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旧事,旧人(1)
十月下旬,深秋。
西京地属中原,这时还并不算冷。但一出中原地带,瞬间温度就降了下来,就算在马车了也嫌冷。萧问苍倒好,他在极寒之地长大,这点温度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温暖如春。但林绛就惨了,虽说还硬撑着,但已经穿上了自己最厚实的衣服,还在外面盖了一张毛茸茸的羊绒毯,整个人包成了一个大包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有空左扭扭,右看看,看得萧问苍心痒无比,却被对方的小刀眼神活活逼退。
这次出来,林绛把吴天佑留下主持大局,自己只带了为数不多的黑骑来。值得一提的是消失在萧问苍视野很久的谢大勇再次出现了,他似乎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留胡子去了,这次再见,他那原来被萧问苍剃光了的络腮胡完全恢复了原样。
但无论毛发多浓密,该冷还是会冷的,谢大勇在外面驾车,更是觉得阴冷,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今年这天,怎么这么冷?”林绛皱眉,受寒风所迫,他完全失了往日的风度,无奈得很。
萧问苍故意挽起袖子,用手扇了扇风,笑道,“这还算冷啊,中原人就是细皮嫩肉,你可没到过我们那里,现在还好,等过一阵,都能冻掉人的耳朵!”
林绛把抬起脸,冷哼一声,“危言耸听。”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我八九岁的时候,隔壁家王大叔一家因为欠债被人从家里赶出来,无处可去,那是三九天,第二天一早,我一出门,你猜怎么样?他们一家五口,冻死了三个!”
林绛皱眉,“那你怎么不去帮帮他们?”
萧问苍哈哈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帮他们?他又不是我的谁,帮他们有什么好处?”
林绛看看他,沉默不语。萧问苍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那语气,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要是见了谁都去帮一把,那这世上岂不是没人死了?管好自己家那几个人就够了。”
“对了!”萧问苍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好事,一瞬间眉眼都亮了,“等事情办完了,你陪我去找一个人吧。”
林绛眯上眼睛,“谁?”
“是我家的老头子,我们原来一直是一起生活的,后来因为我入朝为官,我们就分开了,啊——说起来好久都没看见他了啊。”萧问苍把胳膊交叠放在脑后,靠在马车上。
林绛看看对方期待的表情,又掀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枯叶飞沙,闷闷嗯了一声。萧问苍听了,腾地跳起来揽住了林绛的脖子,“哈哈,我就知道我家小红最好了!老头子要是知道我终于讨到了老婆,一定会乐得牙都掉了的。”
林绛越听越无语,把手从暖烘烘的毯子里伸出来,放到萧问苍的脸上,猛地发力,把他抵到墙壁上,接着把手一放,萧问苍砰的砸下来,整个马车震了三震。谢大勇的脑袋飞快从车门处伸进来,茫然地看着两人,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的头向左一歪,似乎发现了什么,把头收了回去。
萧问苍回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林绛,“诶呀,小红你实在是太热情了,瞧,让人看见了吧。”
林绛嘴角抽了抽,习惯性地想帅气地转身不去理他,谁知被毯子裹得太紧。
我转。
只动了一丁点,
动起来好艰难啊,但是动作做到一半就放弃的话,好丢人——
好吧,我转,我转,我继续转……
“诶呀!!!小红你好可爱啊——”
萧问苍如同猛虎扑食,飞身冲向了艰难挪动的林绛。
……
谢大勇坐在车辕上,手上拿着鞭子,茫然地看着周围景物向后奔走。忽然车厢里传来巨大的响声,以及惨叫。
谢大勇掰着手指,估计马车暂时还不会散架,便轻轻抽了马匹一鞭子,继续淡然地往前走。
嗖的一声,什么东西从他脸侧掠过,狠狠砸在前面的地上,尘土飞扬中,隐隐看出那东西似乎是一个铁制的水壶。
哦,又来了。
谢大勇脑中闪过这么一行字,接着淹没在了厮打声中。
煌城——北襄都城,天阙山以北最大的城市,虽说经济方面不算发达,但无论是面积还是建筑群的雄伟程度都是数得上的。
煌城由于占地巨大,被分为了两个部分,内城和外城,内城包括皇城和各种政府办公的衙门。达官贵人满地都是,随手一抓都是有品级的官员。无论是环境还是治安都是好的不能再好的。
但外城则完全不一样了,居住的大多都是平头老百姓,甚至还有好多的地痞流氓,不说作恶多端,但也一举一动完美诠释了混混两个大字。但这些人大多和朝廷上的人有些关系,偶尔还会帮他们做些事情,到也没人敢管。而萧问苍便是在这外城生活了许久。
林绛一行人跋涉了许久,终于到达了煌城,计划在外城修整一天。这下萧问苍可算有了底气,这里的每个赌场,每个酒肆,每个饭店,每个青楼他都门清,便硬拉着林绛在城里逛来逛去,说是什么要尽地主之谊。
难得回到了家乡,再加上下次回来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萧问苍显得无比兴奋,仿佛想一夜之间把整个外城转上一遍,林绛似乎看出了些什么,便也由着他去折腾。
街上人声鼎沸,萧问苍拉着林绛在人群里穿行,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什么他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进了这个赌坊,连裤子都输掉了;九岁的时候烧过这条街;十二岁的时候在这里单挑过一群小混混;十四岁的时候在西门外聚集了十几个混混,组成了他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帮’,简称唯我独尊帮,名字是抓阄来的;十五岁的时候和城里最大的黑-帮火并,被人砍了一刀;十六岁的时候在赌坊不小心救了傅说小少爷;十七岁的时候和军队一起到了南疆边境。
从此,生命改变了轨迹。
忽然有人狠狠撞了林绛一下,他倒是也没太注意,反而萧问苍发现后眼前一亮,飞身过去一把按住了那人,在他身上一通乱摸,果然,林绛的钱袋从他的怀里现了形。
“哼,敢偷到老子头上,是觉得生活太绝望,想早日投胎么?”
萧问苍骑在那人身上,冷冷说道。
下面那人面朝下,本来在拼命挣扎着,但随着萧问苍的一句话,瞬间安静了下来,停止了动作。萧问苍见了,奇怪地歪头看着那人的后脑勺。
被压住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老,老大……”
68.旧事,旧人(2)
萧问苍一愣,手下一松,放开了那人。
“老大!”那人跳起来,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嘴上的胡子茬不停颤抖。“你还没把自己输在赌坊里啊,太好了!”
“彪子?”萧问苍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冲过去捧住他的头,一通蹂躏,一边还笑个不停,“你还没被捕快抓到啊,太好了!”
林绛看着这么一幕另类的再见场景,忍不住嘴角抽搐。
“对了!”萧问苍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对方的头一拎,摆成正对林绛的姿势,“给你介绍,这是我家小红!”
彪子抬眼去看林绛,下巴瞬间脱了臼,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对方。林绛皱了皱眉,萧问苍一把打在彪子后颈上。
“看什么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彪子看看林绛,又回头看看萧问苍,眼睛挤来挤去,“这位长得真是……啊,红的!”
哪有这么形容人的?萧问苍险些栽倒在地。林绛向来不喜他人谈论自己的发色,萧问苍瞟了他一眼,回手又打了彪子一把。
“红你个头!”
彪子双手抱头,委屈道,“老大,你还是那么喜欢打人!”
萧问苍作势还要打,对方连忙躲开,嘴里喊道,“对了对了,我们快去找老州吧,他要是见了你,一定高兴得不行!”
萧问苍听了,停下了动作,回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林绛,薄唇微张,“小红~”
聚凤楼,煌城最大的饭庄。
“来来来,老大,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好,干!”
萧问苍手拿一只海碗,一仰头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四周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好声。
林绛安静地坐在角落,手拿一只小巧玲珑的酒杯,慢慢浅酌着。北疆的酒烈,这让在中原长大的林绛不大适应,再加上他更不愿意去和这些人拼酒,便躲到了这不起眼的地方。
抬眼看去,整个聚凤楼三层坐满了人,有男有女,外表各异,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唯一的共同点便是每个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沾染着浓浓的江湖气息,说白了就是痞气,看得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比如说那个最开始见到的彪子,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而方才向萧问苍敬酒的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则是一个采花大盗,二十多岁的少妇是女支院的老鸨,留着山羊胡子的是江湖骗子,林绛总算是明白了萧问苍一个将军,那些痞兮兮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了。
“小生敬你一杯。”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青年双手捧着一只酒杯,到林绛面前礼貌地说道。
青年面色白皙,身着书生长袍,浑身的书卷气息,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再加上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林绛,两人四周仿佛罩上了一个看不见的结界,空气静谧无比。
林绛看他一眼,抬手干了手中酒水。却看到对方又倒上酒,再次举起了酒杯,还是原先的那套说词,林绛只得再喝。来来回回桌上的酒壶就这么见了底。见他有要转身去拿酒,终于开了口。
“这位公子,有什么事情,直说。”
对方抬头看着林绛的眸子,眼中精光闪烁。他坐在林绛旁边的椅子上,把手上的酒杯放到桌上,发出哒的一声。
“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绛不动声色,“问他人身份,首先要自报家门吧。”
青年恢复礼貌,微笑道,“正是正是,是小生的不是,在下于州,是这里的老板,商人而已。”
“是你?”林绛抬眼望去,对方温润点头,毫无江湖气息,真看不出这就是此地众人的头领,所谓的老州。不过,这又如何?
“我姓林,同国人。”
“呵呵,林公子,看来你是看不起小生啊,不过算了,老大的朋友一定不是凡人,我等还是少知道些好。”于州纤长的手指在杯沿轻抚,“你和他,没有一处想象,到底……”
“阿州!”萧问苍不知何时出现在于州背后,一把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哈哈笑着蹂躏对方头发,“你小子,行啊,我走的时候只有一个包子摊,现在干得这么大,发达了啊。”
于州轻轻笑着,任对方动作,同样是微笑,却和面对林绛时完全不同,是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笑。
“给你介绍一下哈,这是……”
不等萧问苍说完,于州便打断了他的话,“我和林公子已经互相认识过了。”
萧问苍笑笑,“好啊,好啊,我这功夫倒是省下了。”说完还打了个酒嗝。
“老大!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敢躲酒?”
彪子晃过来,一把将酒碗塞进萧问苍的手里,不停叫着‘喝’。其他人见状,也凑过来,萧问苍便身不由已地被簇拥着到酒桌旁,继续被灌。
于州也不和他们一起胡闹,只是远远坐着,面带微笑,仿佛一个看自己的孩子们玩耍的母亲。
林绛看着他的侧脸,心里疑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和萧问苍他们凑到一起。这时对方忽然转过头,两个人的视线一瞬间交汇到一起。于州猛然变了表情,完全消失了原来恬淡,他冷冷看着林绛,眼神里全是好不掩饰的不信任和提防。
林绛想起他方才说了一半的话,不禁问道,“你刚刚是想说什么?”
对方冷笑一声,玩味地看着林绛,眼神在他的脸上游移,“你和姓傅的小子都是一路货色,带不来什么好事。”
姓傅的小子?傅说?
林绛眸色一黯,却不动声色,静静等他继续往下说,同时手指不经意般地动动,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什么东西,捏在指间。
忽然身后什么东西袭来,林绛下意识转身,却被人抱了个满怀。
“小红~我困了,咱们回去吧。”
萧问苍在林绛的脖颈上蹭来蹭去,嘴里呢喃着,烂醉如泥一般。林绛毫无悬念地推开他,扫视一圈大厅,向他们颔首致意,接着编扶着萧问苍走出门去。
入夜的煌城街上不是一般的冷,风不大,线条却很有棱角。
萧问苍整个都挂在对方身上,还不停地蹭来扭去。林绛斜眼看他一眼,对方连忙不动了,却不小心泻出了眼中的一丝精明。
林绛冷冷看了他一眼,手臂蓄力,接着狠狠把对方的身子往前一扔。林绛常年使精钢大刀,力气大得惊人,竟然生生将对方扔了出去。
萧问苍猛地睁开眼睛,在半空中调整身形,单膝着地,稳稳降落,地站起来利落地一抖衣袍,好不帅气。
“小红!!!等等我!”
69.否离宫 落风殿
“宣同国使者觐见——”
“宣统国使者——”
“宣使者——”
“宣——”
传音的侍卫声音无比洪亮,回荡在硕大皇城里,听得人精神一震,震落了几片初冬的残叶。
萧问苍跟在林绛身后,手中捧着林琊亲笔写的文书,时隔多日再次走在这条通向汉白玉雕龙甬路上,看着越来越近的悬日殿大门,面目逐渐清晰的文武百官,和高处那个明黄的位子。
几年前,他第一次走上那大殿上,那时候他打败了南军,却也失去了那个人,走向通往晦明不辨的未来。
“哼——叛徒。”
不知是谁低声道,萧问苍抬起看着地面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视整个大殿,身着各式官服的人全都是一张嘴脸,上面写着同样的情绪,写着‘鄙夷’两个大字。
北重故土,南重氏族。
北方的男女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襄’这个字便被刻在了骨子里,悠悠千年,无论多少枭雄帝王换了多少个朝代,‘襄’这个名字却从未变过,仿佛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的人,和这个字,拥有同一个身体,同一个魂灵,无法拆分,无法折毁。
而他,却背叛了这个字。
萧问苍高扬起头颅,毫不畏惧地接受面向自己的一切,绝不移开视线,哪怕是一瞬间。
“……同王最近可是安好?”
暗流激旋却静如空林的空气瞬间被吹散,萧问苍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同样的金冠,同样的龙袍,同样的位置,却是不同的人。他几乎有些不能适应,多少次站在这里仰望的位置上,如今坐着一个他总是低下头安抚的人。
傅说高坐在上方,面色如水,俯视天下。他清瘦了许多,原本粉琢玉砌的娃娃脸,如今已然有了棱角,明明是同一张脸,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气质,一种经历过世间沧桑的,男人的气势。
作为副使,他也没有什么非要做的事情,萧问苍便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看着林绛和他寒暄,看着周围的一切,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
这里,只是少了那么一个人,怎么却像剥了皮,换了骨一般?
北襄冰寒,一到冬日,无论是茅屋路前,还是皇城花苑,都是一般的万物凋零,只是北襄皇城里的雪落在经过仔细计算的景物上,显得更加别致。
穿过玉琢的园子,在落风殿的书房,火炉和熏香把整间屋子熏得温暖干燥,比之同国的冬天,竟是更加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