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ckerhead(恶棍)+番外——赫勒拿
赫勒拿  发于:2015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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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号划破静默:“禁卫军,皇家军礼——举枪致敬!”【1】

马蹄声,木车轮碾压路面的摩擦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众目睽睽之下,灵柩缓缓移动。洛丝玛丽玫瑰在风中微微颤抖。

肃穆的军鼓、醇厚的低音大号、忧郁的单簧管和悲壮的法国圆号轰然作响,前方的军乐队边走边演奏,是门德尔松所作的《e小调无词歌》。

Chapter 35

随着乐曲的节奏行进,队伍所过之处响起一片掌声。

托马斯在人群中一路挤过去,与队伍保持同样的速度。他一边静静听着耳机那头向他报告情况,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G。过了一会儿,艾德娜的声音响起:“首相夫妇已经到了,正在与柯林斯先生谈话,啊,他又对教长说了两句,不过我看不清他的口型。说实在的——马甲和燕尾服让他像个乐队指挥。”

钟声还在响。

上百人的队伍,穿着各色制服,保持匀速步伐,穿过市中心商业区,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落地玻璃橱窗和五花八门的广告牌,道路两边的人群更拥挤了,有人举着各式各样的不着边际的宣传标语,还有高扬的同性恋平权彩虹旗,托马斯甚至听见身边一个小姑娘向同伴大肆称赞G的美貌。走过十字路口,到了凯德公爵大街,街边满是十八、九世纪的建筑,充斥着古典主义风格的罗马柱圆拱门和高大的白色石头外墙,再向前一点,就是议会大厦和内阁办公厅。

钟声越来越响,距离大教堂越来越近了。

一个小小的转弯,圣米迦勒大教堂尖锐的穹顶和飞扬的拱券突兀地跃入眼帘。这个庞然大物坐落在街角,视野不算开阔,前面是三角形广场。广场上挤满了穿黑白藏蓝三色军服的陆海空方阵,一名仪仗队员站在最前方,手中举着面悬挂红地金狮子纹章的盾形旗帜——王室成员已经到来。

炮架车稳稳当当停在大教堂的阶梯下面。三十六名参加过“猎杀尼德霍格”行动的特情局前雇员身穿军礼服,头戴军帽,站在台阶两侧,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是显出老态的五十余岁的中年人。

灵柩再次从炮架车上移下,抬柩人再度将它扛上肩膀,他们步履坚定,踏上灰白色的石阶。

教堂沉重的黑胡桃木雕花大门向两边敞开,戴眼镜,头发花白的教堂教长身着黑披风和白法袍,袖着手伫立在高高的台阶上。风乍起,棺盖上的国旗四角鼓动飘摆,教长的袍角和披风猎猎翻飞,几欲乘风而去。

现场有成千上万人,可除了一波波荡远的钟声外,只剩下压抑的密闭真空般的安静。

嗽喘不闻。

托马斯看着灵柩在台阶上渐渐升高,他离开人群,快步跑向教堂侧门,那里有一条直通主会场大厅的狭窄隐蔽的特殊通道。

当他站到艾德娜身边的时候,才悄悄松了口气。他环视四周,教堂内的吊灯全部燃起,光辉万丈如天使降临,彩绘玻璃玫瑰窗被强光映得令人眼花缭乱,玻璃柜里,十二具穿着华丽的骨骸也不再那么阴森可怖。国王、王后和皇储分别坐在最前面特设的天鹅绒高背椅上,他们旁边是首相和各部门大臣,内阁秘书长坐在他们后面那一排的最边上。

教堂内的宾客不算多,大约只有四五百人,还有很多空位尚未坐满。A生前就默默不为人知,外国大使和领导人们的吊唁是想都别想了,A本人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那些曾与他共事的同僚们,在得到葬礼请柬时,也是高兴居多哀伤居少。

托马斯暗地撇嘴,真应该感谢他们没带香槟来。

那些穿黑西装黑套裙,打着黑领带,戴着黑蕾丝礼帽的绅士淑女们正嘤嘤嗡嗡地互相咬耳朵。托马斯站在第二排靠近走廊的位置,他前面十点方向坐着王室一家。他看见玛蒂尔达公主穿着黑裙,亚麻色的美丽卷发披在身后,闪烁着莹润的光彩。

“还好吗?”艾德娜压低声音问托马斯。

托马斯悄声回答:“一切顺利。”

艾德娜耸肩,轻嗤一声:“明明死亡是私事,葬礼却成了公事。”

他们不再说话了。

站在大门口的修士咳嗽了一下,嗡嗡低语如被风刮走般无影无踪。

又是寂静。

鞋跟磕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隐约传来。

宾客们纷纷站起身,转而朝着大门方向。

大门内侧两边树立着巨大的泥金彩绘圣像,是十一世纪的遗物,有部分颜料已经剥落,露出下面斑驳的木板。

天空阴沉欲雨,伊森修士高举沉重的镶金大十字架,穿着玫瑰红天鹅绒面白鼬皮大氅,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内。

四十名戴白蕾丝圆领穿白袍的唱诗班成员紧随其后,缓步而来,齐声轻唱——

“Miserere mei,

Deus,

secundum magnam misericordiam tuam.

……”

是阿莱格里的《求主怜悯》。

没有管风琴,没有乐队。只有纯粹的人声——九个声部。

现在也算得上是不动声色的奢侈。托马斯想。

歌声如远古梦境,带着吹过加利利大海与山谷的风的气息,辽远空茫,缥缈难寻。

令人眷恋怅惘。

唱诗班后面跟着两位手持银烛台和白蜡烛的白衣修士,然后是穿镶银边黑披风的圣米迦勒大教堂教长,再次是头戴白色绣金冠冕、挂白羊毛缀宝石披带的首都主教和布列班特大主教。

最后是灵柩。

A先生的远房表亲哈里斯¥柯林斯走在灵柩前,手捧绛紫锦垫,垫子上摆放着希利亚德勋章。他是A的遗嘱继承人,前两天刚刚得知消息从美国赶回。A先生终生未婚,没有子女,爱人早逝,父母也已去世,一些亲戚因为某些原因拒绝出席葬礼,最后只剩柯林斯一人出席。

在宾客的注视下,灵柩缓缓移动。

当G抬着灵柩走过托马斯身边的时候,托马斯敏锐地发现,他的军帽下,一滴灯光照耀晶莹闪烁的汗水顺着鬓边滑落领口。

G目不斜视地越过他。

他们抬着灵柩,将其安放在圣坛前的黑色棺架上。然后列队退下。

歌声随之止歇。

圣米迦勒大教堂教长走上圣坛,开始回顾经过修饰改造后A先生那短暂而乏善可陈的一生。

G终于坐到托马斯身边。托马斯在心底狠狠松了一口气,他握了握G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托马斯从西装的票兜里掏出袋巾,悄悄塞在G的手里。

G面无表情地捏了他一下。

托马斯突然想笑。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艾德娜翻了个白眼。

“……我们怀着感激之情回忆局长先生对布列班特做出的杰出贡献,在完成了他认为是正确的共同利益上的勇气、坚定和决心。”他用充溢着激情的声音再次祝福A,能够将灵魂交给上帝。

一个靠着窥探隐私玩弄情报勒索政客的同性恋特务头子,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上帝?

你确定是认真的吗?

教长的话音刚落,站在圣坛后面排成两排的唱诗班歌声再度响起。

这次,是巴黎圣母乐派领军人物佩罗蒂努斯¥玛格努斯创作的一首奥尔加农——《Sederunt Principes》——君王们落座。

又是拉丁文。

整个教堂大厅就是绝佳的音响,男中音仿佛汇成了一股激流,扑面而来,起伏连绵如水波动,轻重缓急高低,动荡回旋,连成一片。作为背景的歌声永远存在,然后一点一点,像是调味般地,高音加进去,低音加进去,和声加进去,第二个和声加进去。然后纠缠,盘旋,上升,下落,溅起颤抖的余韵。

继而是柯林斯先生发言。他走上台,念诵了一段圣经,取自《以弗所书第10章》:

“我还有末了的话:你们要靠着主,倚赖他的大能大力,作刚强的人。要穿戴神所赐的全副军装,就能抵挡魔鬼的诡计。因我们并不是与属血气的争战,乃是与那些执政的、掌权的、管辖这幽暗世界的,以及天空属灵气的恶魔争战。所以,要拿起神所赐的全副军装,好在磨难的日子抵挡仇敌,并且成就了一切,还能站立得住。所以要站稳了,用真理当作带子束腰,用公义当作护心镜遮胸,又用平安的福音当作预备走路的鞋穿在脚上。此外,又拿着信德当作藤牌,可以灭尽那恶者一切的火箭。并戴上救恩的头盔,拿着圣灵的宝剑,就是神的道。靠着圣灵,随时多方祷告祈求,并要在此警醒不倦,为众圣徒祈求。”【1】

唱诗班的歌声再度响起。

接下来是首相致辞。灰白头发的男人风度翩翩,但穿着燕尾服的样子总让人怀疑他是走错场的乐队指挥。他翻开手里的文件夹,摊在木头书架上,托马斯简直觉得他要变出一根指挥棒捏在手里,但当他发声时,他的嗓音却意外地沉静柔和——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神,也当信我。 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若去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哪里,叫你们也在那里。我往哪里去,你们知道;那条路,你们也知道。多马对他说:‘主啊,我们不知道你往哪里去,怎么知道那条路呢?’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2】

葬礼没有安排悼词,于是,首都主教做了长达十五分钟的讲话。托马斯转过头去看G的侧脸,明亮的灯光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一点汗水反射着润泽的辉光,洁净如珍珠。

Chapter 36

现在,他躺在这里,作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参加属于他自己的葬礼,面对所有人共同的必然命运。

上周,议会进行了坦诚的争论,但在这里,今天,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这是个葬礼,而非悼念会。

这是调和常人同情心之地,这是超越政治辩论的真理之地,这是万物之上的希望之地。

养成讲真话的习惯、同情心,和合作的能力。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用以培养决策和部署,并给予其权力。

人生是一场战争,不断做出正确抉择,并藉此实现自由,无论物质或精神。

自然法则必然导致衰朽,但是任何葬礼的目的,在悲伤和回忆之后,都是希望。

如定义“真我”一样艰难的,是死亡。

作为人类,我们拥有成为自己的自由,可以绘制与神性日益密切的关系。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爱都将变成上帝的记忆。首先是争取自由和独立,其次是自我奉献,相互依存。

我将我的殷切期望赠与你,那将使我们更加接近——谦逊如他,指引我们通往和平的彼岸。

愿主赐予他永恒的安息,与无上光辉荣耀。

阿门。

很多年后,也是这样的一个阴天。T先生在葬礼上听到首都主教几乎一模一样的致辞,那时的他和现在一样,流泪,微笑,感怀,叹惋,悲喜交集。他穿着十字宫的天蓝制服与黑灰格子基尔特,穿过灯火通明的大厅,越过两边默默注视的宾客,将灵柩抬到圣米迦勒大教堂的圣坛之前,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却没有人将自己的袋巾塞给他,带着三分小心翼翼的热切。

生命往往会设置无数巧合用以彰显神迹,就如现在。

葬礼结束,来宾纷纷告辞,迫不及待地涌出大门。托马斯走在后面,陪伴在G身边,看着初来的那四名穿燕尾服的青年抬起灵柩,再次将之装进那辆克莱斯勒殡葬车,随着一声沉闷的轻响,后备箱合拢。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放晴,正午时分,仿佛是虚空中一只无形的手撕开阴沉的天幕。刹那间,丽云垂天,碧空如洗,铺满金色光芒的云层如恢宏的海洋,高风怒卷,云涛奔腾,一道道灿烂的光柱穿透变换无定的缝隙,笔直地射向大地,地面的阴影随之聚集消散。大片云朵层层翻滚着堆叠在日轮周围,犹如通向天国的壮美宏阔的阶梯。

准备离去的教堂前的人群纷纷驻足,每个人都在无声地惊叹。

上帝。托马斯被惊呆了,他看着天空,浑身颤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赞美主。

“老天——”一边的艾德娜激动地喃喃。

托马斯转过头去看G,却发现他的上司仰头凝视苍穹,良久无言,在他灰蓝色的清澈眼眸中,有天堂的火焰降落,灼灼生辉。

死亡是神圣的,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使神性在人类这面由上帝塑造的粗糙镜子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们在当天下午完成葬礼。托马斯对于A的认知基本上都是从别人的交谈中得来,他对这位因癌症去世的前任局长并无太多态度倾向,但他还是感到多少有点尴尬——约翰爵士、乔治、艾德娜、沃贝克女士,当然还有G,他们都和死者熟识——只有他,一个新鲜出炉的菜鸟,被排斥在情感圈子和人际圈子之外。他参加葬礼,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是现任局长助理,说到底,在这场葬礼中,他和那几位燕尾服青年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背景板和道具。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刚刚入职几个月,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当他发现G对前任局长态度并不那么公事公办的时候,他应该承认,他的的确确是感到不快的。之前,G也并不向自己的助理隐瞒对A的态度,但是当托马斯看到他拿着那张祝福卡片亲吻的时候,他险些冲上去狠狠给自己老板一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知道,他自己没有这么做的权利。

布列班特不承认同性婚姻。就算是爱到天崩地裂的情侣,一方情变,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他们之间维系感情的绳索太过纤细,况且,虽然G并不拒绝他,但他很少做出回应。

好吧,是的,那种唧唧歪歪你侬我侬的调调太娘们儿了,毕竟他们都是男人,但是,对方给自己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太遥远。

他对G几乎仍是一无所知,除了穿Ede & Ravenscroft的定制三件套,用Cool Water香水,喝Taylor of Harrogate与清咖啡,喜好接骨木,包括这个味道的茶、利口酒和果实做成的浓汤,喜好甜食但从不敢越雷池一步;早晚洗冷水澡,每周在健身房消磨掉两个下午,正在努力戒烟,虽然还没老,但中年危机的脚步已经临近,提上日程的还有体重和发际线,他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微笑,挑眉的时候代表他想掩饰情绪,他眯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总会让人感到若有若无的勾引意味。

一个大美人。有一双惊心动魄的无机质蓝玻璃般冰冷空洞的瞳孔。

啊,还有一根奇妙的镶嵌血珀柄的黑色仙女棒。他一旦握住,托马斯相信,再披个红披风什么的,就能飞上月球拯救世界了。

但是,托马斯还是觉得,他们之间如隔天堑。

就像是,他会关心他吃没吃晚饭,关心他昨晚是否失眠,关心他是否需要开夜车加班,但他无法关心他想什么,做什么,决定什么,隐瞒什么。

这种深重的无力感几乎要拽他下深渊。

G的内心是无人能够抵达的黑箱,一开始,托马斯本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探求上司的禁区,但是随着二人关系的转变,保持这样的距离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能够看对方所看,想对方所想,做对方所做,托马斯想触及他的一切。

而不仅仅是说、“是,老板”、“明白,老板”“一切顺利,老板”。

他愁得想抽烟,摸了摸兜才发现昨天换了衣服香烟盒丢在公寓里了。

如果是艾德娜,她一定会满不在乎地说:“你们这是内分泌失调,相信我,干一炮什么都好了,真的。”

如果G在这些年的流言蜚语中透露出来的零星履历都是伪造的,那么托马斯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的上司的生母是国王的堂姑,乱、伦生下他,之后他被匿名寄养在一户中产阶级家庭中,享受到相对幸福正常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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