,那就只好自怨手段不够。”
王胖子也不问过别人,拱拱手道:“陈小姐慢走,我们几人这就商量如何用心夺宝。”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外面已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眼看就落了下来。那陈文锦皱了皱眉头,也不再多话,起身开门欲走。吴邪正要挽留她避一避雨,却看到院子里早有陈家的下人手持斗笠蓑衣候着,心知她早已准备妥当,便也不再虚留,目送着他们走出院门。
胖子见陈文锦他们走得远了,回转身来对张起灵说道:“小哥,不是我说,你清清白白一个人,又有这样的身手,到哪里不能混口饭吃,何必跟着陈家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仍是垂首不语。
吴邪心中又何尝不是同样想法,陈家到底是响马出身,这几年在江浙一带干的也不是什么好勾当,张起灵因缘际会被他们从苗疆带来本是无奈,若是继续跟着陈家,就算不落得个被通缉追捕的下场,也说不准哪天就会死于非命。吴邪对他一直印象不坏,更兼有那遭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想要帮他一把。然而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万一张起灵感念陈家恩惠无意离开,这样一来岂不会让他难做?
想到此他对胖子使了个眼色,说道:“兴许小哥有什么苦衷呢,这事确实是你自作主张了,无论如何总该先问过他的意思。”说罢就转向张起灵问道,“小哥,你怎么想?”
张起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无所谓。”
胖子把眼一瞪,高声道:“难道你愿意让他就这样过一辈子?万一以后再有这种事,陈家肯定还不会保他,到时候谁来救他?”
吴邪摇了摇头:“我自然也是想他好的,只是陈家将他带回中原,一路上多有照顾,好歹也算对他有恩。你这样不管不顾让他离开陈家,小哥心里会怎么想?”
“难道为了这些许恩惠,就要让他以命相抵?”
“这……罢了,反正你话都撂下了,我们只有尽力去夺那宝藏,若真能一举让小哥离了陈家也是好事一件。”
两人又争执了几句,张起灵始终坐在那里不置一词,最终也没个结果,只得就此作罢。
眼看到了书信中约定的日子,三人起了个大早离了望县赶往四十里外的那个古村落遗址,一路无话。
待到了地方,早有数路人马在那里安营扎寨,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日了。胖子眼贼,一眼就看到一队三五为数聚在一起的人,虽然看似是一路的,但互相之间却显得有些疏落,好像谁都不服谁的样子,这些人均是一身短打,与名门正派的打扮大相径庭,想来便是浙东一带的绿林人马了。但见为首的一个相貌狰狞,身披一件短褂还敞着怀,露出一巴掌宽护心毛和一片形状怪异的刺花。
胖子看着看着,忽然“扑哧”一笑,捅了捅吴邪道:“小吴,你看那人胸口纹着什么?”
吴邪仔细看了看,只觉得是一只身形狭长的动物,但手法实在拙劣了些,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胖子猜他也看不出来,自顾自地笑道:“你看,像不像一条带鱼?”
吴邪闻言也笑了起来,心道胖子果然是个妙人儿,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像。
日头渐渐越升越高,由于刚下过一场大雨,闷热的天气凉爽了不少,无论是天空、树木还是空气都显得格外清透。约摸到了正午时分,骤变突生,却也不是整个村落沉入地下或是有什么盛放着财物的宝盒突然升起。在一众武林人士的众目睽睽之下,那遗迹的一片断井残垣之中,竟有许多头戴笠帽、身着束腰短衣的人无声无息走了出来,有的到井边汲水,有的挥着斧子砍柴,有的拿了竹篮喂鸡……恰好似一个沉寂多年的村子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唤醒了一线生机。
众人呆愣了片刻,忽听得一声暴喝,有人策马扬刀向那村子里冲了过去,对着其中一人举刀便砍,谁知这一刀好似砍入了虚空,不仅那人毫发未伤,就连行动轨迹也没有改变。倒是持刀之人又往前冲了几步,从那“人”身上穿了过去。
“他娘的,是假人!”持刀之人骑在马上暴跳如雷,正是在胸口纹了条带鱼的浙东绿林豪酋。
“假人?!”吴邪一怔,连忙往前走了几步定睛细看。那些村民尽管行动自如、形貌栩栩如生,但仔细看来不难发现乃是制作十分精良的人偶,大约与当年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同出一脉。更为奇异的人,那些“人”并不是真实在这里的实体,而是十分逼真的虚像。
不过短短一刻间,在场众人也都看出了端倪,当下便有些举棋不定。有比较熟识的三五成群开始议论纷纷,有独身前来的也开始左顾右盼等待时机。
胖子抻长了脖子看了一会儿,咋舌道:“小吴,你发现了没有,这些人偶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吴邪点了点头,他方才也觉得这些人偶很是奇怪,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像是被设定好的,从这里走到那里,做完一系列动作之后又折返回来,然后继续重复之前的行为,周而复始,看似毫无意义。究竟是什么人做了这些人偶,它们的实体又在哪里,这样设置到底有什么目的呢?吴邪苦苦思索了半晌,忽地灵光一现。
他的爷爷吴老狗曾留下一份关于机关术的笔记,内中有一段记载与眼前的情景十分符合。说的是如何利用光影变幻将某处的景象投射到别处,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只是要完成这一布局非常麻烦,不仅要选定地点角度,还要充分计算阳光照射的时辰,多一刻少一刻,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可谓是将天时地利运用到了极致。
心中有了计较,吴邪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胖子大奇:“你看出什么了?”
吴邪但笑不语,向胖子与张起灵招了招手,调转马头向着西南方跑去。胖子与张起灵虽不解其意,但见他成竹在胸,少不得也赶紧拍马赶上。
那群武林人士都是见风使舵惯了的,此时看他们三人调头便走,心中明了必有蹊跷,也纷纷策马追了过去。
百米之外有一座小山坡,吴邪头也不回地纵马跳了上去,站在高处向下俯瞰,又对着阳光思索了约摸一盏茶的光景,再次调转马头向东方走去,胖子与张起灵紧随其后。
三人方走出不远,忽有十二名锦衣青年手持长剑越众而出,绕过走在前面的数十人之后,将其余人等尽数拦住。那名胸口纹着带鱼的浙东绿林豪酋哪里肯就范,骂骂咧咧地招呼手下就要硬冲,锦衣青年齐齐亮剑,十二柄雪亮的剑锋瞬间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剑网,绵绵密密向着这群亡命之徒兜头罩下,顿时惊叫惨呼不绝于耳,浙东路数名绿林好手顷刻间命丧当场。那名豪酋武功略高,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身上横七竖八开了数条口子,血流不止,一时也只剩下拄刀喘息的份儿。
就在众人惊讶之际,却听一人冷笑道:“九州剑盟十二杀阵,待老夫来领教你们的高招。”言毕便有一名灰衣长髯的老者纵身掠起,身形犹如鬼魅般避开长剑锋芒,瞅准两人之间的空隙闪了出去。锦衣青年也不阻拦,只管紧紧盯住阵中之人,丝毫也不放松。
阵外早有五名中年剑客等候在那里,待那老者将要脱出之际立刻拔剑迎上,一片疾风骤雨似的剑光过后,竟又将他堵了回去。
吴邪耳中听得身后杀声阵阵,不由得就要去看,身边张起灵忽然伸手捏住他的肩膀:“莫回头。”
吴邪急道:“后面那些人怎么了?”
一旁的胖子拽了他一把:“管他们做什么?先做自己的事。”
“可是……”
“江湖中杀人人杀,你管不过来的。”
吴邪皱了皱眉头,心知胖子说的是实情,便将那打抱不平的心思暂且按下,继续策马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