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忽然湿了眼眶,捂住了自己的嘴。
三天后,津州探花街。
“老,老爷,救命啊!”
看门的家丁被一个蓬头垢面且无比虚弱的人扼住脖子,慢慢打开了大门。门里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几个反应快的人连忙拿起扫帚之类的东西冲过去。
那人仿佛没看到一样,就站在原地,喊得撕心裂肺。
“姜泰雨——你给老子出来!”
他把手中的人甩过去,压倒了几个家丁,又随手一拳,把一人打倒在地,翻滚着嚎叫。但这人终究是虚弱过了头,一时没小心,被人棍子一下打到后背,倒在了地上,其他人见状连忙过去制住了他。
“姜泰雨!你徒弟要死了!”
有人一拳打下来,萧问苍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恍惚中一双黑色的布靴从眼前一闪而过。
“醒醒,不要睡了,再睡下去有伤肺气。”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让人听着无比舒服,萧问苍在枕头上蹭了蹭,继续睡,却不想被人一根针刺在脸颊上,痛的跳了起来。
一个须发皆白却很精神的小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嘴角挑着,露出一口少了几颗的白牙。他脸上无害得很,手上却拿着根罪恶的银针,应该就是刺萧问苍的那根。
“你是……”萧问苍戒备地看着他那根针。
对方眼睛笑成了两个月牙,“你不是哭着喊着要我出来吗?”
“姜泰雨?!”萧问苍睁大了眼睛,“你还在干什么?快跟我走,小红他……”
“好了好了。”姜泰雨摸了摸他的头,“你看看你自己,全身的伤,还中过毒,好好调养才是。”
“不用管我!”萧问苍挥开他的手,“林绛,他中毒了!你快和我去西京。”
对方摇摇头,“你现在不宜走动,更何况是长途奔波。”看萧问苍一副要咬人的样子,姜泰雨安抚地笑笑“担心什么?四儿是我的徒弟,难道我还能见死不救?正在叫下人准备马车呢。”
萧问苍松了口气,瞬间觉得疲惫不堪,软软躺在床上。却听见对方又说,“但是你就不要去了,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的。”
“什么?不行!”萧问苍瞬间又紧绷了起来。
“为什么?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就是不行!”萧问苍高声说道,“至于为什么,我哪知道。”
姜泰雨笑起来,“好好好,这样也好。”
萧问苍奇怪的看着对方,不知所云。
当天姜泰雨便和萧问苍以及他的两个下人坐上马车向西京赶去,路上萧问苍总算见识到了林绛口中的‘神医’是什么样的。他只是把了下脉就知道了萧问苍受过了什么伤,中过了什么毒,甚至连小时候挨饿受冻的事情都知道了,简直可以和秦隐嗔组成小队算命挣钱了,经过他的一番调理了,萧问苍奇迹般的在三四天中好了大半,总算是拾回了些精神,也有了余力调笑逗趣,马车上变得聒噪了许多,让跟随的两个小厮不厌其烦,而姜泰雨却毫不在意,照样每天笑眯眯的。
“那个,你叫小红四儿?”萧问苍忽然问道。
“对啊,林家所有的孩子都是我教的,谁让他老爹那么能生,不编号怎么记得住啊。”姜泰雨还是同一副表情。
“那你对他很了解咯。”
“那是当然,就连四儿尿过几次床我都一清二楚。”
萧问苍想象着小小的林绛拿着画了地图的被子大哭的表情,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想起了什么,面部肌肉瞬间松弛了,“那,你知道一个叫什么琼的人吗?”
林绛的妻子叫秦隐痴,那到底那个‘琼’是谁?到底是谁在那把林绛心爱却从没弹过的琴上刻的字?每次一想起那晚月光下完全不同的林绛,萧问苍心里如同压着一块大石,自己却还不知怎么卸下来。
他抬头,猛地看见姜泰雨的笑脸不见了,冷冷地瞪着自己。
52.兄弟
“琼?你从哪听到的?”姜泰雨眼神复杂无比地看着他。
“呃,就是有把琴上面刻着的,我看到小红对着它发呆就……”
姜泰雨的眉头皱起来,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个徒弟啊,就是放不下,这么久了,竟然还留着它。”说罢他上下打量了萧问苍一会忽然问道,“四儿是怎么受伤的?”
“啊?”
这话题转换的也太快了吧,怎么受的伤?似乎好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想起这些萧问苍赔笑着挠了挠头,却听到对方又说道,
“你也受了伤,为何这么拼命地为他赶来?要知道,腹部受了毒箭,再加上塞气丹的毒刚解,你这么不顾惜身体操劳三天三夜,要不是施救及时,阎王都可以收了你了。”姜泰雨皱着眉头看他,“塞气丹是四儿的得意之作,转为控制他人,你中了这个,想必也是受制于他,但既然是为了性命听从他的吩咐,好不容易解了毒,又为何拼了命来救他?我真是不得其解。”
萧问苍淡淡笑起来,“我告诉你他为什么受伤吧,是因为把我护在身前才中的箭,做人,便是要人给一分,还之百万的啊,而且……诶,你说什么?塞气丹解了?!”萧问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
“确实解了,看脉象应该是三四天前,你没感觉可能是因为重伤未愈,身体虚亏,没有什么精气吧。”
萧问苍看向窗外,忽然想起那日在河中林绛喂给自己的两枚药丸,为何是两枚?自己还从未想过。毒解了?自由了?
窗外的人家不停从眼前掠过,一路向南,身后是朔方渐渐远去,萧问苍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北方。
“琼啊,”姜泰雨叹了口气,随即又孩子气地揉了揉鼻子,眯起眼睛看着萧问苍,“也许,告诉你也好,怎么样?要不要听听当朝辅王的故事?”
萧问苍瞬间回过神来,今天不知第几次瞪大了眼睛。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算太多,毕竟在下只是一个小小太医,虽说四儿他们称我一声师傅,但我自己到底是明白的,皇家的事情知道的多了可不是好事,就随便和你聊聊。
本来啊,按照惯例皇子都应该是五岁的时候开始学习制毒的,这么早开始其实也因为在林家生存总是要学会防止自己中毒的,但我第一次见到四儿的时候他已经九岁了,很特别的一个孩子,也不是因为他的一头红发,而是他竟然孤身住在冷宫里,我教他的时候都是单独的,而且还被下了封口令。
四儿时时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都全身是伤,刀伤,箭伤,这些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的东西在他身上竟然比比皆是,而且当年除了几个伺候的人以外根本就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天下人都以为同国只有四个皇子,他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不随意走动,不随意说话,一心只有完成自己被交给的功课和任务,甚至从来没像个孩子一样玩耍过,在皇宫里长大,他却从没去过除了冷宫和大门的地方。
我本来以为四儿长了这么一张脸孔加上异色的头发,估计是外族女人的孩子,先帝不承认他才会让他这么生活,结果正相反,先帝是一个薄凉的人,后宫只有寥寥几人也鲜少踏入,皇子们也从来不管,除了每个月一次的问安,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但对于四儿,他竟然常常来看望,甚至手把手地教他兵法武艺,虽说总是不假辞色,但这已经令人十分意外了。
后来,大约是两年之后吧,我竟然在冷宫里发现了老大抱着那时候还小的五儿在和四儿爬树抓鸟,四儿在下面托着老大,那小家伙爬上去竟然下不来了,四儿在下面一着急,抓着树干几下就翻了上去,活像个小猴子,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力气却大得出奇,竟然一把把高他一个头还多的老大抱了下来,我一下没忍住就笑了起来,被发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毕竟冷宫是禁区,若是先帝知道了他们来这里的事,绝对会龙颜大怒,但我那是第一次看四儿笑得像个孩子,也就没去管他们,这几个小鬼头,也就吃定了我包庇他们,经常跑到一起,四儿教老大打拳,老大教四儿乱七八糟的东西,斗蛐蛐,弹琴什么的,五儿就坐在一旁傻笑,几个孩子总是打架,然后就要我给擦屁股治伤,烦死人,不过还挺有意思。
但是到底还是被先帝发现了,老大和五儿禁足一年,而四儿却被吊在房梁上三天,不吃不喝,下来的时候都没有人形了。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先帝给了四儿一个面具,不许四儿把脸在他面前露出来。
后来一年期满,老大带着一把琴兴冲冲地来找四儿,却被先帝知道了,他和四儿一起被叫道了寝宫,那天一直照顾四儿的老太监死了,然后老大和五儿就再没来过冷宫。
再后来就是十几年前的太子叛乱,四儿手刃叛贼,击退南苓,身份昭告天下,封王,先帝驾崩,五皇子继位,到现在。”
萧问苍用手支着额头,阴影挡住面颊,“五儿是五皇子林琊,那个老大……”
姜泰雨点点头;“大皇子,太子,叛贼……林琼。”
萧问苍回头继续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秋阳姐,萧问苍他,还会回来吗?”吴天佑跪在林绛床边,颤声问道,“这都七天了,王爷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怎,怎么办啊?”
“闭嘴!把你的眼泪鼻涕都给我咽下去,一个男子汉,像个什么样?”秋阳抽了他的后脑勺一把,然后狠狠绞着手绢,小声地呢喃,“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秋阳回头看向窗外,月亮瞪大了眼睛,扫视着世间万物,悲欢离合,就像那晚,她看见那人走进那竹屋的那晚一样盛大。
“会回来的……”
“皇上驾到——”
吴天佑一个激灵,腾地站起来,狠狠瞪着那扇传来声音的大门,而秋阳则二话不说把他拉到了厅堂,顺手拉上了林绛卧房的屏风,和吴天佑跪下,恭敬地磕头行礼。
一个穿红黑锦袍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走进来,长长额发下的眼睛发出精光,无视掉吴天佑两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卧房,一把掀倒屏风,露出林绛平静的脸。
林琊笑了,笑得甚至有些傻,仿佛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看见了久违的玩伴。
“四哥。”
53.我的鹰,你的海
一辆乌篷马车停在西京焰王府门口,两匹马穿着粗气,一匹差点倒在地上,另一匹乌身白蹄的马则亢奋起来,不停挣扎着,一个白发老者敏捷地跳下马车,拍拍它的脖子,松开了绳索。马匹长嘶一声跑到大门前,不停撞击着。
侍卫闻声过来查看,刚把门开出一条缝那马便飞快冲了进去。
“雪里黑!”
侍卫惊喜道,接着回头一看,老者站在马车旁冲他笑笑。
“劳烦通报一声,姜泰雨来看望四儿。”
初春的阳光柔柔地洒进来,投射在一张精致却略显苍白的脸上,脸颊的主人习惯性地皱了皱眉毛,睫毛抖动,缓缓睁开了一双凤眼。
“……啊,还是……”
“四儿,许久不见了。”
林绛听见这声音惊了,下意识地想爬起来,却被人轻轻按了下去。
“大病初愈,应该静养,不宜活动。”
林绛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老师,你,怎么在这?”
姜泰雨笑笑,摸了摸林绛的额头,“有个傻小子中了箭伤还不知轻重地跋涉三天三夜来找我,我怎能不来?”
林绛眼睛瞪大了,然后又慢慢闭起来,“他人呢?”
姜泰雨沉默了一会,“不在。”
“去哪了?”
“不知。”
“他知道毒解了?”
姜泰雨点点头,“我那日告诉他之后,第二天早上便不见了踪影,不知不觉,小子的功夫着实不错。”
“嗯。”
“没了?”
“嗯,没了。”
姜泰雨苦笑,“你还是这样,何必呢,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束缚你的了。”
“哈,没有?”林绛冷笑,“这天下便是一座监牢,这同国便是一副镣铐,谁人不是被缚在这天地间的呢?”
姜泰雨没有说话,许久,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先休息,我先出去。”他走出房间,背对着关上大门却没有走,门外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
“世人都道清茶好,只是醇酒忘不了;世人都道逍遥好,只是富贵忘不了;世人都道今朝好,只是昨日忘不了……”
悠悠的歌声渐渐远去,林绛坐起来,看着渐渐变小,变模糊的影子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低下头,笑了。如同控制不住般,连续不断的笑声越来越大,林绛笑着慢慢仰起头,看着朱漆的房梁,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泄气般躺回榻上,抓着被子,慢慢覆上脸颊。
吴天佑难得地礼数周到,双手奉上一杯碧螺春,接着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谢姜大人救命之恩。”
姜泰雨抿了一口清茶,也不看对方一眼,微笑道“说什么呢?我救了自己家的徒弟,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您救了王爷,便是救了我。不,是比救我更大的功德,吴天佑毕生难报。”
姜泰雨看看他,回头看着林绛卧房的方向,苦笑,“四儿啊,你何时才能看看面前的东西呢?此处风景大好啊。”转过头看一脸茫然的吴天佑,“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那个把我找来的小子,说起来我也要谢谢他,要不是他,我连自己的徒弟病危都不知道,怕是要抱憾一生了。”
“那个混蛋!”吴天佑跳起来,“是他说的,他说让王爷等他,他说会回来的,竟然,竟然……”
“他被毒药所制,如今解了毒,离开也是理所应当的,走之前救了四儿一命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吴天佑攥着拳头,皱着眉头,一副要哭的样子。
姜泰雨看了他一眼,随即移走了视线,看着一个角落,“五儿,他怎么样?”
吴天佑一愣,随即听见对方说道“就是林琊。”
他张大了嘴,难得遇到敢叫琊帝名讳的人,接着一拍脑门,“对了,王爷昏迷时他来了!傻了一样对着王爷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一整夜!王爷中毒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一定是的!王爷权力这么大,他一定看不惯,加上他偏袒丞相,一定是巴不得王爷死的!”
姜泰雨苦笑,也不管房间里的人,径直走出房门,看着明媚无比的天空,万里无云,蓝的透明,蓝的单调,蓝的……就如同当年一样的蓝天。
一月后,三月初二。
林绛拎着那把重量可观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杀气外露。一个平沙落雁过去,随着刀势划过,一排竹子整齐地倒下,竹叶飘飘洒洒飞了漫天。
林绛放下手,抬头看那竹林深处,隐隐约约的一座小楼,被摄了魂一般,不由自主地走去。
一个月了,林绛基本恢复了元气,姜泰雨回到了老家,林琊再没有私下和林绛接触,而萧问苍则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再没有一点消息,仿佛这个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