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急道:“崔——大人!这等天赐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他心中着急,一张嘴差点僭越身份。崔大人此举与枉纵罪犯并无二般。鞠成安勾结广平王谋反作乱事实确凿,不容抵赖。刑部铺下天罗地网等着有人劫狱。来者无论是谁,无论奉谁之命,都要咬住踪迹追查到底。若能一举擒拿广平王不失为大功一件。却为何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崔大人下这等命令,莫非是有了退意?
崔灵襄并无解释,沉沉扫了他一眼。
殷商无奈住口。他距离极近才感觉出崔灵襄心思莫定,似乎有些意兴索然。
他心中突地一动。温王诏令神策军埋伏左右捉拿钦犯,与刑部侍卫泾渭分明。莫非——这二位知道将要来的是谁?
莫非,神策军怕的是刑部先行一步,抢了人犯?
莫非——来的,是鱼之乐?
崔灵襄缓步离去,修长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刑部兵士几乎倾囊而出。若是功亏一篑——殷商心中恨极。他思虑不周,忘记了羽林郎将鞠成安曾在殿前侯麾下任职,而鱼之乐与其关系匪浅。这厮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来砸了场子,拼着被大人责罚,也定要他好看!
他拧眉心事重重站在大牢外,恨道:“都给本官仔细瞧清楚了。来的人极可能油滑异常,擅长腿脚功夫,腰中有软剑。若有任何形迹可疑之处,立即回报本官,不得有误!”
侍卫轰然应是,各自散去。
牢内灯火通明静谧无声。狱卒岗哨俱奉命撤出,片刻走了个干干净净。
裴嫣听着牢外喧哗声乍起又渐渐消沉,笑道:“刑部侍卫与云羽卫相比而言,真是聒噪的紧。”
鞠成安受刑颇重躺在冰冷地面。手脚俱被铁蒺藜紧紧捆住,手腕伤口狰狞紫黑不堪,道道干涸血迹上覆着新鲜血液,不断涌落身侧潮湿阴冷石砖。
他并不理睬裴嫣,闭眸不语。
裴嫣一身官服,盘膝坐在鞠成安身旁,面前置张黑木矮桌,放着一壶酒,一叠纸,一罐清水。
裴嫣倒了一杯酒,说道:“曾经有人说,我想做的是李义府。做张做智两面三刀,最后必定不得好死。”
鞠成安仍旧闭眼,恍若未闻。
裴嫣饮干杯中酒,笑道:“便是不得好死又如何。裴某首鼠两端,费尽机关,就算为人厌弃,也不过为的是一展心中抱负。大丈夫死于志向,也算的上死得其所。”
鞠成安唇角微勾,轻蔑一笑。
裴嫣说道:“你跟鱼之乐,一个痴一个傻。你们怎么会懂——我的志向。我与殿下一同长大,深知他为人。殿下刚愎自用嚣张跋扈,其实优柔寡断,多有妇人之仁。略施小计就能哄出一颗真心。”
裴嫣慢慢思量,面上疑惑之色甚重。像是问自己,也像是在问鞠成安。他说道:“裴某也不懂,为何殿下对鱼之乐牵挂到了这种地步,为了他竟然敢顶撞陛下……裴某心中的帝王,无论是暴戾多疑,阴沉偏狭,还是荒唐无稽,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鼠辈,不仅魂伤至此而且糊涂愚昧,为了回护自己的心上人,就连是非曲直都不愿分辨,一味的只想保全羽翼,好与他长相厮守。”
鞠成安道:“你既说自己两面三刀,想必与广平王也有牵连。”
裴嫣轻蔑道:“广平王刚毅残忍,心机城府太深。有君王之才无君王之道。况且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手掌国鼎,怕也平衡不了朝臣、宦官、藩镇三方势力。”
鞠成安道:“照你说来,这天下唯有你坐,才能坐的安稳。”
裴嫣皱眉看着杯中酒水,缓缓说道:“你还是不懂。权臣之道,在于高官厚爵、不索九锡。终生得做无冕之王,与君主惺惺相惜。而君臣共谱千古佳话,终是需要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帝王怎能心存深情厚意,怎能奢望能与谁白头到老,怎能妄想情法兼得,终不相负。而且,竟是甘于沉沦,跟这样一个不学无术鼠目寸光的行伍之人。”
鞠成安忽然道:“如此说来,鱼之乐被陛下赶回北疆,定是你的功劳。”
裴嫣慢慢挽起官袖,将一张纸浸入瓦罐。说道:“不错。陛下听完当即震怒。我本以为……能借机除掉鱼之乐。谁料陛下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只是将他驱逐北疆,终生不得踏足长安。可惜了。”
鞠成安咳嗽几声,道:“如此说起来,本将亦要多谢你一臂之力才是。”
裴嫣认真看了他几眼,鞠成安唇角微翘笑意真挚。裴嫣看了一会才确定他说的不是谎言。
裴嫣慢慢道:“不用客气。”
他从瓦罐中提出一张牛皮纸,说道:“想救你的人,恐怕今晚又要爽约了。崔尚书布下天罗地网,苦心孤诣要将所有人摒弃在外。殿下也命神策军驻扎大牢左侧,除了监视刑部尚书,还要裴某一定守住你的性命。他二人相互掣肘,却不料正给了我一个好机会。”
裴嫣将湿透的牛皮细纸盖到了鞠成安脸上,笑道:“众目睽睽之下,重兵守卫之中,裴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掉你,嫁祸于人。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牛皮纸隔绝呼吸,鞠成安陡然一挣。铁蒺藜卡进四肢血液迸溅,点滴洒落裴嫣绯色官袍。
裴嫣不在意,手下停了动作,晃一晃酒壶,说道:“没酒了。罢了。”
他好整以暇手势从容,从身侧瓦罐中一张一张提出湿透了的牛皮纸,宛若雕琢精美的玉器宝玩一般,严丝合缝覆住鞠成安面容。
裴嫣说道:“我原先并不是想杀你。殿下防你甚重,有你在身旁,说不得能多一个替罪羔羊。”
大牢内灯火通明悄无声息。一干侍卫俱遭屏退,裴嫣一边自言自语,边一张一张往他脸上贴湿透了的牛皮纸。
他端详着鞠成安深邃眉目英俊轮廓,说道:“裴某阅人无数,自问少有人能骗得过我。但你的箭法,还有你这一张脸,若是不仔细看,差一点就骗过了我。还好裴某前后细想,参破了其中关键。世人多谓三晋才俊,无出裴某其右者。在某看来,这八个字的评语,绝对算的上实至名归。”
裴嫣俯下身,贴在鞠成安耳边低语,声音极低旁人听不清楚。道:“你跟他……我也是为了你好……”
鞠成安全身呈现濒死的抽搐已是无力回天。
第七十九章:争锋
裴嫣如释重负。掏出丝绢擦净手指,低语道:“若不是洛阳城中突厥人背信弃义临阵逃脱,今日神州陆沉,早换了他家天下。你不必害怕黄泉路上寂寞,我也不妨再助你一臂之力,送鱼之乐下去陪你。”
他看着鞠成安灯尽油枯挣扎之势渐渐颓唐。喃喃念着忏业经文:“滞魄孤魂终归九泉。火医沉清暑,剑树化金莲。铁城开黑环,苦楚免钟研。地藏冥府十王慈悲,愿开赦救赎,征引亡魂领过优婆罗汤,早登西方乐天。”
裴嫣喃喃念完,舒一口气闭眸养神。深重石狱寂若死灰显出凝滞一般的安静。极静生动反倒能够听见狭窄高耸石墙上松火不住噼啪炸响。何处水滴滴答宛若转弦,絮絮枯燥却又绵长不绝。
于巨大的极静的阴森而空旷的牢狱深处,有弓弦慢慢绞紧。粗砺兽筋绞缠钢箭不断发出同样沉闷而单调的嘎吱嘎吱声音。
嘎吱声音倏然一停,弓弩绷劲一松发出铮然颤音,飞蝗短箭自大牢天窗倏然射至。
裴嫣愕然抬头。他反应不及遽尔抬臂一挡。尖锐短箭飕的刺穿丝绸官袖钉入他手臂。
银线闪烁诡异光芒,将裴嫣手臂向上一扯。裴嫣痛呼一声发现那却不是短箭,而是一柄柄以坚韧银丝锁住的钢镖,倒刺如钩霎时间钻入血肉,银线拉力将他带的身形一歪。
更多钢镖势如流星闪电,破空嘶然激飞而至不断钉入石墙。
银线密如蛛网遍布牢室。裴嫣心中大骇拔出匕首砍断银线,肌肉撕裂使他痛楚不堪。裴嫣慌忙退入墙角,大喊一声:“有刺客!”
刑部大狱外已现异状。刀枪剑戟哐啷接连出鞘,无数侍卫高声呼喝:“有刺客!”“箭从北边而来!”“速去禀报崔大人!”
殷商高呼:“刑部听我号令,即刻前往北殿捉拿钦犯!”
钢弦再度绞紧。钢镖从不知名暗处再度划破清冽晚风,如同脱缰野马突然而至。
骤然响起的沉重脚步声掩住了这种声响,仿佛黑暗地狱大门坍塌洞开,涌入一线光明。转瞬有侍卫抢到牢中。
裴嫣喊道:“快来救我!”
那侍卫并不答言就地一滚。腰中软剑荡开千道瀑布幻影花开,刀箭相格火星溅落已将无数尖利银线全数斩断!
裴嫣目中惊恐。那人剑眸晦暗摄人心魄。他利落起身剑刃如灵蛇一抖,已将鞠成安面上牛皮细纸碎成齑粉。
鞠成安身躯僵直毫无反应。
裴嫣瞳孔剧颤立时向门外扑去。鱼之乐身着侍卫服饰,旋身一个箭步抢到裴嫣身后。软剑飕然一掠卷缠住了他右手腕,生生将裴嫣扯回身前。
裴嫣疼的面容扭曲。低呼一声:“果然是你!”
侍卫脚步声哄乱响起,已到牢中接应。侍卫见裴嫣手臂受伤身侧有人搀扶,纷纷道:“大人!可曾见到刺客!”
剑刃猛力收紧。他若稍有迟疑便有可能被斩断手腕。裴嫣急道:“鞠将军已经中箭身亡!此处由本官看守不需理会,尔等立即前去捉拿刺客!”
他手臂流血湿透衣袍神情急切。侍卫纷纷应是立即退出大牢。
……
月上梢头婆娑浮影满地。崔灵襄独自前往退思堂。月光悄然尾随他颀长清瘦身躯,天地静谧孤独如常。
刑部换防岗哨不时来回穿梭,见到他只远远示意并不敢近前打扰。
崔灵襄站在花池一侧树影中,默然看着湖中弯月如勾。池水淡青浅赭轻轻荡漾在他脚下。
湖心坐落小亭,与他寂寞呼应。
崔灵襄向来恪守刑官戒律。他行动举止都遵循贵族礼法规范,他是清河崔家的骄傲与不可企及的高度。
他出身豪奢,功名利禄、钱财富贵难动铁硬心肠,更难为人蒙蔽利用,自可做到洁身自好。他谋划策略,教化民众,禁止女干邪,一切作法皆斯文有礼。
皇帝赏识他性格手段,曾为他挥毫八个字:操守端严,器重如锋。
崔灵襄遥遥看着戒备森严的刑部重狱。灯火辉煌映亮屋檐一角,如同映照另一个火红的炼狱。
崔灵襄自问不是酷吏。他游走唐律刑法与帝皇心术之间,却不必作为棋子得罪朝野。张汤来俊臣之流,自有那性格狷介自恃清高睚眦必报的贫寒书生担当。他审时度势藏敛锋芒,少年得志一路扶摇直上,他却愈发沉稳成熟。是以深受皇帝倚重。
器重如锋这四个字,实至名归。
崔灵襄恍然有所失,心思泛起层层涟漪。他拾阶而上登上了湖中小亭。亭中亦有侍卫把守,见他前来便踏前一步抱拳施礼。
崔灵襄温声道:“不必多礼,退下罢。本官想自己坐一会。”
那侍卫低声应是,匆匆行至他身旁。突地左手一抬捂住他口唇,将崔灵襄向后一推就压到了亭柱一侧。
崔灵襄踉跄稳住身形,眼神一厉便待张口斥责。那人面对月光笑意浪荡。面目英俊孔武有力,赫然便是鱼之乐!
崔灵襄气息猛滞紧紧抿住嘴唇。面色顿时苍白。鱼之乐身着刑部侍卫服饰,大喇喇站在后堂如入无人之境。刑部铁桶合围,这人是什么时候潜入的!
崔灵襄心智深沉脑中闪过无数狠辣主意。他阴骛盯着一脸笑意的鱼之乐。
鱼之乐一手捂住他嘴唇一手搂过了他的腰,将他箍在怀中。低笑道:“没想到,竟然在此处见到你。”
他试探道:“我放手。你——别喊,好不好。”
崔灵襄眼中锋芒一敛神色平静。他沉默站立不置可否。
鱼之乐缓缓放下左手却并未松开怀抱。仍旧与他近在咫尺视线交缠。呼吸可闻。
鱼之乐受不住他冷漠视线几可穿透人心。嗫喏道:“我没有杀人。只是随手敲昏了一个侍卫,站在这里等机会潜到狱中。没想到……竟然等到了你。”
崔灵襄声音平缓:“放开本官。”
鱼之乐温热呼吸喷在他颈侧。笑道:“怎舍得。刑部侍卫太多,我好容易觑了空子才溜进来。你该不会真的想抓我罢。”
崔灵襄生性淡漠,极少与人挨得如此之近。他难耐心中反感,冷冷道:“若你劫狱,本官定然秉公执法,绝不会徇私包庇。”
鱼之乐目光闪亮,化为一泓春水。这种氵壬邪眼光看的崔灵襄简直要怒火焚烧。
鱼之乐忽然道:“我与他……没什么的。”
这个他说的含糊不已指向不明。崔灵襄不愿多想亦不愿与他多有纠葛,低低道:“放开本官。”
鱼之乐手脚并用反倒将他牢牢搂住,笑道:“你便是现在把我抓进大牢,先斩后奏我也心甘情愿。天赐这样好机会,容我先亲热片刻好不好。”
崔灵襄长眉一皱向外挣扎。
鱼之乐低声道:“我来救他,是因为他是我兄弟。你若杀我我也认了。若是我能逃出去,你可愿去北疆?我薄有家财,买了一个小院子。有一天你若是不想做官,或者你想出门游历,到我那里去好不好。我等着你。”
这厮一旦脱离崇文馆便又回到了那番泼皮浪荡的风流饥色之态。他喃喃低语像是在与情人一诉衷肠。情真意切倒令人真假难辨。
崔灵襄千算万算算不到此人不急着去劫狱,反而大言不惭将他制于掌中行这轻薄之举。
鱼之乐侧脸轻柔摩挲他脸庞,如同痴迷尊崇上古的美玉,说道:“我家里还有条狗,还有两架好葡萄。狗很乖,葡萄是我特意从栗特族中寻的好品种,你若愿意,我等着你秋天来酿酒。”
崔灵襄面皮腾地烧将上来。这泼皮无赖泼天胆子竟然打主意到了他身上!这流氓手脚不停嘴里胡言乱语,他眼神不正气息紊乱,他说的话,这等可恨可恶!
他是刑官不善言辞,他心思缜密然而在这厮颠三倒四的大胆表白中丢盔弃甲。怔了半天也不知该在这种环境下如何施展疾言厉色震慑人心。
崔灵襄挣扎了半天也没能逃脱这武将的钳制,怒道:“放开——放开本官。”
鱼之乐说了半晌只听他来来回回一句放开本官。他看他双眸低垂脸色绯红,暗自壮了壮胆,在他紧抿的唇上,轻轻一吻。
仿若火树银花漫天迸散,玉液琼浆倒入喉中,那瞬间的温柔滋味如此销魂夺魄!
崔灵襄抬手就给他一掌。声音清脆毫不留情。
鱼之乐被这一耳光打得一怔。眼中霎时涌上委屈神色。他说道:“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
崔灵襄登时大怒。这厮颠倒黑白不分是非,口出狂言竟然说他勾引他!
崔灵襄心中冰凉气的手指发抖,他钢牙咬碎恨不得就此昏晕。颤抖了半晌咬牙迸出一句:“你胡说!”
鱼之乐目含掠夺之色,像饿狼一般看他半晌,忽然再次吻住了他的唇。
崔灵襄再次抬手狠狠又是一掌扇过他脸庞。
鱼之乐彻底被打的清醒。他看着崔灵襄眼中流露厌恶神情震怒,若有一把剑怕是当场就要搠他一剑罢。
鱼之乐后退一步松开双手,说道:“对不起。是末将唐突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崔灵襄挣扎之际官袍衣领歪斜。他伸手想要理顺衣衫却手指颤抖怎么也扣不住衣扣,震怒迷蒙中听他又在说什么恕罪之言,还摆出一副天大委屈一人承担的悲苦模样,顿时气到须发倒竖钢牙紧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