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上——枯木黑鸦
枯木黑鸦  发于:2015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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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抢劫百姓的事件时有发生,屡禁不止,再加上南军一刻不停的进攻,陈昂急得掉了一堆头发。本以为烧了南军的粮草能让他们早日撤军,谁知道南军的人数那么多也没断粮,不,也许是早就断粮了,不过即便如此,能让军心平静到这种程度,乌尔贡加不一般。

如今双方就像在比赛耐力,比哪边先耐不住饥饿,比哪边先耐不住压力,比哪边队伍先散,比哪边先忍不住退却。

断粮后第三天的晚上,萧问苍实在睡不着,摸着空空的肚子爬起来,在城里游来荡去。入夜的彭城寂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出现的拿着火把的哨兵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本来熟悉的一切被粘稠的黑暗包裹起来,变得陌生而狰狞。

风刺骨的很,虽然还没有下雪但这个边境明显已经踏入了冬天。萧问苍穿着单薄的袍子,拎着时刻不离身的酒壶走的悠哉。这种温度相比于北襄极北小城根本算了什么,但对于一直生活在四季如春的中部的同军来说简直是地狱。军队里感染风寒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传染病,却也让人不安得要命。

有意无意地经过县衙——方金山的住所,没有什么异常。再往南,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幽幽传来。萧问苍放轻脚步,隐藏气息,迅速地向声音源头靠近。那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墙角似乎还堆着不少垃圾,但其中一团黑影显得一场突兀。萧问苍抽出火折子一下子点燃,黑暗中瞬间开出一朵橙色的花,那影子明显被吓到了,发出嘶的一声,萧问苍眨眨被火光刺痛的眼睛,看到一个惊慌的,满脸泪痕的脏兮兮的稚嫩面孔。

萧问苍冷着脸,“你是谁?这个时候在这里干什么?还有,你穿着军服,是谁的部下?”

面对着萧问苍连珠炮一样的发问,少年慌张地向后蹭着,“我,我,我……”

“我什么?快说!”

“我,我是守南门的。”

“南门,方金山吗……”萧问苍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嘟囔,下一秒又转向少年,“胡说!守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想逃跑?!”

少年肩膀一抽,声音带了哭腔,“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我饿……想找些能吃的东西,不知怎么就,就到这里了。”

萧问苍盯了哭着的少年一会儿,放软了语气“哭什么?”

“我,我怕……”

“怕黑?”萧问苍笑着调侃道。

“怕,呃,怕死……”

看着少年哭得直抽的瘦小身子,萧问苍心里顿时生出一种烦躁,郁闷,没头没脑的怪情绪,他咬着牙,“别哭了!你几岁?”

少年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止住了眼泪,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十三。”

“切,果然。”萧问苍小声嘟囔,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烦人烦得要死,却又总是无法放着不管,所以才讨厌孩子。

“你把眼泪给我擦擦!我可没有哭鼻子的兵!”他指着少年朗声道,随后又皱起眉头挠了挠后脑勺,一副无奈的样子,“我送你回去。”

少年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低着头跟在萧问苍身后,两个人沉默地向南边营地走着。到了扎营处,萧问苍停下来,让少年自己进去。他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头来。

“您是军师?”

听着少年怯怯的声音,萧问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因,因为,他们都说军师是,是个怪人。”

“谁说的!”萧问苍音调一高,少年顿时缩起肩膀,引得他轻笑起来,“不管你三岁还是十三岁,从你生下来开始,你就注定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能哭,给小爷记住!”

说完萧问苍转头便走。十三岁,不过还算好,萧问苍甚至见过不到十岁就被抓来充壮丁当兵的孩子,乱世如斯,也就见怪不怪了。

一登上城楼大风便席卷而来,连萧问苍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以外地只在墙角处发现了一团影子,竟然只留了一个人站岗,难道现在士兵的体力已经衰弱到挑不出能站岗的了吗?萧问苍慢慢走过去,越近越发现那团影子在不停地颤抖。他皱皱眉头,把手放在哨兵肩上。谁知那人反应大得惊人,他哨兵小声尖叫了一声,飞快地往后退,然后传来砰地一声和呻吟声,估计是头撞在墙上了。

萧问苍摇摇头。“怕什么?”

那人停止了一切动作,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停止。

“萧问苍?”

萧问苍一愣,随后又微笑起来,并排坐在了那人身边。

“嗯,萧问苍。”他答应一声,许久没听过真名,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席卷他全身。感觉油子张身上一震,随后又颤抖起来,萧问苍开玩笑般捏他的脸,“怕什么?反正也没有别人……咦,怎么这么烫?你病了!”

轻轻挪开萧问苍的手。“没有。”

萧问苍沉默了一会,“怎么就你一个人?”油子张连忙说别人正好换岗去了,萧问苍心下了然,却也毫无办法,他对于一个普通士兵的照顾毕竟是有限的,至少要走其他人可以容忍的范围内。但是难道把他放在这里真的好吗?就在这时,油子张声音忽然低低响起。

“你,怎么会在同国?”

尾音轻轻破碎在空气中,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萧问苍沉默了许久,“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个无聊的故事。”

油子张发出使劲吸气的声音,似乎没有想到萧问苍真的会告诉他。然后萧问苍说出了一个惊人的开篇。

“那天我在赌场,果然又输得连裤子都不剩,很不爽,出来时正好看见几个人围着一个半大小子,最重要的是赢我钱最多的家伙也在那堆人里。小爷很不爽,冲过去揍了他们一顿。谁知被欺负的小子竟然是我们那里最大的杂货铺老板的独子。”

“杂货铺?”油子张惊到了。

“对,好大好大的杂货铺,”萧问苍继续说,“他就让我去他家干活,结果小爷的魅力俘虏了所有人,升职的速度快得吓人,没几天就成了杂货铺的二掌柜。结果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老板提拔我是因为我做事超像他以前的一个伙计,他认为我是那伙计的儿子之类的东西,那伙计有一粒花生米,老板想要,就想从我这里找到他。”

“花生米?”油子张的声音更怪了。

“对,很值钱的花生米,小张张你不要打断我嘛,我对于老板很不爽,于是趁着去敌对家的杂货铺打酱油的时候假装自己被淹死了,想逃回家种地,却被那家杂货铺家的四儿子发现了,要我以身相许来赔他的酱油钱,呼——讲完了。”

萧问苍呼出一口气,“听懂了吗?”

油子张干脆地摇头“没有”

“那我可不管了,我可是超认真地回答了哦,”萧问苍拱拱手,油子张刚要说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萧问苍看着他,忽然开了口,“老张,等我们回去了,我去让小红把你调到我身边好不好?”

油子张猛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省得你还受欺负。”萧问苍扁嘴,“本来以为你到这边后能好一点呢。”

油子张沉默了好久,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就放我走吧,我不想再打仗了,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怕啊,哪怕饿死也好,我不想再看见人血了。”

“好啊,”萧问苍说得异常爽快,“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你弄几亩地。”

油子张仿佛被雷击了一般,“真,真的?”

“真的啊!”

黑暗中看不清油子张的表情,萧问苍只知道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不过这次不是因为生病。

油子张愣了好半天,用近乎虔诚的眼神看着黑暗中萧问苍的身影,然后像孩子一样笑了出来。

“那,那我就再盖个房子,不,三间!”

“好啊,”萧问苍笑笑“再娶几个漂亮老婆。”

“一个就行,不用漂亮,让她给我生几个娃,我再种几亩地,要种麦子,还要种点油菜,白菜,养几头猪,还有鸡!”

油子张的声音带着激动,仿佛那几间房子,抱着孩子的女人,金灿灿的麦田,地上跑来跑去的母鸡就在他面前,仿佛满世界全是像麦子一样金灿灿的希望。

“到时候我去你家,可得让你老婆给我杀鸡啊。”萧问苍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

“当然,还要去打几斤酒,咱们喝个够。”

“那敢情好,我就好这口。”

“恩恩,”油子张几乎要笑了出来,“不打仗了,再也不打仗了……”

一阵风吹来,两个人都一抖,仿佛瞬间回到了现实。

萧问苍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说完便走,却被油子张抓住了衣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得仔仔细细的布包,递给萧问苍。萧问苍接过去,里面是一块粗糙到了极点的苞米饼。萧问苍笑笑,“你可真是个存粮之王,这个时候连我都饿着呢,你从哪弄来的?还是自己留着吧。”

谁知油子张异常固执地不肯放手,没办法,萧问苍咬了一口饼子,又塞回了油子张的怀里边走掉了。

油子张自己地把缺了一小块的饼包好,放回去。抬起头,看着满天星斗,那么繁密,那么明亮,那么美,那么,遥远……

28.抉择

油子张摇摇晃晃地回到营房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房间里的士兵们意外醒着,不,或许是一晚没睡,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这什么。

油子张看都不看他们,径直走到最边上的一个铺位,一头倒下去,缩成一团。

分不清到底有没有意识,油子张只觉得自己在半空中转来转去,恶心得想吐。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却怎么都分不清那声音的音调和意义,想凑近听一听,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像是有什么在靠近的感觉,随后油子张感觉自己瞬间被投入箭雨之中,身上每一寸都刺痛的难以忍受。他几乎算是条件反射地跳起来,看见的是十几张大笑的脸

一个士兵扔下倒空了的水桶;“活该,让你偷懒,不是说过以后哨兵都是你来当吗?没脸没皮的南蛮子!”

士兵说完激起了一阵大笑。油子张淡淡地看着那么多口露出的牙齿,或整齐,或尖利,有的甚至还缺了一部分,这一张张血盆大口就这么一点点地把一切撕碎,嚼烂,吞下。

“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看不起人啊!”刚才拿桶的士兵板起了脸,不等人反应油子张脸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一个布包从他的怀里滚了出来。油子张慌忙地伸手去够,却被另一个士兵抢先一步捡了起来,慢悠悠地打开,“这是什……啊!干粮!!!”

士兵尖叫一声,下一瞬间所有人就全部冲了上去,抢那块被咬过一口的干粮,十几个人滚作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被打出了鼻血,只为了一块被咬过一口的干粮。

油子张尖叫起来,双眼溢满了怒火,却被人一拳打倒在地。那个人恶狠狠地踢了他几脚,“呸!南蛮子的死叛徒,要不是你们我又怎么会遭这种罪!”

士兵把原来包着干粮的布一把甩到油子张脸上,在其他人的簇拥下离开了。营房里只剩下了油子张。湿了的衣服和着泥土,好难受。他捡起那块布,仔细地叠好,放回了怀里。自己倚着墙站起来,拿过沉重的武器,一步,一步走出营房。

太阳渐渐升起来,洒在大地上,显出一片金黄,仿佛秋天的麦子,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油子张仿佛真的看到了麦田,草房还有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真好……

又过了一天,真好……

夕阳西沉,绚丽的过了头的晚霞烧尽了半边天,暖和的阳光让油子张恢复了不少精神。今天陈昂来视察,发现只有油子张一个人在站岗,狠狠地罚了其他人十军棍,油子张心里痛快得不行。

周围的同军都因为这场战争吃了不少苦,几乎全部自然而然地把怒气发泄到了油子张身上。一开始还好,到断粮之后就更是变本加厉,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南军的叛徒在同军怎么会有好日子过?理所当然。就像四年前只有自己毫发无伤地从敌营回来。那不是叛徒,是什么?

但除了忍耐,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里是彭城,同国,不是他的世界。

不知为何总会想起萧问苍。四年前饶自己一条命却在另一种意义上毁了自己的人,四年后逼自己出卖南苓却又处处维护自己的人。油子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和自己幺弟差不多大的人领着自己走出马棚,和陈昂大喊着拍桌子的画面。时而幼稚时而残忍的半大小子,奇怪的家伙。

天黑了下来,哨兵们也扔下了油子张一个人回去了。油子张到也乐得他们走,自己一个人倒还自在些。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寒气再次逼近,油子张不由得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早上被泼的衣服还没有干,反而更冷了。

天黑得异常深远,一轮圆月悬在正中间。也许是月明星稀的缘故吧,整块天幕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惨白的月光唱着独角戏。

正当油子张拿着原来包干量的布舔上面的渣子的时候,有人低声喊了他一下,油子张慌忙转身,却因为太久没正经摄入过营养眩晕了一阵。等到眼前的金星散去他才发现面前的是一个同军的十人长,他也是守南门的,两个人打过几次照面。

芝麻官也是官,油子张麻利地凑过去,走到楼梯旁才感觉不对,城里不知何时竟然来了一大群同军,却站得很整齐,甚至队伍前面还有一个骑马的人带队,一副要出城的样子。果然,十人长扯着油子张的领子让他快点开门。奇怪的是十人长的声音断断续续,抖个不停,仿佛偷了东西的人一样不安。

油子张看着他,再看看城下的人,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浮现,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油子张试探着向他要出城令牌,十人长沉默了一下,随后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往绞索架那边走去。油子张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他,挡在前面。

“没有令牌,不能出城。”

十人长的表情瞬间凶狠起来,二话不说一拳打过来。油子张往边上一躲,却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上。十人长冲到绞索架旁边,咬着牙板着把手,把手却纹丝不动。没办法,他招呼人上来帮他。一回头却发现油子张又挡在了他面前。十人长气的嘴唇发紫。

“你不知好歹!听上面那些混蛋的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连口饭都吃不上,只能等死!你要是识相的就少挡我的道,大不了我求方大人多带你一个出去。”

油子张愣了,他没想到面前的人会这么简单的说出一切,甚至是主使者的身份。但面对明晃晃的一切人往往更加没有抵抗力,油子张犹豫了,他也想活下去,再在城里待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三个士兵跑上来,其中两个还是和油子张同一个营房的熟面孔。四个人看了油子张一眼就推开他,去弄外城的绳索,然后说话声就传了过来。

“知道吗?他就是南苓来的那个叛徒呢!”一个人忽然说,十人长一愣。

“就是他?怪不得,这种人就算投奔了南苓人家也不会收他吧!”

接着四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听过士兵们笑得这么开心了,仿佛马上就可以回家,马上就可以填饱肚子,马上就可以不用担心生死了一样。本来寂静的城楼上瞬间充满了快乐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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