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亭轻叹一声，“其实这辈子的人生我已经过完了，虽然灵魂并没有入轮回而已，也算是死了。”

殷宁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然而明明是作出冷笑的样子，表情却像是在哭泣一样。“你离开后我一直想，人也好鬼也好，只要你回来，让我拿什么交换都可以。”

顾远亭有一瞬间的动容，他没想到殷宁竟有这样深的执念。可回想起他做鬼的时候，为了逆天改命而不惜一切算计的殷宁，再想起重生后骤逢变故却从来不肯妥协的殷宁，那种执拗似乎刻在灵魂深处，能够引起他的注意或许也是因为如此。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所谓神佛都是没有感情的吧，可知你带我见过天堂，却留我一个人徘徊人间有多残忍？如果当年的我能够预测一切，我想我宁愿永坠地狱也不要遇见你。”这些话说一句，殷宁的脸就白一分，到最后已经苍白到透明。

他开始指责顾远亭，然而心里却仍然舍不得，明明在说对方，自己却越发痛不欲生。殷宁只因为担心话说完了顾远亭会毫无预兆地消失掉，去到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所以只能话语不停地说下去。

顾远亭相信殷宁说的是真的，可是如果让他去选，他还是会去搭救那个灵魂，只是或许会换一种方法，未必要派出自己的化身了。他看向殷宁，目光中含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隐忍和怜惜，“感情的事情，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如果你愿意可以想想补偿。地藏的法门为大愿，世间的一切愿望我都可以实现，为了弥补我的疏失，我可以许给你一个愿望。殷宁，你想要什么？”

殷宁怔怔地看过去，一直以来他以为顾远亭是自己的救赎，不曾想自己也是他的职责，是他成佛道路上的试练，或许也是他的情劫。地藏王度尽众生的誓愿，殷宁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幸印证其中的一部分，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而如今，顾远亭终于忘记七情六欲四大皆空，只为成佛了么？

眼前高大威严的地藏王塑像是他的法相，他拥有世间大愿，能实现六道众生的一切诉求，然而他却不是那个爱他的顾远亭。

殷宁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我只要你把我的顾远亭还给我，可以么？”

第83章：拉锯

怎么还，这是个问题。

顾远亭决定重返人间来找殷宁时，似乎并没考虑到他其实可以再弄一个化身。与殷宁相识的记忆不长，在他经历过的千万年岁月里可以说微不足道，但他还是怀揣着这样的记忆，亲自来到这里。

这样交代清楚，也算是有始有终。

然而他即便拥有那段记忆，事实上也并不是殷宁想要的人。曾经顾远亭的生活优渥却总觉得有缺憾，是殷宁的出现填补了这种缺憾，但此刻的顾远亭却是为了弥补千千万万人们的缺憾而存在的，殷宁也是这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

即便是出于责任心，他也没办法简简单单回答这个问题。

再开口的还是殷宁，“我不要你的生生世世，一世也就够了。这辈子你同我在一起，等我死后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便再不认得你。以后的每一世，我都不要再认识你，跟你有牵连的就只有这一世，这样也不可以吗？”

顾远亭看到他伤心欲绝，却仍在算计自己答应下来的那份倔强，一时竟不忍拒绝。他想，殷宁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现实，自己陪他一段时间，等他想开了，或许也能够尽善尽美。

当殷宁走过来与他执手的时候，顾远亭并没有拒绝，他只是纵容地被拖着慢慢走出去。

殷宁带他去的第一站，是他曾经熟悉的疗养院，他这一化身在尘世的母亲阮秋筠再一次住进了这里。

“一开始他们连门都不让我进，大概觉得我不是谋杀犯就是狐狸精，但是时间长了，也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得到他们的认可甚至比掌控公司还要难。”殷宁向顾远亭半真半假地诉苦，就像是顾远亭真正答应留下来了，随时随地都可以安慰他给他依靠。

顾远亭也的确觉得事情跟想的有点不一样，他的本意是让殷宁得到原本命中没有的，事业也好，父母的爱也好，甚至是十八岁以后花团锦簇的人生，而现在殷宁拥有的却未必是本人想要的，听起来更像是辛辛苦苦为顾远亭保管，等着交还给他一样。

“后来，你爸爸也愿意给我指点了，你妈妈也愿意给我做饭了，你不知道我是多怀念她老人家煮的面。可惜你爸爸过世后，你妈妈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就跨了，我不得不把她送来这里，你不会怪我吧？”

“谢谢你。”顾远亭由衷地说，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抱歉。”殷宁收起笑容，“我只想让你看在我是那么殷勤地打动他们的份上，也能为我所打动。”

他这样说的样子，也的确像是一个会利用一切条件达成目的的商人了。

顾远亭微微笑道，“你长大了，看到这样的你我也放心了。”

殷宁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然而手却舍不得放开，还是牵着顾远亭往前拖了几步。

疗养院里的医生护士对殷宁都很熟悉了，这次看到他带着顾远亭走过来，热心地主动过来替他登记给他找医生为他介绍老太天近期的身体状况，顾远亭当年也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有些好奇地问。

殷宁笑而不答，“你看他们都喜欢我，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呢？”

顾远亭很想说其实他是喜欢他的，但他很清楚殷宁所谓的喜欢跟自己理解的不一样，于是他只能默然站在旁边，看护士推着阮秋筠的轮椅走近。

这是他这一化身的母亲，老年丧夫丧子，也算命运多舛。但是在这原本悲惨的命运里，因为多加了一个殷宁，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阮秋筠看也不看顾远亭，直看向殷宁时，眼底流露出欣然的喜悦，“阿宁，你又来看我。”

“是啊，妈妈，我来看你了。”殷宁走过去，转而站在轮椅后面，一边替她捏着肩膀，一边轻柔地说。

“不耽误你的工作吗？”阮秋筠颤巍巍问道。

“不会，我手底下的人都很能干。”殷宁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老太太假意嗔怒道，“那么闲，也不知道找女朋友，真是要气死我。”

殷宁抿起嘴笑起来，他看着顾远亭笑了一阵子，才开口缓缓说，“妈妈，我没找女朋友，但是把男朋友给您带来了。”

阮秋筠一点都不意外，也终于把目光投向顾远亭，呵呵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的样子，多大了？做什么的？”

顾远亭讶然，原来他的这位母亲还真的完完全全变成殷宁的了，这也算是对殷宁没见过亲生母亲的一种补偿吧。他斟酌回答，“三十岁，大概算是做慈善事业的。”

老太太想了半天，才转过头对殷宁说，“老了点，又没你有钱，你这是打算包养这个人吗？”她的目光中满是不赞同，像是在嫌弃顾远亭不是个小白脸一样。

殷宁幽怨地瞥了一眼顾远亭说，“我倒是想，可惜求他他还不愿意。”

老太太勃然大怒，“我儿子哪里配不上你？”

顾远亭无奈地出声安抚她，“没有，他很好，他是在跟您开玩笑呢。”

老太太狐疑地看了他半天，才接受了他的说法，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命苦，早早的没了父亲，我这个身体又只能拖累到他，我是很想让他找个人照顾他的。原来想着是女孩子就要温柔贤淑漂亮，但他既然愿意带你来见我，就是已经认定你了。我家阿宁太死心眼，你可得好好对他。”

顾远亭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当然是会对阿宁好的，可让自己这一世的母亲这样谆谆告诫，还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殷宁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看，你妈妈都让你对我好，你不会连她都不认了吧？”

顾远亭历经千万岁月，幻化千万化身，每一世的家庭成员其实都因为他而攒下莫大的福分，也是一种福报，他与他们之前的因果在离世的那一刻就算了了。可是他到底是心怀慈悲的，顾远亭走到老太太轮椅前，半蹲下来，缓声说，“您放心，我会看着他的。”无论自己在哪个世界。

对于这样的结果殷宁当然不满意，他煞费苦心地拉着顾远亭来这里，除了想让老太太为自己争取一下，也想看看顾远亭是不是真的六亲不认，这么看来他还真有些出家人的感觉了。

殷宁不甘心，出了疗养院以后，又叫顾远亭开车一起去公司。

十年间公司人事变动很大，能够认得出顾远亭的人不多了，但却不包括自始至终一直给老板当秘书的陶园。

陶园一看见殷宁身边的顾远亭，顿时大惊失色。

殷宁笑道，“这是我新聘用的生活秘书，你不用担心他抢了你的职位。”

陶园心道她哪里是担心这个，比较起来，原来的老板回来不知是人是鬼这样的话题更让她在意一点。不过陶园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灵异事件，她想，大概是老板走火入魔了，所以找了个替身。

陶园这样想还算正常，而公司的其他人看到举止亲密的老板和他的新秘书，一个个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震惊。没想到老板喜欢的竟然是这种类型，他们努力的方向全错了。

殷宁完全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他拉着顾远亭在公司楼上楼下巡视了一圈，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完成了作业寻求表扬一样地昂起头，看着顾远亭说，“你看，我也算把你的事业发扬光大了吧？”

顾远亭对上他的眼神，目光柔软，“这不是我的，是你的。”

殷宁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却没有忘记拉着顾远亭一起。

他们来到大楼顶层的办公室，站在落地窗前能够看到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片区域。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洒在地板上，也把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背影拖得长长。

“在人间的感觉，你一点都不怀念吗？”殷宁轻声问。

顾远亭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感叹，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清明。

世人敬他拜他，用自己的愿望来祈求他，他愿意的话总能为他们实现。但这种关系却是不平等的，如同此刻看着高楼底下蝼蚁一样的车流人群，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在那个世界里能与他比肩的并没有几个，或许有些高处不胜寒，但是佛会寂寞吗？当然不会。

所以顾远亭能够理解殷宁的执念，却无法真正体会到他想要把自己留下来的心情，即便自己真的留下来，也不是殷宁真正想要的吧？

他看过去的目光，渐渐带上一丝怜悯。

殷宁却不肯接受这样的怜悯，转身对顾远亭说，“想不想见见你过去的朋友？”

第84章：旧友

顾远亭现在的居住地和原籍离得不远，他的朋友圈也无非是这两个城市金字塔顶端的那几个年轻人。

他们到时有几个人已经坐在包厢里了，林樾难得见殷宁参加这种单纯的娱乐活动，正要调侃两句，看到他身后跟着走进来的顾远亭瞬间愣在那里。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秘书，叫他老顾就行了。”殷宁挑眉说着。

林樾瞬间想到了替身这种事，一时间简直哑口无言。

顾远亭冲他点点头，表情淡然，分明是上位者的姿态，一点都不会因为秘书的身份感到不适，而他对殷宁的态度却近似于纵容。

“这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坐在旁边的王宏顺猛然起身，如果殷宁真的考虑跟某个人在一起了，他怎么也比这个像顾远亭的冒牌货好吧？

殷宁只是呵呵地笑，期待地看向顾远亭。

顾远亭无奈地开口说，“你们好。”

坐着的都是曾经和顾远亭同在一个圈子里，现在跟殷宁同在一个圈子的人，除了一个惊呆的林樾和一个愤愤不平的王宏顺，还有一个人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雷展鹏跟顾远亭一起长大，曾经一度起过异样的心思，但毕竟两个人的家世都摆在那里，年少时的那点感情慢慢也就无疾而终了。得知顾远亭出事的消息后，雷展鹏还伤心了一阵子，后来变得越发放荡不羁。然而此时他毕竟已经是成熟的社会人，即便对传言中踩着顾远亭尸骨上位的殷宁有看法，混在一个圈子里也算可以当点头之交。

此刻看到这么像顾远亭的一个人，雷展鹏暗自懊恼，若是这人能先落到自己手里该有多好。

其他人原本都是爱玩的，见从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殷宁都带了伴，一个个纷纷开始打电话叫人，谁也不愿让自己看起来形单影只。

人一多，玩起来尺度也就越来越大，这时候有人建议交换伴侣，得到了大多人的赞成。有一位盯上了雷展鹏的小情人，想方设法地想要跟他交换。

雷展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对身边的小情人说，“你来选。”

大概是那人看出了雷展鹏的魂不守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正是顾远亭所在的位置。他起身，随手往那个方向一指，“我跟他换。”

其他的小伙伴都惊呆了，殷宁看了看顾远亭淡定依旧的脸，忽然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由衷赞叹道，“你可太有眼光了。”顾远亭当然是好，可是敢把幽冥教主当交际花，这孩子还真是胆色过人。

雷展鹏生怕别人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急忙解释道，“宁少第一次带人来，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参与这种游戏，果然是乡下人，没一点眼力价，看我的面子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吧。”话是这么说，雷展鹏心头却难免浮起一丝遐想，万一殷宁真的愿意换，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心神不定，眼神便有些飘忽，看在殷宁眼里就是别有所图了。殷宁心中冷笑，却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转向顾远亭随口问道，“你的意思呢？”

顾远亭无奈地看着他说，“别开玩笑。”

殷宁回头对雷展鹏歉意地笑了笑，“听到了吧，这家伙是只在上面的。”

举座皆惊。

像他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即便真的是纯零也不会公开承认的，殷宁这样说了又长得这样漂亮，从今往后凑上来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可是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

顾远亭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他是知道殷宁的意思的。若是一切安好，他便能走得放心，而殷宁身边的人变得乱七八糟的，他又怎么可能不管？说到底，殷宁还是在想方设法逼他留下。看着包厢里神色各异的人，顾远亭终于忍不住，拉着殷宁的手起身向外走去。

走下一楼，大厅的舞池中间供奉着一尊佛像。顾远亭来时走的后门没有发现，这时候看着满池子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由一阵恍惚，眼前情景如此熟悉，就像是回到了上一世。而上一世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供奉佛像是因为要镇鬼，这个场子里是有鬼魂的。

顾远亭站定，认真看着殷宁的眼睛问道，“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危险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不危险啊。”殷宁笑起来，天真如孩童，“我找过很多鬼魂，想问问他们你在哪里，可是他们都不肯跟我直接对话。”

“他们不敢接近你，是因为我留了一线神识在你身上。”顾远亭微微皱起眉头，“你毕竟尚在人间，牵扯太多幽冥的事情可不好。”

“可是我找不到你啊。”殷宁再次看着他笑，笑得眼中几乎泛出水光来。

顾远亭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算了，毕竟是我先招惹的你。”

殷宁一愣，“怎么叫你先招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