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颜——沉璧公子
沉璧公子  发于:2015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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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眉间较之以往生出了几分疲惫,不过依然姿容妩媚,斜倚在窗槛上对红凝道:“不要在一身正气的天寒掌门前丢人现眼了,他未杀你已是天大的恩泽。”

她这话明显是对我说的,我听的出那语意中的讽刺。

“这些……都是真的吗?”我觉得天旋地转,似乎连拿着这张纸的力气都要丧失。

“信与不信,只在离掌门的一念之间。”卿歌跳到屋里来,“该说的或者不该说的,想必红凝都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如何抉择,我们白夜宫并不会逼迫你,到底是宫主……他太多情。”

我想说些什么,但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已哽咽了起来:“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起当年巫月崖上,他吻我时那腥甜的味道,还有他苍白的脸色,以及那似乎失了神智一般的眼神。原是他把自己的生命都想留给我。

可是我当时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未曾看到若安眼底的温柔,反而再一次狠狠伤害了他。这也才想起来当时他的眼中为何有晶莹的水色,想必是因为他的心已被我伤害得千疮百孔。

卿歌幽幽叹了一口气:“离掌门,你好自为之吧。”

我木木地看着卿歌与红凝二人离去,连白颜泽何时进来站到了我身后都毫无察觉。

“容与?”他轻声唤我。

“白颜泽,对不起。”我不敢再看他,只愣愣地盯着地上的那片枯萎的樱花。

白颜泽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你还是要去找他?”

“我不知道。”

他害死了我那么多同门师兄弟,让我痛苦折磨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又告诉我,一切都是为了我。这样的结果,让我一时之间怎能接受?

白颜泽伸手抱住我:“先别想了,咱们一起过完这个年可好?”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除夕夜,依旧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烟花高高的绽放,朝廷为了粉饰太平,依旧在大放烟火。可是无论谁都知道,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动荡的年头。千家万户灯笼高举,却又是大门紧锁。

我与白颜泽在当年琉玉山庄的所在地一起吃年夜饭,想来一直聒噪的沈青溪也不在身边了,喂到嘴里的吃食全都味同嚼蜡了起来。

白颜泽见我总是时不时就失神,渐渐地也不再唤我,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吃了一顿沉默的“团圆饭”,仿佛坐在桌前已经很久很久,可是桌上的饭菜却好似没有动过。

外面的天显出霜寒的颜色,我看着满桌饭菜就禁不住簌簌落下泪来:若安他现在是不是也守着一桌华美的筵席却无处下口?

“原来我付出的所有,还不敌若安的一纸信函,是不是若我早遇见了你,现在你爱的人就不会是他?”白颜泽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透骨的凉意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对不起……”我想自己能对他说的,也只剩这一句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苦笑了一下,“你只是不爱我罢了。”

我心中怅然,又是沉默下来,白颜泽也不再多言,放下精致的乌木镶金筷便走了出去。

此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上元节那天,一个震惊江湖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不知是谁居然放了一把火,烧光了白夜宫外的樱花树,然后冲进不堪一击的的白夜宫烧杀抢砸,让江湖人士唯一忌惮的前任宫主重璎却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

我匆忙赶到白夜宫时,发现那里已经变作了一片废墟,昔日磅礴万千的云阶玉柱,都覆盖上了层层鲜血。

我的心像是被谁紧紧揪住,唯恐哪一道血迹就是来自若安的身上。

身边熟识的江湖人士见到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离掌门啊,咱们是连趁火打劫都赶不上咯,白夜宫都让玉炙宫那群小兔崽子们屠光了,现在连分一杯羹都难了啊。”

“你说什么?”我咬着牙,面露狰狞地问道。

那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不由惨叫了一声:“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离掌门我的骨头都要被你给捏断了哟!”

我这才如同梦中惊醒一般地放开了他的手腕,赶忙赔了一礼。

他面露不善,但些许还是有些忌惮我:“如今这里这剩下这片废墟,连一个人都不剩下了,倒也真不愧是白夜宫,里面那些珍稀玩意儿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我打断了他:“若安呢?!”

“……他?恐怕不知道躺在哪个尸体堆了吧,离掌门是不是也想把他捞出来鞭尸啊?”

我忍住一剑捅死他的念头,一字一句地说:“尸体见到了吗?”

“那倒是没有,不过……”他掏出一件精致玉饰,碧蓝的颜色如同天神的眼泪在其中荡漾,“这东西大概是他的吧。”

我心中陡然一惊:这是若安一直系在腰间的佩玉,我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

“给我。”我语气冰冷地对他说。

“离掌门你这可就不讲道义了啊,怎么说也是小弟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呢……”

他剩下的话被我的一记锁喉给塞回了嗓子里,我看见自己的手青筋毕露:“给不给?”

“咳咳、给……离容与,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大爷我干你全家……”他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手忙脚乱地把玉佩扔到了一边。

我捡起那玉佩,爱怜地拂去上面的尘土,那人则趁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逃出去了好一段路,最后留下的是一道愤恨的目光。此时的这片废墟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四野穿行的凛冽寒风不停地呼啸,我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温润的玉,顿感天地苍茫。

跌跌撞撞地走进了白夜宫,像疯了一般在那些尸体里翻找着若安,腥臭的味道熏得我几欲作呕,无数的鲜血汇聚成河流,冻成了血块。

白颜泽,如果这是你给我的报复,我认了。

“离容与……是你!”一个虚弱却突然高昂起来的声音在冰天雪地中尤为清晰。

“红凝?”我把满身剑痕的她从几具尸体之间拖了出来,“这些,不是我做的……若安呢,若安在哪里?”

她咳出一口血来,第一次对我露出了那样的笑容:“我知道不是你,离容与,去找宫主吧,他还在等你。”

我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惊恐,仿佛又看到一年前沈青溪在我眼前死去的那一幕:“……你别说话了,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我伤及心脉,活不成了,可我知道你会来……”红凝把一卷羊皮纸塞在了我的手中,声音已很是虚弱,“日后,不要再让自己后悔了。”

说罢,她便安然地合上了眼睛,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

精神恍惚地站起来,打开羊皮卷,那上面是一张地图。我找到了地图所指,那是荒山里一处破落的地方,只是没想到卿歌已等候多时。

若安静静地坐在茅屋中央,全无表情,安静得仿佛一尊晶莹剔透的冰雕。

若安,我来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

“若安,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可还记得?”

简陋的茅屋四处漏风,回答我的是茫茫的空寂。

他的眼中仍旧是一片荒凉,浓浓的混沌,仿佛远古时永远飘散不开的白色风暴,眼神之中除了空洞再无其他事物的影子。

我的眼睛干涩地发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肯用眼泪来润湿一下充满血丝的眼球。大概是固执地坚持着吧,离容与若是也倒下了,身后还会有谁来扶?

我又几分自嘲地笑笑,然后把盛着面的瓷碗放在了木桌上。确实可笑,当年呼风唤雨、名满天下的玉宫主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昔日金玉锦绣,如今看来不过旧时云烟。

我把外衣解下,盖到他的膝盖上,然后蹲在他面前说道:“你曾问我,我们两人若是在一起,该是谁来照顾谁呢?我说你是花容月貌,牵出去跟谁都可以炫耀,回来也是贤惠得很,什么东西在你手里也能变出个花样,样样精通的你,自然是来照顾我了。哈哈……我样样都比不上你,还要你照顾,你是不是也不情愿?你是不是早就想要扔下我,自己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若安,你这混蛋,要死就死得远远的,怎么能带着我的心一起走呢,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么爱自由的人,怎么就偏偏栽在了你的手上。”

我一直都笑着,生怕嘴角一落下,眼睛里其他的东西也会跟着滚出来,把碗又拿在了手里:“来,我亲手给你下的‘长寿面’,据说吃了可以活很长很长呢,我是不是也很厉害了?想当年我就是打个鸡蛋都会把蛋壳也丢进碗里……你,张张嘴,我们……还要一起走好长好长的路呢……”

我用木箸夹起一根面条递到他的面前,他神色木然,依旧精致的面容仿佛从来都不会说话的完美木偶。

我的手抖了起来,但还是努力稳住自己,把碗筷放回了桌上。若安,我就在你身边,你却与我隔了整整一个世界。

眼泪从腮边掉落,我将头埋在他的双膝间,只希望他永远要看不到自己的这幅丑态。

可是忽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头上,好像是他的手,温暖细腻,一如当年。茫然地抬起头来,他依旧没有说话,但一滴来自他脸上的泪,却重重打在了我的嘴角。

第三十四章:弦音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白颜泽,而若安也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在江湖群雄宴上我当众把掌门一职推给了安子霄,并表明自己以后会退隐江湖。人们自然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只纷纷劝阻我,奈何我心意已决。

玉非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他知道我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嚎啕大哭着,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在一起,而青黛姐姐则对我说:“容与,自己做的决定,就永远不要后悔。”

我微微一笑,对她说:“我知道。姐姐,你就安稳地继续住在天寒,若有人胆敢欺你,我就……”

说着,还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砍人动作。

思来想去,还是把玉非留给了青黛照顾,日后若是思念多回来看看便是,若真的带在身边我也实在分不出神来。

卸去身上的担子后,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江湖上还有人不断搜寻着若安的下落,而我在那个破败的茅屋中随若安一同看着雪消冰融、草长莺飞。

若安那次对我的话语做出反应,可能只是一次极其的巧合罢了,此后不管我再怎么与他说话,他的目光还依旧是那样茫茫的空寂,毫无半分波澜。看着若安一天天消瘦的模样,我心如刀绞,想来他一步步变成这幅样子,应全都是我的过错……

恍然之间,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至少,我还有一个殊死一搏的机会。

……

趁着若安精神好了一些,我又独自跑去了西城——很多事情我始终还不明白。

知道的线索越多就越停不下来,心情越是沉重,就越发想要找到答案妄图安慰自己。

待我到达梧桐庄时,天色已黑,但翠竹居内依旧亮着几星烛火,隐在参差竹叶中,仿佛邈远的梦境。天籁一般的琴声从绿意深处流淌而出,拨散珠玉、悠远空灵,怕是当今世上最负盛名的琴师都无这般高深本领。

走到琴声响起的地方,我静静地坐下,直等他将这一曲弹奏完毕,曲中真意仍袅绕不绝。

“你知道我会来?”他这一曲百转千回,最后却戛然而止,如同风卷残红,让我本就惘然的心迹又平生几分惆怅。

“为何会有这般猜测?”百凰用白绢擦着琴身,“或许我在此撩琴只是一时兴起呢?”

“哪有什么依据,臆想罢了。”我望着婆娑的竹影,融化在如水的清凉月色里,心中忽然就感受到了最近难得的宁静。

“其实你猜得不错,”他的眼中映着盈盈烛火,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一切,声音沉稳自若, “我知道你的事情还没有问完。”

我苦笑着问道:“难道你一直在等我?”

“只是觉得,时机到了。”百凰收起琴站了起来,平静的夜晚,细微的风卷动着苍翠的梧桐叶,天幕开阔,唯有星河灿烂。

“提要求吧。”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的要求就是要你把刚才的一曲听完,你已经做到了。”他微笑着说。

我心中生出了几分疑惑,暗中思索着他这句话的意味。

“是不是没有那样急切了?你想知道却又不能了解的事往往是别人刻意隐瞒的,既然别人有隐瞒之心,又何苦一定去追寻呢?”百凰望向天空,负手而立,“我喜欢西城的夜空,万里无云,星河璀璨,在这样的天幕下,任谁都是渺小的……人生在世何必为疑惑而苦恼?谁都要学会放下。”

我低下头看着那张红木桌子,有几分茫然:“你还未听我要说什么,怎么就劝我放弃?”

“看来刚才那一曲真当是对牛弹琴了,本想用琴音来引导你,却没想到你这样顽固。”百凰回头望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却摇头道:“说是顽固也好,执着也罢,百凰哥你洞察世间万物,可曾有过执念?当人有了根深蒂固之信念的时候,又会被什么而动摇呢?我知道你想要劝我是一番好意,但此事……对我实在事关重大。”

百凰闻言,又随意地坐了下来:“既然如此,你便说来听听。”

风掠过我的头发,自己的声音听去仿佛不真实:“我要知道若安的过去。”

百凰的眉头兀地皱紧:“你与他纠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又是苦笑了一下才认真地说:“这一点我比你还要明白,可是我不后悔。”

百凰闻言凝视了我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不后悔就好,只是你还太小,以后的路还很长很艰辛。容与,我与你这样投缘,实在不忍心你在这个年纪就通达那么多沉重的事……”

“百凰哥可是怕我承受不住?那你也太小瞧我了。门派受戮、朋友至亲死在眼前,武功尽废、双目失明,还有亲手把匕首刺进最爱之人的胸腔……这些事,我不也都一一扛过来了吗?”

百凰嘴角动了动,目光深沉,不过却没有再说出其他的话,而是终于谈到了正题上:“既然如此,那告诉你也无妨……若安可谓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优秀后辈,小小年纪就被冠以重璎曾经的名号,确实不简单。”

我一听到若安的名字身体竟然不禁颤抖了一下:“若安他是靠几年前的那次武林大会一战成名,白夜宫也是自那以后又在江湖上掀起波澜,这些天下皆知,百凰哥不如说些别的?”

“天下皆知?”百凰的目光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宁静,只任由那一袭白衣在月色下飘飞,“你可曾想过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若安,哪来那么多争名夺利的野心?”

我看着他的白衣出神,怔了片刻才提出了一些异议:“百凰哥既然了解若安,就自然不会不识凌影阁魅扬阁主,他那个年纪可已经是坐稳了天下邪教龙头的位子了。”

“若不是命运逼迫,谁不愿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像苏弄影那样偏激又有野心,手段还果决狠辣的人怕是百年出不得一个。至于若安……这样跟你说,一个小孩子若是从小便备受旁人冷落,父亲并非生父,母亲更是薄情,你说他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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