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叫什么省得了?你当我不知,你那老毛病难到不是又犯了?什么身先士卒,什么勇敢无畏,你这叫什么?这就是故意把自己往狼嘴里面送!这次是你受上天眷顾,能活着回来,下次呢?!”
林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岳丈息怒。”
老人气的胡子直抖,深深吸着气,“唉——绛儿,你是皇亲国戚,万金之躯,老夫是万万受不起你这一拜的,但,我当你是我儿,老夫便拼着折寿受了你这一拜,绛儿听着,当年种种,皆为过眼云烟,故人已逝,你我生人又何苦难为自己?忘了吧,都忘了吧。嗔儿,去把你姐夫扶起来。”
素衣青年微微颔首,走到林绛身边,这下萧问苍才注意到他。青年穿着最普通的白衣,最普通的木簪,身上没有半点装饰,面孔也并不十分出众,看似普通至极的一个人,但就是让人觉得舒服,一举一动仿佛都加上了仙风道骨,脸上一直是云淡风轻的笑,一双棕色的眼中却毫无笑意,一时让人觉得深邃无比,一时让人觉得没有焦距,一时让人觉得他在紧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最深处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的眼球根本就没有转一下。仿佛一阵风,一片云,明明从你手边划过,却又好像从没出现过。
“王爷,请。”
他把林绛扶起来,坐回原来的位置,走过萧问苍面前,他回头看着对方,嘴角微微挑了一些,仿佛在和老朋友说‘喂,你来啦。’但萧问苍明明没见过他,哪怕一面。
林绛刚刚坐下,却看见老人跪了下来,冲他一拜,“老臣秦逸,对王爷大不敬,请恕罪。”
林绛刚要动作,却看到萧问苍过去,把秦逸拉起来,按到了椅子上。
“不得无礼!”林绛说道。
萧问苍回头呵呵一笑,“我就说你们无聊的很,动不动就你跪我我跪你的,夫妻对拜似的,何苦呢,既然这老头都叫你绛儿了,那就是熟的不得了了,就坐到一起好好说话呗,不然,就这身子骨,再折腾几次,不得散了啊。”
“你……”林绛怒目圆睁,却看到秦逸笑着摇了摇手。
“这位小友说的对啊,虽是言辞糙了些,但还是有理的,绛儿难得来一次,我也该趁着这身老骨头还撑得住,多多珍惜才是,说起来,”老人抬头看着萧问苍,眯着一双眼睛,“这位小友就是绛儿新交的朋友?”
“正是,老人家叫我阿萧就行了。”萧问苍咧嘴一笑,放手想回去坐着,不想刚松开秦逸的肩膀,就听见对方骨头嘎巴的一声。
林绛和秦隐贪脸色一变,连忙凑过来,
“岳丈,你没事吧!”
“爹!你个扫把星,老子踢死你!”
“没,没事。”秦逸把手伸了伸,“还挺舒服的。”
“哈哈哈哈,老爷子,我就是喜欢你这种性情的,真是太对我胃口了、”萧问苍哈哈大笑着翘脚坐在了椅子上,形象全无。
秦逸笑笑,向秦隐嗔招手“嗔儿,去奉茶。”
对方点头应了,片刻后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四个白瓷杯。秦隐嗔双手拿着其中一杯竟然跃过了秦逸和林绛,将第一杯奉到了萧问苍面前。萧问苍看着那杯颜色浅淡的液体,玩味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秦隐贪微微一笑“请,将军。”
萧问苍的瞳孔瞬间收缩,连林绛都身子一僵。
“你从哪看出我是将军?”萧问苍笑眯眯地打量对方,眼中却毫无笑意。
秦隐贪把杯子放在桌上,平静道,“您知道吗?每个人眼中都有一幅丹青,您眼中一片赤红杀孽,却无怨无恨,甚至没有一丝阴翳之气,无怨的杀只有一种情况,战争,而您所造的杀孽还不是一般大小,能在战场上杀死如此多的人,定然不是走卒,而是一个命令便可以主宰千万人性命的上位者,这不就是将吗?”
萧问苍冷笑,“呵,算命先生么?那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屋子里其他人眼珠子里都塞了什么?”
对方笑得云淡风轻,“秦某不敢妄议父亲,至于隐贪么,眼中写得便是一个怕字。”
“二哥!你说什么呢?我怕什么了?”秦隐贪抗议道。
秦隐嗔摇摇头,将一杯茶递给了对方,“怕没人认同自己,怕别人看轻自己,怕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影子。”捧起茶杯,走向林绛,秦隐嗔收敛了笑容“王爷,您眼中画里一片浑浊,仿佛一片被泥沙搅浑的海洋,一眼望去毫无清澈,只有一片浓黑的影子,海之大,影之深,不过,若有一天泥沙沉降,便是一片天高海蓝。”
林绛接过茶,抿了一口,“好茶,入口极涩,品之极香,这是什么茶?”
“不是茶,这是白犸雪山石崖缝中的野草。”
“哦?这次去了北疆?”
“正是,此次我遇见了一个可以驱蛇的民族,无论男女老少,每人都有一条蛇,那蛇仿佛通人语,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听说有一种剧毒蛇最有灵智,但极其稀少,它们体型不大,却剧毒无比,触之即死,无药可救,那蛇遍体火红,雌蛇右眼,雄蛇左眼下各有一块黑斑,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林绛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述,而萧问苍却一句没听,只是冷冷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50.一路奔命
“你怎么看岳丈他们?”
林绛不知为何支走了马车,自己和萧问苍走在夜里。
萧问苍鼻子皱了皱“都不错啊,就是秦隐嗔,故弄玄虚。”
“隐嗔并非常人,他日定成大器。”
“算了吧,看他也就当个算命先生吧,秦半仙,半仙秦。”
林绛笑笑,却忽然听见萧问苍闷闷仿佛被捂上了嘴的声音。
“呃,那个,秦隐嗔的姐姐,是叫什么琼的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绛一怔,半晌才回道:“她叫秦隐痴,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她总是微笑着,不发怒,不抱怨,但不知怎的,总是能影响到别人,润物细无声。”
“那你……”
林绛放空了眼睛“我爱她,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永世不忘。”
萧问苍猛地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生闷气般踢着脚下的石块,过了许久,忽然听见背后的林绛开了口。
“萧兄,你我出生入死多次,也算是知己,你对林绛的情谊,林绛明白,只是你我二人同是男子,厮守乃是违背天理,以后还是……”
没等林绛说完,萧问苍飞快转身,一把捏住了对方的肩膀,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听着,你有老婆还是有十几房小妾关我何事?你没答应我前随你的便,但是同样的,老子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大爷就是喜欢你,你能怎样?”
林绛皱眉,放低了声调“萧问苍,放开本王。”
萧问苍眼睛一瞪,非但没放手,反而欺身吻了上去。林绛一惊,接着二话不说飞起一脚把对方踢翻在地。
“可恶,就知道欺负我吃了塞气丹,等我解了毒,你一定打不过我……”
林绛蹲下揪住他的衣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问苍坏笑几下,刚要张嘴,却脸色一变,挣开林绛,扑上前去。
林绛被萧问苍推得倒在地上,一回头,竟然看见他紧紧攥着一个黑衣人的剑锋,月光映衬下,那剑幽幽发着蓝光。林绛瞳孔瞬间收缩,想也不想飞快抽出腰间佩刀,挥向黑衣人,对方弃了手中剑,向后一跳,躲开了。
萧问苍把夺来的剑握到另一只手上,将林绛拉了起来。林绛拉着对方的手,只觉得湿漉漉的全是血,眉头猛地一皱。
一抬头,对方不知从哪又冒出了许多人,全是黑衣裹身,整齐划一地摆出架势,看起来无懈可击。
萧问苍一弹剑身,那长剑清脆地响了起来,“还是一样的剑,又来了啊,属狗皮膏药的吗你们。”
林绛冷冷注视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怀里,只听一声呼哨响起,对方瞬间行动起来,从各个方向扑过来。与此同时,林绛拦住了要冲上去的萧问苍,等对方靠近,上前一把洒出漫天粉末,接着拉着萧问苍转头便跑。
“怎么回事?你撒的是什么?”
“蚀骨散。”林绛头也不回地说,萧问苍咽了口唾沫,却听到对方接着又说道“但是今天风不小,估计他们不会有很大伤亡,应该快追来了。”
果然,没多久他们身后就又响起了脚步声,两人闪身进了一条小巷,屏住呼吸躲在阴影里,等待黑衣人走过,但对方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一直在附近,仿佛已经把这里包围了起来。
萧问苍靠着墙壁,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只觉得自己胸口有一把火在烧,并且渐渐往上,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一片。林绛忽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向萧问苍,却发现他的头上全是细密的汗,伸手一摸,额头一片滚烫。
果然有毒。
林绛一咬牙,牵着萧问苍冲出巷子,一边和黑衣人交手一边奔跑,一心想着突围,但奈何敌众我寡,再加上自己这边的萧问苍虽然还在硬撑着,但明显已经没了什么力气。
林绛只觉得萧问苍越来越重,便更用力地拉着他,行动更着急了几分,谁知对方忽然松了手,林绛瞪大了眼睛回过身去,正看见萧问苍侧腹中了一枚弩箭,正在倒下去,他脸上还是笑着,却带了一副安心的意味。
林绛牙一咬,也不顾周围划伤自己的剑锋,飞身过去抱起了萧问苍,对方却已经没了反应,像是昏了过去。他把身上藏得毒药飞镖都掏出来,用了个干净,不顾一切地突围。
好不容易逃出了包围圈,林绛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看到了面前的城中河。这是当年同国定都时挖的,意为防止保护皇宫,在城中设起另一个屏障,但现在却成了扼住林绛脖子的大手。
林绛奔向城中唯八的渡河桥,却没到路程的一半就再一次被围堵了起来,对方虽然折损了许多人,但还是有十几个,个个手拿淬了毒的长剑和劲弩。林绛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失去了意识的身子。
对方架起弩箭,扣下扳机,林绛应声倒下,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河中一片宁静,许久没有动静,黑衣人们正在观察动静,却听到身后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是官兵感到,便慢慢散去。
桥下,阴影处。
噗噜噜地冒出一串水泡,接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浮上来。林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拍了拍萧问苍的脸,对方毫无反应。他愣了一瞬,一咬牙,掏出一块玉佩,轻轻一拧,中间露出一个空格,里面放着一红一白两颗药丸。林绛见萧问苍还是没有反应,皱皱眉把脸伸过来,一口咬在萧问苍耳廓上。
萧问苍只觉得耳朵忽然痛的不行,猛地睁开眼,正看到这一幕,整个人愣住了,接着脸刷的红了。
“小红,你,你,你吃我豆腐!”
“闭嘴!”林绛低吼,接着把玉佩中的两枚药丸都塞进了萧问苍嘴里。“你能自己游泳吗?”
萧问苍无力地摇头,“先不说现在,就是好好的,我家在北方,哪有水能给我游啊?”
林绛瞪他一样,自己拉着他游到岸边,托着萧问苍上了岸,自己则休息了一会才爬上来。
“在那!”
听到一声呼喊,两人猛地回头,那些黑衣人竟然没有走远,就躲在附近,这时正纷纷赶过来。萧问苍想站起来,结果伤口一痛,又倒了下去,林绛连忙过去接住他。
这是,一辆拉木材的马车缓缓跑过,林绛想也不想就挡在了马车的前面,车夫一惊,连忙拉住马缰绳,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差一点就踩在林绛身上。车夫刚想骂人,林绛却没等他张嘴便一脚把他踢下了车。车上太重,跑不快,林绛一刀斩断了绳索,自己坐在后面圈住萧问苍骑马奔向王府。
萧问苍努力睁着沉重的眼皮,看着林绛抓着缰绳同时支撑着自己的手,也不管身上疼痛,笑了。
51.姜泰雨
萧问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涂着红漆房梁,转下头,是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这里,是自己的房间吗?小红!
他腾地跳起来,也不管自己腹部伤口的剧痛,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林绛卧房门外。
“小红!”
“你这混蛋!”秋阳忽然从屋子里冲出来狠狠扇了萧问苍巴掌,“要不是你,王爷他也……”
萧问苍红了眼睛,一把推开秋阳,自己冲进了屋子“小红!”
林绛纱布缠满了整个后背,紧闭着眼睛面朝下趴在榻上,背上渗出一片片的血迹。
“怎么回事?昨天明明就没……”萧问苍忽然想起昨天自己背后的那片暖暖的胸膛,以及林绛身上不时的颤动。
“王爷,王爷他背上中了十六箭,还淬了毒,我们,连夜找了所有的大夫,根本就,就没办法。”吴天佑站在一旁,肩膀一抽一抽。
“怎么可能?同国皇室制毒解毒不是名满天下吗?怎么解不了?!”萧问苍嘶吼着。
吴天佑被吼得一颤,眼泪啪嗒地掉下来,“皇室在京城的除了没长牙的孩子就没什么人了,再说王爷他本身就是皇室如今制毒最强的人,哪有人还敢班门弄斧。”
“可恶……对了,小红不是有个师傅吗?那家伙呢?”
吴天佑眼睛一亮“对了!姜大人,不,不行,他已经致仕了,现在在老家津州,从这里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几天……”
“那又怎样?!”萧问苍恶狠狠地拎起对方的领子,“快,给我把地图和最快的马弄来!我就不信了,我萧问苍想救的人还能救不来?!”
吴天佑吸着鼻涕点点头,跑了出去。萧问苍跪在林绛床边,抚摸着他的头发,眉眼,嘴唇,一遍又一遍。
“小红,不怕啊,没关系,我会让你活下来的,你敢吃我豆腐,等着,我一定要吃回来,等着,等我回来……”
萧问苍看着林绛,把唇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摩擦着对方柔软的嘴唇,嗅着对方的味道,他笑了,贴着林绛的额头,
“乖,等我。”
吴天佑跑回来便看到这一幕,一瞬间五味陈杂。萧问苍离开林绛,一把抓过吴天佑手上的行李,走出卧房。
“还是我去吧,”吴天佑说,“你也受了伤。”
萧问苍摇头,“这个王府还要你撑着,我没有身份,最适合不过了。”
两人走出大门,看见一匹四足踏雪的黑马威风凛凛地站着。
吴天佑一吸气,“糟了,怎么把它弄来了?雪里黑从来不让王爷以外的人骑的,我去换一匹。”
“不用。”萧问苍拦住他,锐利无比的鹰眼看着雪里黑的大眼睛,“就要它。”说完翻身上马。果然雪里黑疯狂挣扎起来,根本不让萧问苍碰。众人看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萧问苍紧紧抓着马缰绳,忽然眼中冷光一闪,抽出匕首在雪里黑背上划了一个伤口,大喝道,
“你这不识好歹的死马,老子这是要去救你的主人,你今天要是不服我,耽搁了事情,我就活生生地抽出你的筋!”
萧问苍死死扼着它的脖子,雪里黑终于慢慢停止了挣扎,顺从地低下了头。
萧问苍拍拍他的头,回头看着吴天佑好秋阳。
“保重。”
一人一马绝尘而去,剩下的人看着一路的烟尘沉默不语。许久,吴天佑闷闷道,“秋阳姐,他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