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的孩子,又看了看面前虎视眈眈的萧问苍,道,“青儿,过来。”
男孩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娘,走到了她面前,却不想他娘高举起手,狠狠一巴掌抽下来,男孩一个没站住,便倒在了地上,半边脸肿的老高。
萧问苍还以为女人会恳求自己饶了那孩子,却没想到回事这么个结果。
“林青!”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刺破了萧问苍的耳膜,“你是什么人?你说说,你是什么人?!竟然去干偷窃的勾当!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是我的耻辱,是你家族的耻辱!给我过来!”
女人尖声叫道,孩子站起来,一点点蹭到女人身边,还没站稳便又挨了一巴掌。这次显然是有了准备,那孩子只是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倒下,而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巴掌便到了眼前。
“我没有你这样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都是你,都是你,你个怪物,妖怪!都是你……”
女人一边骂一边打,一边还不停流着泪,仿佛一个疯子。
不知第多少次挥下手臂,她的动作忽然一滞,手腕被人牢牢抓在了手里,一抬头,赫然是一张冷笑着的面孔。
萧问苍把女人丢到一旁,冷冷看着对方,仿佛在看着一块擦过秽物的抹布。
“他得罪的是我,怎么处置用不着你来动手。”
65.牢笼
萧问苍没有管哭得死去活来的疯女人,把林青拉到了屋子外的大树底下。人少的地方都是被植物所占领的。这棵树枝干粗壮,郁郁葱葱地伸向天空,仿佛穷山恶岭的人们,越是苦难,越是坚强。
萧问苍把烧鸡扔到孩子怀里,“吃。”他说。
孩子看了看他,唯一的一只猫眼睁得圆圆的,里面写满了防备。萧问苍嘴一撇,撕下一只鸡腿,放到嘴里大嚼特嚼,还不忘给了林青一个白眼。虽然经历了太多事情,但到底是个孩子,林青咽了咽唾沫便急不可耐地吃起来,仿佛多少年没沾过荤腥了一般。
萧问苍看林青似乎被鸡肉噎到了,小脸憋得通红,便不怀好意地把酒瓶子递了过去。林青果然没有多想便抓过瓶子猛灌了一口,接着整个人都僵住了,几息之后,他噗的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接着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而萧问苍就在一旁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诶呀,真是的,这可是好酒啊。”萧问苍装模作样地看着空了一半的瓶子,不住摇头,引来林青仇恨的眼神。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萧问苍使劲揉了揉林青的脑袋,一侧眼睑看到男孩的脸肿的吓人,随手摸出林绛给的金疮药,在他脸上抹了些。林青的眼神却更加惊恐了,仿佛看怪物一样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问苍。萧问苍撇撇嘴,把男孩的脑袋向下一扭。
“看什么看,好好吃你的吧。”
旁边的林青在和烧鸡奋斗,萧问苍浅酌美酒,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看天。
冷宫里的孩子。
不知是几年前,冷宫里还有一个孩子,一个红头发的孩子。
冷宫里的孩子,街角的孩子。
在一起的话,会不会更暖和一点呢?
“你,叫林青?”
你是林家的人?
林青一愣,鼓着圆圆的腮帮子,嘴旁边油亮亮的,看着萧问苍,半晌才点了点头。
姓林啊,是什么人?难道是林琊的弟弟?不像。或是,儿子?没听说啊。
萧问苍好奇心发作起来,想问的事情有一大堆,但却没有说出口。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一旦问出了口这个孩子就不会在这样毫无防备地在自己身边吃东西了。
林青把烧鸡吃了一半,然后用油纸包了起来,放在手里,看着它发呆。
“干嘛不吃了?”萧问苍问。
林青把烧鸡抱在怀里,轻轻说,“要给娘。”
“你那娘根本就拿你当累赘,为什么还要惦记着她?”
男孩把头压得更低,撅着的小嘴更小声地说道,“我只有娘。”
萧问苍抬起头,遥遥看那间林青住着的屋子,隐约能看见里面人影憧憧。他站起来,拍拍沾了灰的侍卫袍,抻了个懒腰。
“小子,小心别噎着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却被人拉住了衣摆。
林青的眼睛圆圆的,眼睛微微向上翘一点,形状精致得很,但配上纯白色的眼珠和另外那只猫眼,只显得无比诡异,甚至很是恐怖。
“你以后管这里?”
显然是把萧问苍当做了守卫着片地区的侍卫。
萧问苍狡黠笑笑,“你猜。”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冷宫。
不知为何,他忽然好想见林绛。
之后的日子,萧问苍闲逛的时候总是一不小心转到了冷宫,转到了那间当年应是富丽堂皇,如今却破败十分的屋子,还顺手扔给林青一些吃的用的。那孩子看萧问苍的时候也渐渐多了笑容。
混熟了才发现,这小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怜小白菜。能在这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养活自己和病怏怏的老娘,他根本就是个无所不为的小恶棍,厨房里丢的东西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萧问苍便也当多了个小弟,和林青一起作恶后宫。
林青向往着冷宫之外的一切,却从来不敢跟着萧问苍出去一步,仿佛这里有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关押着他的灵魂。而那牢笼的锁,便是他的母亲——那个失宠的疯女人。
萧问苍不了解林青对他娘的感情,母子什么的,不就是一个名分?总是找机会吓吓那女人,当然,是背着林青那小子。
他曾经打听过林青的身份,但所有人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统一——‘不知道,’。仿佛他们母子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消灭他存在的所有痕迹。
“萧统领,日子真是滋润啊。”
秉笔太监陈英捧着拂尘尖着嗓子说道。
萧问苍笑笑,把酒瓶收回袖子里。对方眼睛一瞟,接着行了个礼。
“七公公请您过去一趟。”
七公公是从林琊小时候就伺候着他,在宫里资历是最老的太监。虽然是个宦官,地位却比萧问苍还高上那么一些,向来是受众人巴结的。
萧问苍跟着陈英到七公公的住所,那里并不怎样豪华,甚至有些寒酸,和宫里其他太监的住所并没有太大区别。
萧问苍站在门口,刚刚举起手,还没等他敲门,大门边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七公公苍老的脸。
“进来坐吧。”七公公微笑道。
萧问苍拱手行了个礼,便走进去,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噪音,七公公并没有在意,微笑依旧着给他倒茶。
“不知公公叫在下来此,有何事吩咐?”萧问苍难得斯文了一把。
七公公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个人聊聊。”
萧问苍凭着敌不动我不动战略,不停牛饮着七公公的好茶,就是不说话。对方果然耐不住开了口。
“听说萧统领最近常到冷宫巡查?”
“嗯。”
七公公叹了口气,摇头道,“那冷宫已经有上百年了,不知死过多少后妃,阴气太重,经常去的话容易被鬼怪迷惑。”
萧问苍眼睛一眯,玩味地看着不动声色的七公公,半晌才开了口,“那孩子,是什么人?”
七公公摇摇头,“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少知道的好。”
萧问苍邪邪一笑,“没事没事,不该知道的事情我知道的多了,不差这一个。”
七公公站起来,“既然萧统领是不怕鬼的人,我也就不再置喙了,”他做出了个请的动作,“外面天黑了,但不怕鬼的人当然也不会害怕走夜路的吧。”
萧问苍从善如流地起身往外走,到门口停住,斜斜倚着门框,回头一笑,“林青,他那老娘就是当年的温淑妃吧,林琊的老婆之一,啧啧,真是看不出,这才几年,变得像个鬼似的。”说完呵呵一笑,绝尘而去。
七公公在屋子里看着萧问苍离去的方向,表情怪怪的,说不出是笑,还是哭。
66.脏
萧问苍身着侍卫花哨的朝服,作为一个人形花瓶立在林绛身后,另一边是微微弯着腰的七公公。
低处是跪下朝拜的文武百官,为首的正是林绛和史文正,而秦逸因为年老放权,已经称病许久没有上过朝了。
“传北襄使者——”
随着殿外侍卫的传声,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人走上殿来,行了大礼。
林琊斜着眼看他,“说吧,到我大同来,所为何事?”
那使者站直了身子,凸处的肚子也跟着挺起来,“同国皇帝陛下,在下受我大襄国皇帝之命来此宣告,我国太上皇因病重,让位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继位为襄言帝,国号天戚。”
萧问苍听着他的话着实吓了一跳,先不说一直失踪了的傅说忽然回到了北襄,单说活蹦乱跳的北襄文帝病重退位便够让人惊讶的了,以萧问苍对他的了解,这个老家伙虽然一把年纪,但对权力抓得紧得很,从不放出一丝权力给臣子,更别提退位了,那绝对比把他凌迟处死还要难受,就算是病重他也应该会至死都抓着玉玺才是。
那使者忽然停下,抬头看向上方,看着林琊,但那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不停在萧问苍和七公公身上转来转去。
“我国陛下愿与贵国结成同盟,同气连枝,共对南夷,这是我皇亲笔文书,请陛下过目。”使者跪在地上,拿出一卷黄绢,双手捧着举过头。
七公公过去将黄绢拿来,林琊接了,打开看了几眼,接着微低下头,并不看那使者,他不停摸着自己左手上的黑玉扳指,思考着什么。这时候七公公俯下身来,在林琊耳边说了些什么。林琊听完抬起头看七公公的面孔,背对着萧问苍,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只看见他沉默一阵后才回过神,面向大殿,以及脚下众人。
“如此甚好,既然言帝心意如此,且言辞恳切,那寡人就领了这份情,自今日起,我大同便与你北襄结为友邦,互不犯境,寡人会准备一份大礼和回访的使者一同拜访贵国。”
一个关乎天下生灵的盟誓就这么结成了,如此简单,如此轻易,甚至总共时间不到一刻。
誓言的作用是什么?一,迷惑人心;,二,被毁灭殆尽。
“谢陛下。”使者以头触底,接着他不林琊说话便抬起头,“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陛下恩准。”
“你说。”
使者和林琊说着话,但却一直盯着萧问苍,那眼神如同蛇类冰冷黏腻的皮肤,紧紧缠在人身上,不停扭动。
“太上皇希望此次由萧统领出使我国,不知可否。”
萧问苍不用看也知道,这大殿上下所有的视线都在一瞬间聚集到了自己身上,甚至还有冷笑声,似乎早就料到了什么一般。
林琊回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禁卫统领,又看向使臣。
“要寡人的禁卫统领亲自出使?贵国呢?你的身份比之萧卿如何?”
使者笑笑,拱手道,“李玉不才,乃是大襄大长公主的驸马,也算是够得上萧统领了。”
林琊眯起眼睛,“竟是驸马?为什么一定要是萧卿?给寡人一个解释。”
使臣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想必大家都知道,萧统领曾经是我国的威灵将军,饱受皇恩,此番投于贵国,我国太上皇十分痛心,想以城池黄金把将军换回来,只是奈何将军心意已决,我皇实是无可奈何,心下十分想念,时刻盼望再见将军一面,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萧问苍看向站在下首的林绛,他也正在看着自己,视线游移在自己脸上,包含了许多萧问苍可以读懂,却不愿去读的东西。
萧问苍不禁苦笑,这老家伙,终究是不想自己好过。
林琊回头,玩味地瞟了萧问苍一眼,笑道,“这样也好,不过为了表示寡人的诚意,此番出使便让我国辅王亲自去一趟吧,焰王为正使,令萧卿为副使你看如何?”
硕大朝堂之上一刹那被嗡嗡的说话声淹没,尤其是林绛一系的官员们,纷纷上奏,但林琊一句被人用烂了的‘我意已决’便搞定了一切。
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时,话题里的主角却静静站着,从高处看着一切,仿佛看着一群骚乱的蝼蚁,在欲望和人性的笔画上爬行,留下一打纷乱的细小足迹。
两人在李玉走之后的一月后出发,萧问苍拎着从宫里顺来的大包小包久违地回到了焰王府。吴天佑属于武官,品级也不算太高,平时是不能上朝的,看林绛的个性也不像是会告诉他的,他便也不知道那日的事,嘴里抱怨着却很高兴地把萧问苍迎进了府里。
萧问苍把顺来的吃的喝的给府里的侍卫们分了分,而带回的首饰全都给了秋阳。焰王府里自从秦王妃死后便只有秋阳这么一个女眷,侍女应该做的全数让林绛从赤血军里选出的侍卫干了,似乎这样便能更加安心。
明日便要出发,从同国西京到北襄煌城便是快马加鞭也要用时不短,更何况这次出使还要带着林琊的赏赐和书记官之类的老头子们,更是耽搁时间,萧问苍回来便开始收拾些要带的必需品,忙得脚打后脑勺。
正当萧问苍围着食人花打转纠结要不要带个宠物上路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萧问苍苦笑,果然来了,他整理了下思绪,摆出一张灿烂的笑脸,一下子转过身去,“小红。”
林绛眉头皱着,萧问苍忽然想起自己看他最多的一个表情便是皱眉,要是这块红色的木头能多笑笑就好了,他如此想着,也如此说着。
林绛的眉毛又皱了皱,整个都纠结到了一起,看得萧问苍噗地一声笑出来。
“别笑了。”,林绛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变调,“不想笑,就别笑。”
萧问苍的面部肌肉瞬间松弛下来,他努力想把嘴角拉起来,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得放纵他们摆出了一个自己最厌恶的,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什么的表情。
他无奈摊手,“好吧,我不笑了,你想说什么?”
林绛看着他,欲言又止,萧问苍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一阵无名火,不耐烦道,“要说什么就干脆点!”
林绛皱眉,萧问苍真怀疑他接下去会把自己的眉毛扯下来系成个蝴蝶结。又过了一会,林绛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张开嘴。
“你和……”
忽然被人狠狠一拉,萧问苍整个撞了上来,一口咬在林绛嘴上。对方一惊,挣扎起来,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萧问苍的舌头霸道地深入,搅动他的唇舌,那狠劲仿佛要把面前的人给咬碎一般。
林绛发了狠,一拳打在萧问苍肚子上,这次挣扎了出来。他嘴唇滴着血,狠狠瞪着萧问苍,而对方却不知死活地笑了起来。
“是,我是让那个老头子抓住过,可那又怎样?男人嘛,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告诉你,别用那种看路边小猫的眼神看我,老子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怎么,嫌老子脏啊,嫌老子脏那你就滚!”
萧问苍回过身继续好食人花斗争,一只白皙却带着茧子的手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它就放在这里吧,秋阳和天佑会浇水的,反正平时你也没照顾过它。”
萧问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泄了气一般一动不动。
“明天出发,我和你一起,好好休息吧。”
肩上的手消失了,轻巧的脚步声哒哒响起来,接着是门的吱呀声。
“这世道,谁又是干净的呢?”
林绛渐渐走远,萧问苍猛然抬起头,看向大门的方向。许久,他把手伸到怀里,拿出一个棉布包着的东西,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