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心知此事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何况她一未曾经历江湖杀戮的弱质女子忽遇此灭顶之灾,又岂是他人几句劝慰能够安抚。然而此事毕竟因自己而起,霍秀秀此刻正是六神无主,又不好撇下她就走,只得继续陪她坐着。
二人沉默了半晌,气氛颇有些尴尬。霍秀秀见吴邪坐立不安,也明白他心中所想,便抹了抹眼泪说道:“你若要走便走吧,我已经无事了。”
吴邪点点头,起身欲走,想想却又不放心,回头又道:“你且好好休养,我必会把小花安然无恙带回来。”
霍秀秀含泪道:“我信你,不过那人武功绝高,你也要小心行事。”
吴邪应了一声“我理会得”,便关门走了出去。
走到庙门口,看到他们的马车仍停在那里。胖子正在车旁同曹镖头说话,想来已是听说了个中缘由,脸上也不太好看。
吴邪走上前去,先向曹镖头拱一拱手道:“解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此事牵连东夏贼寇,绝难对付,须从长计议。今日我们便在此处歇下,商讨对策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上路。却有一事倒要曹镖头费心,此处住着霍家女眷,我等不便在此叨扰,不知这镇上可有清静的客栈、酒楼?”
曹镖头略思索一番,答道:“街面上倒有家干净的馆子,是一位从东京来的老厨子盘下店面开的,门面不大内里却颇为宽敞,后面还有几个雅间上房,既能供人饮宴小憩,也可住人。只是平常的白丁不让进门,据说费用也不菲。”
吴邪还未答话,胖子已拍着腰间钱袋笑道:“那便好,若论钱财胖爷身边是不缺,若论人品咱小吴也是名仕之后、显宦之身,我们便去那处住了。”说着又一把拉住曹镖头,“老曹你也同去,虽然小吴此时热孝在身不能饮宴,我们二人却是有十年没有再好好痛饮一番了,今日不醉不休。”
曹镖头见盛情难却,在这镇上也没什么危险,便吩咐手下镖客与解家庄客紧守门户,自己带着吴邪一行前往那处酒楼打尖。
几人到了酒楼,王盟拿出名刺,店家见是这等高官显宦自是殷勤招待,待他们进了店便把门板放了下来,不再供客,只专应付他们一行。吴邪既见如此,就索性出钱将整家酒楼包了下来,自将各自的行李送入房内,又选定了其中最大一间传肴开席。
那曹镖头老于世故,见张起灵身带镣铐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只是些微诧异了一下,却没有多问,全当并未发现此事。
胖子叫了两坛当地名产的“双泉石溪”,与曹镖头推杯换盏喝了起来。吴邪不能饮酒,便用茶汤代了几杯。反观张起灵却是神态自若,也不理会众人,只管自己吃菜。
几杯酒下肚,胖子忍不住发问道:“我说老曹啊,想当年你也是扬州城里响当当一条好汉,江南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怎地十年不见,光景却过得越来越回去了?”
曹镖头长叹一声,黯然道:“十年前首阳山一场大战之后,九门陈四爷亡故,江南绿林道上群龙无首,谁也不服气谁,弄得山头林立,过往的关系也不好使了,十趟生意中总有个六七趟需血战一番,总有兄弟不幸身死。坐在家中便是坐吃山空,出门行镖所得还不够给一班身死的趟子手、镖师抚恤之用,我也不懂得其他生财之道,只能节衣缩食。又碰上了几次大战,受了内伤,原本堪堪要有所突破的武功也没了希望,只是舍不下一帮老兄弟丢了饭碗,才一直在这镖局里苦熬至今。”
胖子听了此话心中也有些难受,勉强笑道:“此番保护两个女子,虽说男女有别,路途上多有不便,但总比押运红货刀头舔血来得轻松,老曹你只当是出来休养散心几日。”
曹镖头摇头道:“当年我忝为霍家供奉,是霍家抬举我,才让太平镖局在扬州城里立住了名号。如今恩人遭难,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此行并非霍姑娘所托,而是我听说解家惊变之后,便推去了所有生意,带着一干老兄弟来到正在扬州探亲的霍姑娘府上,指望少多能有所助益。她们既说来找吴小公子,我便带她们来了。如此一来镖局赔了七七八八的订金,这一行之后我也该回乡下去了。好在这几十年来在乡下还有几亩薄田,穿衣吃饭、教导儿孙还过得下去。”
胖子听罢肃然起敬,忙道:“别的事我也没什么能耐,只有两件,一来胖爷现在手头颇有几个闲钱,若老曹你还想把镖局经营下去我便来入个股,反正胖爷我现在也不是官身了。二来,若是你打定主意不干镖局的营生,你这班老兄弟及子侄辈中有吃得了苦、愿从军的,如今我倒还有些门路,能将他们安排入禁军中效力。”
吴邪也说:“如今的扬州知府与我三叔昔日乃是同僚,我与他也多有书信往来,日后曹镖头若有难处不妨知会一声,只要不违背国法,我必不推辞为难。”
二人深感曹镖头大义,言语间均十分感动。同时又颇为感慨,这十年中他们二人从军的从军、为官的为官,想不到当年那场大战对江湖产生的影响竟深远至此,这还只是陈家,九门中其他参加首阳山之战的也有几家在江湖中颇有势力,对这一片属于武林人的天地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还尚未可知。
曹镖头苦笑道:“多谢二位厚意,但曹某早已无心江湖,以后只在乡中扶植桑梓,行侠仗义之事自有江湖后辈。只是解家之事,二位要多多小心,那人十年前功夫就已深不可测,此时指名道姓必是不怀好意,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好。”
说罢曹镖头又将从他人口中听来,关于左判一人闯入解家擒拿解雨臣的前后经过巨细靡遗一一复述。并告诉吴邪等人,他也曾亲自前往解家一观,虽无太多痕迹,却能得出一个结论:当日掳走解雨臣的左判,比十年前在新月楼表现出的功力要高出不少。
大约是心事沉重,又看到吴邪等人,心中放下负担,曹镖头没喝多少便已不胜酒力,吴邪只得吩咐王盟将他扶至另一间上房歇息。
待曹镖头一走,沉默了数个时辰的张起灵忽然开了尊口:“放我去张家楼,我自会让解雨臣平安回来。”
吴邪闻言一愣,还未及开口,只听胖子说道:“张道长,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此事关乎解家、吴家、霍家上下近千口生死荣辱,岂能凭你口红白牙这么一说,就将你放了?”
张起灵想了想,又去看吴邪。
吴邪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若要放人是万万不可的,只说:“你师父指名要见我,让你一人去恐怕不妥。”
他们二人丝毫也不松口,张起灵似乎有些无奈,垂首沉吟片刻,又道:“关于我的身世,日前黑瞎子在军营中已全数告知我了。”
吴邪与胖子对视一眼,都想不明白此时此刻他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有何用意。不过当年张家究竟发生何事,张大佛爷又到底去向何处终究是江湖上的一大悬案,要说他们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胖子试探着问道:“那是怎样一回事?你不妨说来听听。”
张起灵淡然道:“那年我们在张家楼看到那卷书册,张启山与义父此前的种种恩怨你们都已知道,此后张启山便没有再到过张家楼,因为义父找到了他。逼问战国帛书之事不成,张启山身死,他的夫人被带往东夏国。我就出生在那里,由义父抚养长大,亲自教我帛书中的心法内息,师尊督导我练习武技,二人待我恩重如山。”
一切诡异曲折、惊心动魄在他说来犹如温水平淡无奇,此前吴邪虽有过各种猜想,但此时听来仍动容,不禁又问道:“那张启山的夫人呢?可还健在吗?”
张起灵摇头道:“她曾练过帛书中的胎息功法,能够为腹中幼儿保留一口先天真气。此功法对武功无甚要求,却极耗心力,再加上遭逢丕变,产子之后不久便过世了。”
说到此处,便是他这样心如止水的人,眉目间也不由得有些黯然。
吴邪心中一痛,正想要宽慰几句,却听胖子又问:“此事与解家又有何干系?”
张起灵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只是不想让解雨臣的孩儿也经历这些事。”
胖子还要再说什么,吴邪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转身对张起灵说道:“小哥,小花与我情同手足,这一趟张家楼我是非去不可。你若有心帮忙自然是好,我也可暂时帮你解开镣铐,但你必须答应,路途之中绝不会擅自逃跑。”
胖子一听这话便大摇其头,连连向吴邪使眼色示意他不可。
吴邪只当没看见,就盯着张起灵,看他如何应对。
张起灵倒也痛快,不假思索地答了一个“好”字。
眼看吴邪心意已决无法更改,胖子也不好再横加拦阻,只得长声叹道:“张道长啊张道长,小吴对你的一片深情厚谊真真天日可表,还望你日后不要辜负了他。”
吴邪一面为张起灵解镣铐,一面在心中暗自苦笑,他与张起灵这一段情愫剪不断理还乱,早就如同纠结的线团理也理不清了。至于谁辜负了谁,谁又对谁痴心一片,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分明。
解了镣铐,张起灵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这一夜三人商议了很久,终究也没定下什么计策。左判的实力尚未见底,诸多考量都称不上万全之策,甚至还有激怒对手导致左判手中解雨臣受到伤害的可能。故而三人决定,若非必要绝不与左判武力相对。最后又细细地各自回想关于张家楼的结构细节,以备逃亡躲藏之需。
待到更鼓响过三遍,三人各自回房睡下不提。
次日清早,吴邪众人收拾停当,与曹镖头再到霍家两位女子暂住的庙宇中好言安抚一番,便要动身启程。为图迅捷,吴邪在驿站换得三匹好马,计划与胖子和张起灵日夜兼程赶往张家楼。而王盟在吴邪的安排下,带着他的家书先前往临安吴家,说明一切缘由。
一路无话,约莫半月之后三人便到了华亭县,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西又走了六十多里,就来到张家楼所在的陇山。
胖子勒住马头,手指前方向吴邪问道:“上次咱们跟着陈皮阿四那老东西来时,他手上有两样东西才能开得了张家楼。如今咱们手上可是啥都没有,就是寻到了那个地方,又要怎么进去?”
吴邪笑道:“此事你有所不知。当年首阳山大战过后,我二叔曾带着九门众人又来过一次,楼主财物皆尽取出,那开门的机关也因此损坏。只是九门不存,此地再无意义,所以也没有修复,不过也约定不将此处公开,缓急之时还能做个藏身之地。”说完他似有所思,又看向张起灵,“话说回来,左判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张起灵面色一沉,答道:“是我告诉他的。”
胖子大大地“唉”了一声,扬声道:“果然是‘家贼难防’啊,你看看这……”
话音未落,吴邪赶紧使了个眼色让他再勿多言。如今既得张起灵承诺相助,又何必言语刻薄令他尴尬。
谁知那张起灵竟似听而不闻,只往前看了一看,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继续打马而行,看起来居然比他们二人还要焦急。
虽说前一次来这里已是八九年前的往事了,但吴邪对此地印象深刻,一路行来毫无滞碍。到了半山腰那处崎岖的山路,三人弃马步行,又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便看到了入口处的那一片山壁。
吴邪上前在山岩上叩了叩,挥手招呼胖子前来:“如今这山壁后的机关尽皆损毁,只需三五个寻常汉子一齐发力便能推开。”
胖子哈哈一笑,伸手将吴邪推开:“何需三五个人,且看你胖爷的。”说罢他开声发力,劲力到处山石避让,一个黑洞洞的密道出现在三人眼前。
吴邪向内中探头张望了一番,并不见有什么异常,便招呼二人道:“走吧。”
他脚步还未迈出,张起灵已然赶上前来,一把将他拉至身后:“我先走,你们跟着。”
吴邪和胖子也不推让,依言紧跟在他身后进入了密道。
三人向前走了大约二十丈左右,忽听张起灵“咦”了一声。
胖子心中一紧,忙问:“怎么?”
张起灵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摸了一样东西,回头说道:“石门开着,机关已经坏了。”
只听吴邪又道:“当日要往外运送的财物太多,导致这道石门多次开启闭合,操作的仆从又不懂机关运用保养,才致使以这个石门为核心的整个入口机关全部坏死。所幸这门被卡在了上面,若是石闸落下,纵有百万斤的力气也不能抬起分毫。”
听他这么一说胖子便放了心:“幸好咱们还知道那处风穴所在,就算大门堵住了也不妨事。”说着又去推张起灵,“快走快走,救人要紧。”
三人鱼贯进入石门,又摸黑往前走了一段路,再见光明时便已身处张家楼。
山洞外仍是一片山间谷地,四周悬崖陡峭,凿山为屋。上次来时是初冬,谷中积雪盖地一片萧索,此时却是仲春时节,但见山谷中绿地如茵,草木葱茏,竟是一派桃源仙境般的绝妙风光。
还没等三人细看内中情形,就看到一名身形高大、满头华发的黑衣老者背着双手从树林中缓步踱出。
一见此人,胖子和吴邪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想却看到解雨臣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来,看他身上衣着完好,脸上一派悠然,似乎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左判尚未开口,解雨臣先对他们说道:“吴邪、王兄,驱驰千里,雨臣铭感五内。只是拙荆一向体弱,不知现下可好?”
吴邪见他安然无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答道:“秀秀一切安好,你不用担心。”
解雨臣点了点头,又道:“这位勋先生并不曾为难我,一路上还对我颇多照顾。”
听他称呼左判“勋先生”,吴邪与胖子俱是一愣,不约而同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解释道:“义父与师尊名为主仆实为挚友,故而以自己之名为师父作姓,又赐名‘重节’,东夏国中有姓名的俱是贵人。”
左判一直在旁不动声色,直到此时方才开口,只见他直视张起灵道:“世子请与老奴带着解家当家共出此地。吴、王二位小友且在此地盘桓几日,待吾主平定天下,世子自然会来接你们出去。”
此言一出,吴邪和胖子大惊失色,心中暗道:“不妙。”
园中古柏旧日栽,如今冠盖覆亭台。虫蚀风摇兀自立,再庇子孙十余载。面对左判说出的这番话,张起灵究竟会作何选择?吴邪与胖子又能不能活着离开张家楼?且看下回。
40、
且说吴邪等人在张家楼中见到了左判和解雨臣,那左判虽应允放解雨臣离开,却要将吴邪与胖子困在这山谷之中。吴、王二人暗道一声“不妙”,单左判一人就绝难对付,倘若再加上一个张起灵,他们便连一分的胜算也没有了。
补料张起灵听了左判的话只轻轻摇了摇头,踏前一步挡在吴邪与胖子身前:“义父计划已然失败,几路大军绝难支撑,各自退出中原就在眼下,扣留这些人已无意义。”
左判闻此一言,沉吟半晌,又说道:“此事暂且不提,今日天色已晚,且在此地住下,望你们好生决断。”
眼见得张起灵并未执意与他师父一路,吴邪心中略宽,正想招呼胖子先合计合计,转眼却看到解雨臣一脸若有所思,不禁又想到心急如焚的霍秀秀,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立刻扬声唤道:“勋先生请留步。”
左判淡淡瞥了他一眼,问道:“还有何事?”
吴邪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我与王大侠既已留下,还请先生让我先送解雨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