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里,他想象过无数次真实的谭藻是什么性格,甚至想象过谭藻是为何弑师叛逃,他在杀死自己师父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直到他真的与其相处,然后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他知道,谭藻心中藏着秘密,可能是一个令他无比期待的秘密。
他也知道,自己平静的外表下,心潮早就不知翻涌成什么样,沸腾过多少次了。
阮凤章像是被分割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痴痴地爱慕着谭藻,不愿他受到任何伤害,另一部分要将谭藻利用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他要利用自己一见钟情的人,引出魔教的人,更甚者……
日出之前,阮凤章静静离开了。
“啊……”
谭藻发出一声痛苦地呻吟,他捶着枕头咒骂:“教主脑子有病……”
直到他完全清醒,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但是这种半梦半醒之间被人盯着,胸口受到压迫导致做了很多梦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像是贺灵则经常做的那样!
贺灵则不但会睡着睡着就溜达到他的房间来,蹲在床边看他,若是看得兴起(……),还会爬上来,将头放在他胸口,导致他每每噩梦连连……
所以不怪他脱口就骂教主。
谭藻濒死一般裹着薄被爬下床,贴着冰凉的地板喘气。
新的婢女捧着脸盆进来,一眼看到他四肢大开趴在地上,尖叫一声抛下脸盆跑开了。
谭藻:“……”
不知为何,最近阁中的丫鬟里有传言,那位小谭公子,虽然长相俊美多情,但很容易带衰身边人——比如阿照。还有,没看他一想赶路就遇到难得一见的暴雨?本来就有些将信将疑了,乍一看谭藻趴在地上挺尸,那婢女自然吓得魂飞魄散。
装着热水的脸盆砸在地上,水飞溅起来,把谭藻的被子也溅湿不少。
谭藻忙将被子踢开,将就用昨晚剩的冷水洗了洗,出门恰好就遇见了阮凤章从隔壁出来。
阮凤章精神奕奕:“小谭昨晚没睡好?精神不怎么好的样子,我刚才好像还听到你尖叫了。”
“……”谭藻:“不是我,是位姑娘。我早上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被她看见好像误会了,尖叫一声便跑了。”
阮凤章:“啊……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谭藻自己也不确定当时怎么想的了,他本来还打算在地上爬几圈呢,“习、习惯吧?”
阮凤章异样地看着他:“你还有这习惯?”
谭藻赧然。
正是此时,殷汝霖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之前被吓跑的那个婢女,以及一位英气勃发的红衣女侠。
谭藻看那女侠眉目之间依稀熟悉,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几眼。他即便不笑,目光也柔和多情,说得不好听就过于轻佻,这么一看久了,那位女侠不禁皱起眉头。
殷汝霖看到了谭藻,也是松了口气,对婢女道:“你看,哪有什么死人。”
“是,奴、奴婢慌张了。”婢女又向谭藻也道了歉,原来她看谭藻扑在地上,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吓得直接跑去找殷汝霖了。
“行了行了,去收拾吧。”殷汝霖无奈地将之挥退。
阮凤章则对红衣女侠道:“祝师妹,好久不见了。”
殷汝霖笑道:“我就说凤章认得出你。”
“阮师兄好记性,不过是五年前见过一两次而已。”这红衣女侠正是已逝的武林盟主祝盟主之孙女祝红霞,祝家现在由她父亲执掌门户,她是独女,此次前来想必也是为了小鸾山宝藏传闻之事。
祝红霞目光转向谭藻,眯起一双凤目,“虽然殷师兄提醒过了,但我还是很惊讶……我已许久未见过谭藻,但这眉眼的确是与谭藻小时候一般无二。谭藻若长大了,可不就该是这幅模样么。只是,又有些地方说不出的不同,兴许是小孩子长开了?”
早在谭藻听到她的姓氏时,就已经回想起了她的身份,此刻只能干笑道:“那是因为我与他的确并非同一人。”
祝红霞冷冷道:“但我与谭藻青梅竹马,可从未听闻过他有亲人,更不要说双生兄弟。”
谭藻:“不曾听闻,但也不代表没有吧?”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
阮凤章:“你与谭藻什么时候青梅竹马了?”
没错,就是这一句了,多亏阮凤章帮他问了出来。谭藻看向了祝红霞。
祝红霞道:“我祖父与他师父有交情,平辈论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几天,说是青梅竹马嘛,算起来他辈分倒还比我大,只是不大学好,常常被我揍。”
谭藻险些脸上一红,那都是不堪回首的历史了,他年纪比祝红霞还大上几岁,又是男孩子,但两个小孩在一处玩,动起手来,他从未赢过。
阮凤章看了看谭藻的神情,转开话题道:“原以为祝师妹还要些时日才到,何况这几日暴雨连绵,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祝红霞面色凝重,也看了看谭藻,道:“其实在接到你们的信前我就上路了,却不是为了宝藏传言一事,但也与魔教有关。”
三人俱是满面惊讶,也与魔教有关?
谭藻的惊讶其实是装出来的,他心中想着此事说不定与靳微他们有关。
而阮凤章与殷汝霖却是不同了,他们是的确很惊讶。
他们二人都参与过正邪大战,知晓当年发生过内女干暗中出卖己方布置的事,导致损失惨重。再则为了避免人心惶惶,此事一直是他们在暗中盯着,连祝家也没有被告知。他们怀疑祝家被靳微待了一遭,已经有内鬼了,且祝红霞之父的能力远不如祝盟主。
此次宝藏的传言,并未有盛嚣尘上之势,即便因谭藻的参与变得有些诡异,按理也不须祝红霞亲自过问,她这一趟来的,本就令殷汝霖心中疑惑,不想其中原有内情。
只是不知到底是祝家察觉了靳微一事,还是魔教有另外的动作?
“不错。”祝红霞正色道,“近期我们发现了有人施展魔教毒术的痕迹。”
第十五章
相传奉圣教当年以蛊毒立教,但最开始,并非邪魔外道,而是亦正亦邪,介于黑白之间。奉圣教历任教主在教中的威信都十分高,于是,某一任奉圣教教主格外残暴,整个奉圣教都随之凶残,彻底沦为魔教。他们有蛊毒为利器,江湖中无人能撄其锋芒。
后来,最为厉害的蛊术不知为何,渐渐失传,变成了常人口中的传说,唯有毒术流传下来,实力大不如前。不过江湖中擅用毒的门派虽然不在少数,却绝无可与魔教相提并论的。他们的制毒、用毒之术,以及驭使毒虫的手段,堪称独步天下。因此,仍旧是武林大害。直至五年前被一场大战终结。
至今魔教仍是许多人的噩梦,倘若魔教死灰复燃,后果将不堪设想。
祝家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慎重对待,特意让祝红霞前来正气阁,若说正道之中,有哪个门派最熟悉魔教,那么一定是正气阁了。
祝红霞将他们发现的事娓娓道来:“我一位好姐妹,嫁给了一个小帮派的弟子,这个帮派小到可能你们都没听说过,叫做星鲨帮,正因此,这个帮派内发生的事情,尚未为大家所知。前段时间,我的那位姐妹回了娘家,来找我聊天,我才知道,她丈夫帮派的帮主,忽然练起了毒功,武功突飞猛进,与人过手时,连伤数人,都是从前不敌之人。
原本单是这样,也不干我的事,但我听她仔细描述那帮主的武功,竟像极了魔教套路。他们那帮派中无人识得,我却无意中留心了。我与父亲商议后,派人装作娘家人,随着我那姐妹回帮,仔细辨认之下,确认那武功的确出自魔教。
我们不知究竟,怕打草惊蛇,便暗中擒住星鲨帮帮主一人,逼问他武功从何习来。岂料,他竟说他的武功是从一本地摊买来的秘籍上学的!”
听到这里,另外三人一时间都呆住了,谭藻不敢置信道:“地摊买的秘籍?你是说那种武功很高的白胡子老头摆的摊么?”
“非也,不过是寻常路边小摊罢了。”祝红霞叹了口气道,“我们查探了许久,发现那秘籍流传甚广,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大胆练地摊上的无名秘籍的,大多是小门小派,甚至寻常百姓才会买。但倘若放任不管,迟早会暗中流传开来,因为没有防备,我们查到祝家邻近好几个帮派中,都有人偷偷练这秘籍,不知其他地方如何。
还有就是,我们想查到那大量魔教秘籍的来源,毕竟当年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了……但是暂时全无结果。我奉家父之命,先来将情况向二位师兄通气,望你们也在周遭门派中走访,看看是否有哪派弟子偷偷练了那秘籍。至于此事幕后究竟是何人在操纵,我们怀疑过是魔教余孽……但那秘籍非是寻常魔教弟子能够知晓,魔教高手都死于小鸾山一役,不知秘籍到底如何流出,实在令人费解。”
殷汝霖黑了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此乃乱象……”
不但小鸾山有宝藏的传闻被人推波助澜,竟然还有魔教秘籍在暗中流传,虽然目前都还未引起大事,但迟早会出现!这不是乱象是什么?
阮凤章却看向谭藻,幽幽道:“小谭遇事不避,想必心中已有决定?”隐秘哪是那么好听的,若是明事的人,无需人开口就告退了,谭藻赖在这里听完不该他听到的东西,如果不是想死,那就显然是不打算离开了。
谭藻呆愣片刻,点头道:“不错,江湖即将不太平,我走到哪里去能有用呢,不如留下来尽微末之力。我虽身无半点武功……但是帮各位撞鬼糊弄人还是行的。”
原本沉重的气氛因谭藻这句话而轻松了,其他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尤其阮凤章受到惊吓最大,他可是没人做半点警告,就猝然看见了谭藻的脸。
祝红霞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若果真不是谭藻……倒真能有些用处。”
谭藻:“但凭祝姑娘吩咐。”
“看看吧,会有机会的。”祝红霞淡淡道。她不可能信任谭藻,但她看得出来阮凤章信任——至少是摆出了信任的样子,所以她选择了按兵不动。
谭藻起床时才洗的脸,现在没过多久,已经出了不少汗。
祝红霞路上本就匆忙,暴雨中危险赶路,到了连口水也没喝就开始说事,现在是被殷汝霖带去安顿了,阮凤章则与谭藻一道用早点。
阮凤章看他额上冒汗,便唤人送来脸盆、毛巾,“是天太热,还是粥太滚,看你一脑门的汗。”
谭藻讪讪一笑,谢过他,擦了擦脸。
他哪里是热得,分明是想到一些旧事,吓出来的冷汗,吓得他吃不下早饭。
当年贺灵则曾对谭藻说:“我不明白世人为何敝帚自珍,像我,恨不得天下人都来学我的毒功。”
谭藻:“还想做祖师爷爷啊,当心被人学了打败你。”
贺灵则不以为然,“不可能。”
谭藻在这个方面不和他争,因为他知道事实如此,“打不过你,总能打过教里其他人吧?”
“这又如何?”贺灵则摸着下巴思考道:“若是都来练圣教的功夫,然后都练得不如我。我可以一个个打服他们,让他们全都归顺,打得服就打服,打不服的喂毒,这都不服,只好送他们上黄泉了。反正若是做我的手下,武功自然是越高越好,不归顺的,死了一了百了。”
谭藻不寒而栗,“你这山上也要住得下,还是说,教主誓要将分坛开遍全天下?心也是很大的嘛。”
贺灵则张着手臂笑道:“就是开遍天下又何妨?到时我带你去巡视各分坛,也不用急,每个地方住一段时间,巡一圈就是几年。看哪里风景好,还可以住下来,生二三儿女……”
“等等,”谭藻麻木地道,“儿女谁生?”
“……”贺灵则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谭藻一摔茶杯,“不对,谁要和你出去巡视啊!!还生儿女!!!教主又不要脸了!!!!”
贺灵则还真的在魔教中提出过这个建议,被人以死相谏,他们不愿意这样冒险。各个门派对于自己的功法,无论精妙还是粗浅,都是严守的,哪有贺灵则这样反而往外传的道理。还什么一个个收服,在他们看来,那是养虎为患。
但是在小鸾山大战后,魔教弟子十不存一二,高手更是寥寥无几,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竟大有用武之地。
这么带有贺灵则风格的计划,谭藻一下就辨认出来了。
自然,魔教余孽不一定是想用贺灵则那种方式复教,但是贺灵则的计划用来搅混水却大有用处。
似真似假,谁能辨认出,到底哪些是被魔教刻意流传出来的秘籍所害,哪些是真正的魔教余孽呢?
牺牲一套无关紧要的功法,就换得这样的局面,划算得很。
但是谭藻仍旧是低估了他们。
第十六章
阮凤章深深看着谭藻,不过是……迟了一年遇见而已。贺灵则都死去五年了,谭藻仍要为了已没有他在的魔教效力。在听到谭藻说想回湖州时,他原是相信过的,但现在,知晓祝家已觉察魔教余孽,谭藻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难道来迟一步,就错过一生吗?
阮凤章面沉如水,既然死人都可以复活,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得知城内就有一个五毒门弟子修炼了魔教功法后,阮凤章选择了带上谭藻一道去查探时。殷汝霖与祝红霞也完全赞同,要加快他们的计划,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让谭藻多露面。
不管他是谭藻抑或谭藻的亲戚,只要将他当作谭藻来用就行了。
说起来,在正气阁势力范围内堂而皇之修炼魔教功法,这个五毒门弟子也算是奇人了。但正因他是五毒门弟子,旁人即便看到他用出魔教的毒术,也会误认为是他本门的手段,不去深究。此番若不是殷汝霖着意要求,也不会有人发现。
这五毒门弟子甚至大大方方住在闹市,这也让殷汝霖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先将周遭的百姓疏散开来。
殷汝霖、阮凤章、祝红霞与谭藻四人一齐出面。不论谭藻,前三人联袂而来对付五毒门一个小小弟子,绝对是大材小用。就算谭藻,要从魔教的渊源来说,那也算得上给了那人天大面子了。
站在院门口,祝红霞欲上前扣院门。
阮凤章心细如发,叫住她道:“祝师妹,小心那门环。”
门环发绿,若是不细看,还以为是铜绿。但若仔细观察,再闻一闻,就会发觉门环散发着极淡的诡异香气,而且绿得也不太自然。
祝红霞惊觉自己险些中了招,非常恼怒,她有些心高气傲,第一步就差点遇险,心情哪能好得了。要论武功,她是一流高手,但魔教这种不露痕迹的毒术,就让她防不胜防,便也格外厌恶了。
谭藻却知道那种毒只要皮肤不接触,也就没事,只是颜色看起来诡异、恶心了点。倒是没想到里面那五毒弟子如此大胆且无聊,门环上都涂着新学来的魔教毒药。
他蓄力一踹,将门踢倒,回首对祝红霞道:“这等小事,无需祝姑娘动手。”
祝红霞颔首示意领情。
里面的屋子里飘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内容却很是惊悚,“外面何人放肆,来找死,小爷自然送你上西天。现在在院里磕一百个头,或可饶你一命。”
祝红霞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送我上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