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着手巾预备给范周擦嘴擦手,吃饱喝足的梁楠声音轻快地和他说了刚才殷士儋来找他们一起去北山踏青修禊(到水边洗澡以驱邪祛病)的事情。
范周嘴里还嚼着肉,抽空抬头瞥了梁楠一眼。
三月三又称上巳日,除了踏春修禊以外,更有名的是借着外出赏景的机会集体相亲,到时候会有大片大片的单身男女,这醋缸居然会肯去?
梁楠笑出雪白的牙齿,“以前我不是心里没底吗,如今你都说了……”
范周横眉立目,梁楠立刻乖乖把后面两个字咽了下去,“你不是说要多出去走走好碰碰运气吗,那北山景色不错,上巳人又多,说不定能碰上一两个呢。就是碰不上,吃吃喝喝赏赏景也不错,正好出去透透气。”
这货居然还有脸说!
范周恨得咬牙切齿。
到底是为什么他才被闷在屋里好多天,甚至到现在都还起不来啊!
眼前这货皮糙肉厚,脸皮更厚,打不疼骂不痒的,范周也懒得多费口舌,闷头吃干净大碗里的东西,丢给梁楠,自己往后一躺,扯了被子盖上继续睡。
梁楠嘿嘿一笑,低头小心翼翼地在范周露出被外的发顶亲了一口,放下帘子好让范周能更好睡,就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范周的脸蒙在被子里,想要板着,还是没忍住翘了嘴角。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越打越亲热。
他这也算体会了一回。
别说,两个人都是有事心里放的性子,一直憋着还不如敞亮点儿呢。
转眼出了二月,临通城气候宜人,天气变暖的很早,街上挽着装满鲜嫩柳条和迎春花篮子的小贩纷纷沿街叫卖。
各种时令小吃野菜什么的也纷纷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
空气中的水汽浓重起来,时不时就会飘上几场湿漉漉的春雨,倒是让地面上的尘土老实了不少。
三月山上巳出游的习俗在后世已经渐渐衰微,只有少数地方还保留着各种古俗。在大庆,这还是个相当隆重的大节。
这一天,不管贫富贵贱男女老幼都会往城北的山上去,到水边洗洗手洗洗脸,图个吉利。
临通城北有座大山,虽然远远比不上源山之高,也没有麒麟台那样的传说和地位,不过也是很有名的。
当地的人一般叫它北山,实际上这远看形如铜钟倒扣的大山叫做钟山,山间溪流遍布,林木繁茂,一条秀水河刚好将钟山和临通城分在两边。
秀水河是从南水分流出来的,水势平缓,水产也不错。临通城北面两座城门外都有桥可以横渡秀水河,也有船可以渡人,尤其是这种倾城而出的日子,水边等着渡人的船更是能排出十几里地去。
人多就要提前占位置,占得地方大不大好不好都有的可比。
殷士儋交游广阔,里头不乏有钱有势的各种二代,自然是早早就派出人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的了。
范周两口子本来打算自己派人去打点,听殷士儋这么一说,也就干脆不费事了。
尽管不用去占位置,主人要们游玩,胡管家还是把细枝末节都想到了,还专门挑了两个已经被教得伶俐能干的小狐怪跟去侍候。
那两个被派了活儿的小狐怪顶着一宅子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乐得一蹦三尺高——能在主人身边儿露个脸儿,这要是能被主人记住,以后还愁不会被重用?
骑上胡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备的马,后边跟着两个牵着骡子的仆役,骡子上大包小裹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往北门走。
临通城有两个北城门,一个靠西,一个靠东。靠东那个叫是只供政令传递和官家行走的,一般老百姓和商贾只能走西边这个,也就是离大宅不远的这个门。
出门的时候天都还没怎么亮呢,街上成群结队的人就已经熙熙攘攘的往北来了。
等没多久,就看到殷士儋和他那一群小伙伴嬉笑着挤在人群中往这边儿招呼,另有几个官家子弟自然是更方便的走了东边儿的门,到地方再去汇合就行了。
这人潮汹涌的感觉让范周忍不住想起了他们那的春运大潮。
人多,走的慢,路上无聊。
范周两口子是生面孔,殷士儋引见了之后,一群人就开始闲聊。
除了夫夫俩,小书生这一群都是未婚青少年。俗话说物以类聚,能和殷士儋混在一起的,性格上肯定都有些浪荡不羁的成分。
对这群小子来说,这种日子遭这人挤人的罪还不就是为了出来看美人的,看景什么时候不能看啊。
说着说着话题就开始下道。
书生也是会说荤笑话的,书生还会写艳诗呢,只不过包了一层文绉绉的皮罢了。
就听这群小子口若悬河,一路从去年惊鸿一瞥看到了多么多么美艳娇嫩的小娘子小郎君,说到谁谁谁去年和谁谁谁看对了眼,回去就订了亲云云。
这还是靠谱的。
自从殷士儋认识了夫夫俩,兴趣爱好就开始往未知的新世界靠拢,偏爱乡野奇谭,听完偶尔还会跑来求证一二,搞得夫夫俩烦不胜烦。
那一群里就有人说起听说哪家的书生进山赏景遇了绝色,春风一度之后佳人便芳踪杳然之类的香艳故事。然后一群人听得心驰神往,一起在脑中脑补青天白日林间花下春风一度的滋味,不禁又追忆起上古之风。
想当初,一千多年前,上巳节可比如今奔放多了。
那可是个可以当众洗澡,合法野合的年代啊。
一群人越说越荡漾,梁猛男黑黢黢一张脸,瞅着这帮子只能过嘴瘾的小子心中颇有几分得意。范周就听得好笑,忽然有了点儿恶作剧的兴趣,便给了自家狐怪仆役一个眼神,对那些人笑道:“说起这些乡里趣闻,我家这小子倒是知道的不少,不如听来解解闷?”
殷士儋立刻叫好。
别人说的叫传闻,大能家仆役说的那肯定是真事,怎么能不听!
小伙伴们不知就里,也跟着凑热闹。
那收到眼神的小狐怪幻化出的皮相是个十三四岁的圆脸儿小子,看着一副老实相,实际上机灵的很。收到主人想要吓唬吓唬这帮小子的暗示,心里撸胳膊挽袖子地,打算不把这些小子吓得晚上不敢熄灯睡觉就不算完。
范周本是一时兴起,想说猫有猫路,鼠有鼠道,这些小狐怪们肯定都知道不少东西,说几个吓唬吓唬小孩子玩玩挺有趣。
没想到小狐怪说的故事竟然越听越耳熟,竟然是那个被改版好几次还被翻拍成大片走出国门的“画皮”。
范周顿时来了精神,也侧耳细听起来。
那小狐怪口齿伶俐,又因为主人在侧,用足了力气,起承转合渲染气氛,简直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强上百倍。
殷士儋和他的小伙伴们都听住了不说,连附近的人也都被吸引的慢慢围过来边走边听起来。
小狐怪的嗓子清清脆脆的,人群中也很容易听清楚。
众人听到那前朝王生在路上遇到了个年轻貌美的落难女子,又听那女子长的如何娇嫩可怜,求王生收留,还愿将身上财物都做谢礼,以为是个风流书生的故事,纷纷暗叹好艳福。
听到王生妻子的劝阻和野道士的警告,心里又不禁开始琢磨。
等听到那王生因道士的话到底好奇偷看到那美女原是恶鬼披了人皮化成的,一个个都开始脸色发青。
主要是讲故事的小狐怪口才太好了,形容的让人有如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一般。
又说那王生虽然识破了恶鬼真面目却被恶鬼制住脱身不能,生生被那恶鬼剜心而死,虽有道士收了恶鬼,却不能起死回生。
那王生之妻为了求丈夫一线生机,竟肯吞下又残又脏的乞丐的浓痰,本想如此受辱若不能救夫不如同死,不料那浓痰竟化作一颗人心,放入王生腔内,王生竟活了。
这又惊又险,血淋淋,峰回路转的一个故事说下来,众人已经走到了城外桥头。
发现秀水河就在眼前时,被故事迷住的那些人才纷纷清醒过来,擦掉额头一把冷汗,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更有人掏出大把铜钱吃食要打赏那说故事的小狐怪。
小狐怪一一谢了却不领赏,只道原是领了主人家的命给大家说个故事解闷,并不敢居功,嘻嘻一笑便牵着骡子跑到夫夫俩身后去了。
众人于是对夫夫俩交口称赞,家里有这样的仆役,主人家也必是不凡,纷纷请问姓名。
范周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吓唬人,到没想到还有给自家做广告的效果。
周围人听说夫夫俩是在城里开客栈的,还真有人建议,这么有天分的仆役不要浪费嘛,反正自家有地方,这么好的故事就应该讲出来让大家一起听嘛。
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把规划都给他做得差不多了。
范周哭笑不得,只好应承下来,反正也不麻烦,再说他们还能缺了故事,也算是条发财致富的新路也说不定呢。
第二十六步
顺桥过了秀水河,迎面就见两个仆役上前与殷士儋他们行礼,正是那群早早就从东边门出来的二代小伙伴们派来的人。
此时钟山脚下,秀水河畔风景秀美的地方已经被富贵人家纷纷布上了帐幕,锦缎绣绸,争奇斗艳。
那两个仆役引着一群人穿花拂柳地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四周皆是美景,比邻的几处帷幕也都是富贵人家。
地上已经铺好了毡毯,因为没有女眷,也没有拉起帐幕,只摆了几个矮屏风挡灰。
毡毯上已经摆好了酒席,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起身迎了过来。
做东布置的那个少年姓马,也是出来游学的,家里父亲在都城做官,很有权势。
范周看了一眼那马公子,觉得殷士儋看人的眼色到不坏,这人虽然纨绔风流,倒也应该是个有才干的,以后的官运即使比不上父亲,也算是仕途有成。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入了席,各自也都把带来的酒菜拿出来添彩。
胡管家不愧是十全管家,两个狐怪小仆役从骡子上取下两个大食盒,里面层层隔开,其中一个装了不下十几种点心,个个小巧可爱十分文雅;另一盒里装的都是荤素菜肴,取出的时候还热气腾腾的,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众人一见,不由得交口称赞。
那马公子也准备了难得一见的好酒。
美食美景美酒,真是难得的享受。
几杯好酒下肚,路上听了新鲜故事的人早忍不住,开始拉着几个早到的小伙伴科普。虽然口舌不如范周家的小仆役伶俐,胜在故事扣人心弦,那几个公子听了也是连连叹息。
席间读书人不少,有书生气发作的,便开始吟起诗来。
这做派并不稀奇,故而身边小厮早就备好了笔墨。
文兴一发,又被故事吸引,这群本来是要来看美人的少年倒把初衷忘得一干二净,还纷纷催促范周叫他家那小仆役再出来多讲几个故事。
范周自然从善如流,把他家圆脸小狐怪叫了出来。
那小狐怪也不怯场,各种新鲜故事手到擒来,口灿莲花,听得一群人如痴如醉。
范周靠在自家猛男肩上,就着小点心和美酒自斟自饮,梁楠搂着自家小狐狸的腰,抓个空子就从他杯里偷喝上一口,夫夫俩自得其乐,玩的很开心。
马公子令人来选的这地方极好,正在个小坡上,不远处就是缓缓流过的秀水河,河畔挤挤挨挨的人群有沾水修禊的,有曲水流觞的,更有那顽皮少年挽了裤脚直接踩到水里打闹嬉戏的,出尽百宝引得边上三五成群的姑娘们多看几眼。
范周看着这一派喧闹欢乐的景象,附在梁楠耳边,坏笑道:“你说这些书生少年听故事听得这么起劲,要是知道比故事那些妖魔鬼怪更吓人的就做在他们身边会怎么样?”
梁楠哼了一声,“别像那蠢书生一样黏上来就好!”
范周一乐,“他也算吃到教训了,没看最近都乖得很。”
“记吃不记打。”梁楠嗤了一声,也没多说。毕竟明知他们是异类还能坦荡与他们交往的人类也的确不讨厌就是了。
人说上巳修禊可祛邪去病。
这去不去病的放在一边,驱邪还是有几分道理。上巳正值百草萌发阳气骤升的时节,在这种时候到开阔山水间,借着流动的净水洗濯一下,的确能去掉些小晦气什么的,让运势变得好些。
不过对那些有了形状的异类来说就没什么大用了,这一半天的,范周至少在人群里看到了四五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精怪了。
范周仔细辨认了一下,里面居然没有狐,转念一想,有他们在这城中,再加上之前那贾儿家被杀掉的两只孽狐作例子,这附近消息灵通的狐大概也不敢擅自出没了。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有人好色上钩,他们也懒得多管闲事。
两个人混在殷士儋和他们那一群小伙伴里,喝酒作乐,一如常人。
从古至今,酒宴到了后面就会变成拼酒。大庆人大多好酒,谁要是千杯不醉,那是十分值得称道的。
座上的人读书习武做买卖的都有,酒令也不玩那文绉绉的,支了个靶子,靶子上有一圈十二生肖的小像,都用圈子圈起来。大家比出题射飞镖,叫射什么动物就要射中,射不中的自己喝,射中的出题的人喝,射中靶心的话就除了射飞镖的人以外全部人一起喝。
规则简单,玩起来热闹。
范周还真小看了那几个读书的公子哥,虽然看着一个个弱柳扶风的,射起飞镖来准头竟然都不错,喝了那么多酒手也不见抖。
范周玩这个不拿手,不作弊的话也就一般,不过喝起酒来面不改色的痛快劲儿让殷士儋和他的小伙伴们很是赞赏。
梁楠上去就欺负人了,这家伙回回都能投中靶心,灌了所有人不少酒。
座上有个好武的少年,比殷士儋大些,自认为武艺不错,理想是当个侠客,顿时见猎心喜,主动邀梁楠比试起来。
一群人起哄,拿出了最大的杯子,就是能装下差不多一斤酒的那种。
射不中靶心的就要喝上一满杯。
和这凶残的千年老妖精比射飞镖?还罚酒?
这欺负小孩的画面太美,范周看得不忍心啊。
开始两人还你一镖我一镖的轮流比试,那少年的武艺确实不错,回回都能正中红心,梁楠自然更不在话下。
叫好声连连,吸引了一堆看热闹的,围的水泄不通。
玩了几轮后梁楠开始不耐烦,回头看了一眼范周,见小狐狸笑眯眯地看的好像很起劲,就显摆地玩起了花样,几只飞镖一起射,射中红心以后还能像朵花一样散开且不掉下去。
周围立刻彩声如潮,那少年虽然知道自己比不过,却还想见识,于是爽快地灌下一大杯酒,大叫再来。
梁楠见范周一副兴致勃勃意犹未尽的样子,显摆的更起劲了,并不知道其实范周心里想的是以后要是能穿到武侠的世界里,倒是可以让这货去和小李探花比一比。
遇到老板之前梁楠曾在人间孤身流浪了很多年,见识广博,底蕴深厚,当然出手不凡。
什么一字长蛇啊——一串飞镖出去,一个串一个的扎在靶心上;
什么天女散花啊——一把飞镖下去连靶心带十二生肖的圈圈全中。
花样百出,四周彩声雷动,风头尽显。
梁楠本来就高大魁梧,长眉利目,气势不凡,平时沉默寡言并不招摇,这风头一出,立刻有不少豆蔻少女双眼发亮粉面含羞地盯着他看个没完。
范周开始还觉得有趣,渐渐地就有股子酸意用了上来,恰好此时那好武的少年也被灌得不行了,范周赶紧趁机把人叫了回来。
自家的猛男,怎么能便宜了别人的眼睛!
敏锐地发现自家小狐狸笑容中带着几分不悦,十成是在吃醋,梁猛男的心里别提多美。
几步走过去,一把就把范周搂进了怀里。
范周也难得的配合,主动斟了杯酒敬他,夫夫俩齐心协力地放闪光秀恩爱,立刻碎了不少初动的芳心。
周围人才看出这原来是一对契兄弟。
范周生的也是身材纤长劲瘦,皮肤白皙如玉,相貌精致秀美,尤其一双眼睛灵秀至极,又因喝了酒而面泛霞光,端的是个难得的美少年。
两人相偎,不见狎昵,只见唯美,纷纷称赞两人果然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