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嘶哑濒临绝望。
祖毒王皱眉,冷道:“走罢。再晚一步皇帝侍卫赶上来,脱身就难了。”
鞠成安仰首看着他。低声应是。
鱼之乐长剑一抖,说道:“你们想走,没那么容易。”
鞠成安忽然踏前几步,四周刀剑唰然出鞘。
他眼神恳切,映照剑刃冰冷寒光。他低声说:“鱼之乐,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长安。”
鱼之乐怔在当场。
鞠成安声音狂热,道:“你答应过我。要跟我回北疆,终其一生,都不再到这里。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我们走吧。”
鱼之乐眼光寒凉。他在草原边疆,荒漠戈壁,与他一同作战。他与他摔跤骑马,肆意杀敌,驰骋无边山林。他在沙海之中,身躯柔韧逢迎他的狂热,一吻定情。他委身于他从不掩盖那一腔爱意。鱼之乐有无数情人一夜之欢他一笑了之。他等他回头,他等他归心。他对鱼之乐而言,是同袍,是情人,也是生死之交。
他们同赴生死,不离不弃。
鱼之乐嘴唇微动。
鞠成安遥遥伸手,道:“我们可以回草原,可以像以前一样。我以前都陪着你呆在朔方。现在轮到你陪着我。跟我走吧。”
他脸上笑容英俊热烈。眼中迸发希望光芒,这光芒在黑暗雨夜中如此明亮,霎那间盖过世间最刺眼锐利的阳光。
鱼之乐沉默看着他。左手自马背上取下箭壶,搭箭开弓,一箭直取他胸口。
箭芒射穿雨幕凌厉而来。
祖毒王面无表情,倏然一箭将其击飞。
鞠成安恍若未觉,他固执伸手看向鱼之乐。眼神决烈犹自微笑。泪水滚热混合冰凉雨水流淌在他脸上,没有一个人看得出。
鱼之乐嘴唇微动,慢慢说了一句话。隔着深沉雨幕,隔着过往尘埃,他一瞬间读懂了鱼之乐的唇语。
鱼之乐说:“我们,是敌人。”
他们是同袍,是情人。然而他更是大唐臣子,是折冲府左威卫凌朝木麾下,中郎将鱼之乐。他扞卫边疆子民平安生活,而他,则是袭击边城,祸患百姓,是斩掉稚童头颅,强女干妇女,以兄弟头骨作酒器,迫使平凡百姓为奴为婢的异族王子。
他二人,中间隔着一座天堑,名叫仇恨。
慕容率数十亲兵已然追至。
他翻身下马,吼道:“怎么还不逃?北殿军到了!”
鱼之乐看了看他,又看看鞠成安,自嘲道:“看看我们的兄弟,他是……祖毒王的儿子。”
慕容道:“你说——你说什么?!”
慕容双眼赤红,看着四处黑衣铁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他抽出陌刀,喝道:“洛阳一战还没过瘾,今天爷就杀了你们,祭我军中兄弟!”
双方刀兵相见,再无转圜。
鱼之乐默然低头。
他想说,杀。
但他干涩开口难发一言。慕容怒发冲冠眼角俱红。军中上下与鞠成安战场厮杀,视他为兄弟。从未想过过命的弟兄有朝一日亦会叛变,他岂止叛变,他根本就是女干细。他利用所有人的信任和感情,这样畜生,有何资格与面目,活在煌煌人世间!
慕容暴喝一声:“铁勒九姓扰我边疆,杀我百姓,更曾经驱赶手无寸铁之人引出狼群!众将士!为我们无辜死去的大唐百姓,为我们战死沙场的诸位兄弟,杀!”
他一瞬间激起无边杀意,数十兵士刀剑在手气势迫人。暴喝道:“为我大唐——杀!”
慕容一马当先冲至鞠成安面前。草原之狼绝非浪得虚名,人人骁勇善战蛮勇无双。呼啸声四起,战阵瞬间布成铜墙铁壁,彼此撕扯成一团。
昔日同袍,都曾经刀头舐血互为抵牾。今日反目,刀剑相向便是生死之战。
慕容挥刀直取鞠成安项上人头。
鞠成安脚下诡异一滑躲过刀锋,双手一拉一架,侧身卸掉慕容右臂之力。慕容惊愣之间撞向另一名黑衣铁骑刀尖。鞠成安扳着他肩头向后一带。刀尖斜劈,将他前衫割碎。
他救了他一命——慕容顿时大怒!
鞠成安却已走远。他擅长贴身游斗,瞬间闪过身周混战的数十名兵士,向着鱼之乐方向冲去。
鱼之乐咬牙,眼中重重杀机。他横搭钢箭毫不留情,当胸便是一箭。
祖毒王怒喝道:“糊涂!”
他见鞠成安眼神痴迷意态疯癫,心中又疼又恨。他见鱼之乐眼神狠毒开箭射杀不念旧情,一颗心直坠寒冰雪窖。
慕容亦是大骇!他心中对鞠成安惺惺相惜并不想害他性命。他怒骂出声只是为逼他快走,唯有鱼之乐不发一言显是动了杀念,要当场置他死地。
长箭逼近鞠成安身前。他身后黑衣刺客顿时呼喝,异域口音夹杂生硬官话。祖毒王瞬间开弓,流星逐月劈开箭心,激射至鱼之乐马蹄之下,射入泥土,箭簇犹自嗡嗡震响。
高下立判。
鱼之乐第二箭势如离铉倏然尾随而至。组毒王冷冷一笑,挽弓射箭。鱼之乐之流不在他眼中。他箭法无双百丈之外取人性命从不落空。
鞠成安变拳为掌,身形侧转,斜砍身前士兵后颈,将他砍晕在地。他躲过身后无数刀剑,有士兵趁他无暇分身提剑偷袭。长剑无声无息直奔后心。鞠成安身形硬生生半向后仰,曲指弹他手腕,那士兵右手一麻,被他夺过长剑。
那一招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原本与他心上人练习过数百次。
他持剑而立,站定鱼之乐面前。
他身上伤痕累累,双腕狰狞斑斑血迹,衣衫破烂不堪,面色阴郁夹杂伤痛,然而一路缠斗却未曾伤害一人性命。
他只为鱼之乐一人而来。
鞠成安丝毫不顾刀剑凛冽已到脑后。他哀求道:“跟我回去吧。我们回草原好不好。”
鱼之乐左手猛然挥刀横劈他脖颈。
鞠成安目光呆滞看他手起刀落。他不躲不避,反而又向前踏上一步。他眼中都是无尽痛楚,说道:“阿乐……”
鱼之乐收住身形刀势已老。他剧烈喘息,仿佛可平复心痛创伤。他退后几步反手转刀割裂袍袖。沉声吼道:“滚!给我滚!以前所有事是鱼之乐有眼无珠,我自认倒霉!今日割袍断义留你一命!他日沙场相见,你我便是死敌!我们过往一笔勾销!这一辈子,都别让我再见到你!”
鞠成安握住他胳膊,已然泣不成声。哭道:“是我错了。但是从头到尾,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害过你。鱼之乐,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鱼之乐倒转刀柄抵住他胸膛,将他向后推了一个趔趄。
鱼之乐冷道:“你若真是祖毒王的儿子,就不要让我看不起你。为你我留些颜面。快走!”
他刚才看着鞠成安手段越看越心惊。鞠成安隐藏实力从未有这般高超武艺。
他到底,隐瞒了他多少?!
他反手掷出长刀将逼近鞠成安的一名士兵砸的两眼一翻当场昏晕。他扔掉手中长刀转身便走。
鞠成安眼中伤痛身体颤抖。生不如死,死亦不如心爱之人,口口声声说今生再也不要见他。
钢箭声息全无,仅有漆黑箭头闪烁过一丝诡异光芒,掠过混战诸人奔向鱼之乐。
鱼之乐根本无暇顾及。他听闻身后惊呼愕然回首。鞠成安抢前一步,左腿侧踹鱼之乐腿弯。鱼之乐身形瞬间一歪。
鞠成安从身后将鱼之乐死死拥在怀中。长箭贯穿他肩膀。血液和着雨水顿时湿透衣裳。
鞠成安未曾觉察疼痛,他挣扎抱着鱼之乐,拼尽力气在鱼之乐脸颊轻轻一吻。
仿佛这一吻,已耗尽他一生力气。
他眼泪迷蒙,喃喃道:“我又……救了你一命。”
组毒王垂手收弓,冷冷道:“没用的东西。将他捆回来。我们立即走。”
一干黑衣刺客将鞠成安抢到马上。
鞠成安痴傻了一般,固执地看向鱼之乐。
他一路损兵折将,一路丢盔弃甲,数百位草原男儿为救他出城以身填命,而他且战且退,都不过为的是他在等的一个人。
鱼之乐呆立当场。鞠成安疯狂而痴情的眼神灼热如斯,令他心底疼痛又胆战心惊。
这债上加债,何时是个头。
他方才恍恍惚惚之间,问曾经的少年偏将,自己的情人。他说:“你到底是谁?”
鞠成安回答:“突厥,阿史那猎炎霆。”
猎炎霆。名动边疆又迅疾消失的草原战神。整个折冲府曾经畏如虎狼的强劲对手,原来,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崎岖山路旗帜被雨水打湿。韦三绝率领铁甲精兵追赶而至。
空旷山林只有鱼之乐盘膝坐在雨水泥地。长刀拄在身侧。
雨水浸湿甲胄。浸湿鱼之乐双眼。
韦三绝沉默看着一地狼藉,说道:“你为何不逃?”
鱼之乐毫无反应。
韦三绝冷冷道:“算你聪明,不肯株连他人。今晚你私开城门,劫持死囚。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逃回朔方又能如何。若是陛下倒下圣旨,再抓你易如反掌。凌朝暮想必还不敢抗旨,背一个逆君叛乱的罪名。”
鱼之乐仍旧沉默。
韦三绝沉吟片刻,道:“来人,将鱼之乐拿下。”
北殿军一拥而上,将鱼之乐锁拿归案。
第八十四章:决断(上)
赵弗高站在宫门一侧,常服尽湿。他等待良久却无一丝一毫不耐。声如平常道:“陛下有旨,命咱家在此迎候殿下。待殿下一回宫,便立刻前往陛下寝殿。”
李元雍心事重重下了肩舆,与崇文馆诸人分别。一众金吾卫淋雨与之随行前往上阳宫。昏黄宫灯在前导引路途,脚部夹杂凄惶雨脚之声,除此之外俱沉默无语。
赵弗高在麟德殿前立住脚,忽然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元雍心情沉重,摈退众人,静静看他。
赵弗高面含谦恭,躬身道:“殿下可知,当日苍虞山下,刺客是谁。”
李元雍不妨他提起久远之事。道:“皇祖父曾经说过,是广平王——是李瑨岳所指使。”
赵弗高点头,声音苍老。道:“陛下有命,令他终生不得入长安。然广平王位尊洛阳,每年六月必定出城云游,前往迁安王府。”
李元雍皱眉道:“怎的我却从未听人提起过。”
赵弗高低声道:“是咱家僭越了。然则殿下心中有记挂之人,广平王亦有心中记挂之人。陛下心中,也有记挂之人。究其渊源,虽则各有各的苦衷,这份心情,确是一般无二。”
李元雍越听越糊涂。赵弗高左右皇帝决断三十余年,靠的是察言观色适机邀宠,从不多花半分力气在不相干旁人身上。亦从不多说窥伺他人心事之言。防的便是引人嫉恨落下口实。
今日一反常态似是诚心实意坦诚相对,反倒令人顿起戒备心肠。
李元雍低声道:“元雍糊涂,愿闻其详。”
赵弗高将手中绸伞倾在温王一侧。自身仍在连绵雨水中。他微微摇首,道:“咱家却不能多说一句了。陛下昔日曾问为何赐给殿下一个温字,殿下可还记得。”
李元雍点头。道:“皇祖父敦敦教诲,我未有片刻或忘。”
赵弗高道:“世间情态,过热则生厌,过冷则令人心寒。唯独一个温字,不冷不热,进退皆宜。温煦也好,温善也罢,不过是能柔则柔,遇刚则刚。”
李元雍心中不明,却敬服他看事透彻。方知此人受陛下宠幸四十余载自有其道理。他颔首道:“赵翁高论,元雍受教了。”
此时两人已走到皇帝寝殿高大宫门前。
赵弗高并未措辞寒暄。他推开宫门,退后一步,躬身禀道:“陛下,殿下到了。”
宽阔宫内一灯如豆,侍从仕女人影皆无。殿内铺设灿烂锦绣,均在昏暗灯光下显出一种华丽的惨淡。
药香薰笼透屉香。李元雍站在殿门左侧,说道:“皇祖父,孙儿前来请罪。”
皇帝卧在床榻,良久才道:“跪下。”
李元雍头皮一炸自知事发,无言跪倒在冰冷金砖地面之上。
皇帝起身颇为艰难,手搭在额上,半晌道:“你私闯刑部,矫诏开宫门,可知自己犯了大忌。”
李元雍垂首道:“孙儿知错。”
皇帝道:“一句知错,岂能堵住京城悠悠众口。”
李元雍嗫嚅道:“是孙儿情急无法,出此下策。”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你愿为一个宠臣,做到这种地步,即使自己受牵连,也要纵身扑火么。”
李元雍泪光涟涟,俯首贴在金砖,道:“是孙儿一人之错,愿受……皇祖父责罚。”
皇帝轻轻道:“朕……看不见了。”
李元雍惊愕抬头,慌张膝行到皇帝龙榻一侧,泣道:“皇祖父,祖父……阿翁,您别吓我……”
皇帝眼珠浑浊早已失神。一只手摩挲伸向他。李元雍紧紧携住皇帝干枯手掌。泪如泉涌失了依傍,早已无暇顾及犯禁出宫之事,恐惧到身体颤抖。
皇帝拇指摸过他脸上泪珠,轻轻擦拭。道:“尚衣局正在为你赶制龙袍。朕……册封你为太子之日,便是登基之日。”
李元雍颤抖伸手在皇帝眼珠前左右晃动。皇帝并无任何反应。
李元雍恐惧更甚。泣不成声道:“孙儿惟愿祖父身体安康……”
皇帝慢慢摇头,茫然看着床帐。道:“广平王进到长安,便是朕也未必拦阻的了他。为今之计,唯有抢先一步罢了。”
李元雍哽咽点头。
皇帝脸色痛楚,道:“这事体虽然棘手,却并不是没有转圜之处。另有一事……你却不知道。你今夜这样一闹,反而使得你想要保护之人,亲手将他赶上了一条死路。”
李元雍如遭锤击。惊慌否认道:“我没有!不可能!他没有……”
皇帝叹气,苦笑道:“与他有没有又有何干。御史台参奏你干犯宫禁。刑部尚且不论,满朝文武都等着你给朕一个交代。鞠成安与鱼之乐相交甚厚。除他之外,还会有谁前来劫狱?便是有,你敢说殿前侯真的能置身其外?朕要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你说你让朕,选谁是好?”
李元雍脸色颓唐惨白,咬唇不发一言。前思后想刑部中并无鱼之乐踪影。捉贼见赃,空说无凭谁也奈何不了。心中犹疑难定。道:“孙儿在刑部中见过刺客尸体,是突厥人所为。”
皇帝气力不济,声音渐于衰弱。道:“你要将明枪暗箭都引到自己身上,朕亦不知是福是祸。你父亲当年何尝不是这样。”
李元雍诧异道:“我父亲也是如此?皇祖父何出此言?”
皇帝不答,反而说道:“孩子。朕眼瞎之后,反而心头比以前清明。好似一闭上眼,看到的都是朕的亲人。你的皇祖伯,宣慈永光,新城郡王,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堂伯父。朕继位三十余年,常常都希望我的亲人活着,没有死在朕的刀下。他们一直活在朕的骨血里,是朕的记忆。每一刀割下去,都是割在朕的心头肉啊。”
李元雍心有戚戚。声音艰难道:“孙儿从前独居迁安王府,并无这种想法。直到进了长安,陪伴皇祖父左右,还有……多亏殿前侯多方营救,才明白情意之事,殊非天意。孙儿一向以为他……他是上天对我的厚赐。然则他经历的每一刀,都是割在孙儿的心上。一样的疼。”
皇帝面容如槁木死灰。喘息几口才道:“你……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